九江,並非因有九條江而得名。但的確,這裡有若干條河流。空氣中飄蕩着青草的香味和泥土的腐臭,河流如練,平靜得就像從未流動。細密的河流如蜘蛛網彼此交織,時合時分。一千乘戰車在九江城前並不遼闊的平地上展開,每一輛戰車上,都乘着至多五個士卒。一個御者,一個執戟士,一個持弓者,還有兩個貼身搏鬥的戰士。
人數遠遠超過戰車的步卒,夾雜在戰車中。看上去密密麻麻,人頭攢動,就像苞米成熟的林子,全是想要展露自己身姿的纓穗。
“墨狄先生,你可有什麼克敵制勝的機械可以助我?”田業立在戰車上。作爲齊國的三軍統帥,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權利問這個問題。
墨狄緊抿嘴脣。一身灰衣草鞋,還帶着一頂破草帽的他,站在戰車叢中,顯得格外渺小、怪異。
如果不是有人提起,或許很少有人會將這個行動緩慢的老人,與墨家鉅子聯繫在一起。但墨狄的的確確是墨家弟子的首領,手裡掌握着所有墨家機關的鑄造方法。
“兼愛,非攻。”田雙低聲說。
田業猛地轉頭,目光狠厲,像受了什麼刺激一般。
田雙對此渾然不覺,望着正前方的楚軍,說:“墨家不會製作殺人的武器。”
“田雙!”田業聲音扭曲拉長,“你不要忘了,我纔是齊國統帥。統帥說話的時候,是你可以插嘴的嗎?”
青筋在田業臉上跳動,色厲內荏的嘶吼,可以傳遍半個軍陣。沒有人轉過頭來看一眼,這個時候裝懵是一種美德。墨狄卻突然擡頭,有些憐憫的看了田業一眼,斗篷遮蓋了墨狄大半張臉,卻無法遮蓋他清冷執着的目光。真不知道齊王疆爲什麼會讓這個人做齊軍統帥,墨狄撇撇嘴,又低下頭去。
田雙平靜的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田業抓住車緣,嫉妒和怨毒蠶食着他心中的平靜。田業厭惡田雙的平靜,就像厭惡三伏天裡放着的死魚,他尤其厭惡田雙一副對其他人永遠沒有興趣的傲慢態度。無論田業做什麼,田雙總是平平靜靜的...也許除了殺了他,田業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但田業不敢這麼做。
於是田業又把注意力轉移到墨狄身上,壓抑歪曲他的音調。“墨狄先生,”田業冷哼一聲,“如果你什麼也做不了,那不知道大王派你來,是爲了什麼?”
“是我自己要來的。”墨狄拉了拉斗笠,避開田業想要焚燒一切的眼神。
“你自己?”
“墨家的宗旨,是幫助更多處於危險中的人,能夠脫離危險。‘兼愛,非攻’,我到這裡來,不是爲了殺人,而是爲了救人。還望上將軍明白。”
墨狄不知道自己說這麼多話是否有效。田業的臉色依舊紅一陣,白一陣。這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墨狄倒是不害怕田業,他只是擔心這個人的愚蠢,會害死更多的人。
齊王疆爲什麼要任命這個人做齊軍統帥?
墨狄不自覺的又想起了這個問題,看了另一輛戰車上的田雙一眼。相比之下,在齊國素有賢明的車黎君田雙,不是更適合嗎。
而田雙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副統帥。
墨狄不禁想到一個嘲諷的說法,所謂‘副’,就是榮耀全無,責任全擔的那個人。
田業拍了拍衣甲,發出一陣‘嗙磅’的響聲。“既然墨狄先生不願意助我,那就請先行回營吧,”田業握緊拳頭,舉起手臂,“馬上就要開戰了。”
一陣鼓聲突兀的響起。
‘咚咚,嘭嘭’,墨狄轉身,緩步從戰車中穿行而過。
就在下一刻,戰車突然飛馳起來。數千車輪,格格作響,混雜着馬蹄的聲音,人的嘶吼聲,喧鬧無比。但這一切的聲音,都無法蓋過戰鼓的響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快,讓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血涌噴張。墨狄也不覺心跳加速,臉頰紅潤。一個個齊卒怒吼着前衝,彷彿敵人就在他們眼前。
墨狄靜下心來,將自己投射到宇宙星空之中,幻想自己漂浮在無盡的黑暗裡。
一步一步,緩緩與戰場背行。一面,是無盡的流血與喧囂;一面,是杳無音訊的平靜與安寧。就是幾十步的距離,世界就彷彿徹底改變了一般。墨狄不明白,爲什麼大多數的人,都會寧願選擇喧囂的一邊,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毫無意義的事業之中,而置寧靜於不顧。
空氣中飄蕩着青草的香氣,泥土的腐臭,還有河流的淡淡哀愁。但很快,空氣中只剩下濃郁的鮮血氣息,芬芳馥郁,甜美醉人。墨狄閉上眼睛,鼻翼翕動,甜美的味道就像濃稠的**流進他的胸腔,帶着幾分腐敗的味道,卻也讓人慾罷不能。
墨狄幻想着,在戰場的中央,出現了一個無盡的漩渦。無論是齊國戰車,步卒,楚國騎兵,弓手,紛紛被這個漩渦嚼碎、吞嚥,連骨頭都不剩下,只有鮮血,無盡的鮮血順着漩渦向外流淌,像一杯美酒,倒進河裡。
‘咚咚,砰砰’
戰鼓聲仍持續不斷,喊殺聲卻不斷減弱。墨狄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因爲很多人已經戰死,或者受傷的緣故,哀鳴聲逐漸在其中佔據微不可聞的一部分。墨狄聽在耳中,卻心裡一擰。
四十年前,墨狄立志要兼濟天下。
兼愛,非攻。
於是他創立了墨家學派,廣收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想要阻止這世間的殺戮紛爭。但四十年過去了,殺戮不但沒有減少,反倒越來越多。少了的,只有那些熟悉的身影。原本與他一道走來的朋友,現在只剩下寥寥十餘人。或許再過幾年,墨家就將不復存在。
“是我錯了嗎?”
墨狄不禁擡頭想要問問上天。天際的陽光,仿若一抹枯萎的冷笑。
“殺!”
“殺!”
“殺!”
田業舉高手中的長劍,不斷的想要戰車奔馳得更快一些。相比於近些年興起的騎兵,戰車的速度已經遠遠跟不上使用了。但齊國仍未放棄自己萬乘大國的矜持,固執的將戰車作爲自己的主力兵種。田業會讓敵人知道,古老的傳統與智慧,具有多大的殺傷力和破壞力。
楚國人又擺出那個龜甲陣。一排排盾牌手,像是烏龜一樣,重重疊疊,用盾牌將自己牢牢的擋在堅盾之後。
戰車不比騎兵,可以在戰場上輕易的調轉方向。一排盾牌擋在面前,拉車的馱馬也不會衝上去。若是騎兵,還可以直接從一旁繞過,從側翼攻擊敵人,但戰車只能正面硬闖龜甲陣。而馬是屬於那種只要身前有一隻兔子,也不願意擡腿的動物。
楚國人這些年勇氣越來越少,鑄造盾牌的手藝倒是越來越精湛。田業沒有信心能夠用戰車從正面直接衝開楚軍的盾牌,但他已有了別的準備。
齊國人的戰車衝到龜甲陣前,便停了下來。
弓箭手從戰車上彎弓搭箭,拋射進楚軍的陣列裡。但是並不密集的羽箭,沒有能造成很大的傷害,一時的箭雨,只是遮蔽了楚軍的視線而已。
這就夠了。
這時,齊軍的兩翼,突然牽出數百頭牛。這些牛皆兩角綁上尖刀,身上披上重甲,用鐵甲遮住眼睛。牽到陣前之後,齊軍隨即點燃了牛尾巴上的火焰,數百頭牛哞哞驚叫着,慌亂前衝。並非所有的牛都朝着楚軍衝去,不少牛胡亂的向着四周逃散,甚至向後衝進齊軍陣列。
齊軍早有準備,羽箭齊射,便將零散的幾頭牛射倒。
楚軍卻沒有意識到齊軍會用這種方法,現在想阻止也來不及了。哞哞叫的牛在火焰燒灼下,不顧一切的發瘋前衝,很快就徑直撞上楚軍的盾牌。楚國弓箭手像突然回過神來一樣撒下一波羽箭,卻已早就無法阻止火牛。瘋狂的牛一撞之下,比楚國的重騎兵也不遑多讓。
楚國龜甲陣轟然被撞開。一頭頭牛衝入陣列,也不知道自己身前是什麼。角上尖刀,挑到人後便是血肉模糊,肢體橫飛。楚國軍陣一時大亂。
田業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長劍前指。
隨即,身旁田雙的戰車已經先他一步衝了出去。田業怎麼能忍,這火牛陣可是他好不容易想出來的,又怎麼能讓田雙來摘取勝利的果實。
田業的戰車也隨即追了上去。
沒有了盾牌的防護,楚國的步卒在戰車面前,變得脆弱不堪。戰車在戰陣中橫衝直撞,車輪旁的刀刃,呼呼捲過。沒有楚卒願意阻攔這樣的怪物,轉身朝着後軍逃去。戰車上的齊國士卒沒有半點憐憫,弓箭手彎弓射箭,箭箭正中背離的敵人;執戟士俯身下戳,將一些落後的敵人殺死。
戰車再一次所向披靡。
因爲前軍的潰散,楚國後軍也開始向着不遠的九江城逃跑。至於左翼的弓箭手,片刻便淪爲了屠殺的對象。田業狂妄的嚎叫着,追趕楚軍。
很快,戰車便駛出了九江平原,朝着九江城馳去。
前方是一片澤地,但田業並沒有太過擔心,仍舊命令戰車繼續追擊楚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