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仍舊趴在窗前。窗外的白玉蘭花微微地搖擺着,疏影望着它,它也望着疏影。飛雪捧着茶盞走進來,隨口問道:“姐姐今日緣何貪這下午覺,睡了有好一會了。”
疏影支起身,拿過飛雪手中的綠茶喝了一口,這才覺得身上漸漸有了點暖意。她想起夢裡的事,有些記得又有些不記得,而越是去努力回想,夢的碎片便以更快地速度從指間流走,不過,“飛雪,去準備一兩件素色的衣服,我要出門。”
“現在麼?”
“對,現在。貴妃不多時便要降臨瞿府了,到時候穿件素色的衣服,沒事也變成了有事。”
飛雪便不再贅言,收拾了一件月白藍邊的衣裳出來。這上衫素白到底,僅在領口、衣袖處壓着景泰藍色的花,下裙同是一色的景泰藍。飛雪幫疏影把衣裳換好,又把她一順漆黑的長髮高高束在腦後,用梳子從最高處順到最低下,一把黑髮瀑布般瀉在身後。飛雪見了,又用銀色的簪子把髮髻挑高,然後挑了兩根銀製的一丈青插上。在銅鏡中,飛雪再幫疏影仔細從鏡子看了,最後在簡陋的首飾盒裡取出一隻寬邊的渡銀梅花簪,從右上邊斜插入,算是最後的點綴。
疏影在銅鏡中見了,也覺滿意。早先天童聽說要出瞿府,自是手腳麻利地換好了小僮的衣服。他還變戲法般摸出一把油紙傘,對着疏影和飛雪笑出一口白牙。
三人收拾妥當便出院門去,繞的是僻靜的小院子,正想靜悄悄地出去,卻聽得一聲怒罵,接着是摔盤子摔椅子的巨大聲響。疏影一愣,眼見着尚嫙跟幾個丫鬟跌跌撞撞出房門,伴隨着一連串子的怒罵聲。
飛雪在身後嘟囔道:這樣也能遇上。
尚嫙狼狽地靠在闌干處,低着的頭擡起來,隨即看見疏影站在長廊盡處。“連城姐姐,”她迅速直起身來,把身上整整乾淨,強笑道,“你這是要去哪啊?”
疏影看了她一會,又注意了一會房內的聲音:聽說把那日闖進瞿府的東廠殺手扣押在瞿府中,沒想到還對她這麼好……她注意到尚嫙的狼狽,隨口問道:“那小姑娘傷勢怎麼樣了?”
“還行。”尚嫙猶豫開口,“就是不肯吃藥,又不肯安分。”
“哦,”疏影笑笑,道“那小嫙,實在沒辦法的話,去把謝長留叫過來。這些喂藥安撫人的事,他一早能解決。”
“真的?”尚嫙看來被連城搞得無可奈何,竟連連點頭道:“那快去請謝大人。可是,”她想了想又躊躇起來,“可是謝大人未必肯來啊?”
“哦,你告訴他說連城姑娘病得快死了,他就來了。”
尚嫙的眼神略有迷惘,道了謝就要帶丫鬟走,突聽得梅疏影在身後問道:“小嫙,你爲什麼對這個孩子這麼上心?”尚嫙的腳步停滯了一下,轉過頭勉強笑道:“這是公公的意思,尚嫙只是照做而已。”她說完,便急匆匆地走掉了。
梅疏影看着她慌亂的背影,疑慮道:“你們有沒有覺得小嫙最近的樣子不大對勁。剛纔她好像連眼睛都紅了。”
天童用手指着尚嫙遠去的身影道:“明明看到我們要出門,也不多問。”飛雪伸手拍掉天童不上規矩的手,說道:“卻也是,二奶奶見我們穿成這樣,也沒有多說什麼,就像沒看見一樣。”疏影歪着腦袋想了一會,笑道:“算了,我們還非等地別
人抓我們麼。走吧”說着便帶着兩人自瞿府左側小門出去了。
天童站在大街上,撐開一把油紙傘,替梅疏影和飛雪擋着,就這樣三人一路走下去。走過街口的時候,疏影跟飛雪說了幾句,讓她拿幾吊錢去白店買冥幣紙錢。
疏影和天童留在原地等,傘面下壓,稍稍遮住了臉。
“店家,前面的街道有什麼新鮮事麼?”容端坐在茶樓的二樓,問上來添茶的小二。他在家裡歇了好些天,這日強求姐姐自己出來取藥,順便散散心。
上來倒茶的小廝,揹負大壺,手把壺嘴,露了一手絕活。小廝瞥了一眼前面道,“哦前面的街道,那住的都是些當官的,那官當得叫個大。哎不過這俗語說得好‘人有禍兮福’呵。前些日子那位秦大人,不是死了麼。這纔沒幾天,連兒子也沒了。可憐秦夫人這兩天是哭死在家中了。這老來無靠啊……”
疏影走到了秦府。秦府的府邸和十七年前她離開的時候並無多少區別。只是白燈籠白幡掛了又換新的,一日一日。疏影站在大門口,一身月白,倒也頗相稱。往日一直緊閉的紫蘇木大門開啓,門口卻稀稀落落的。看這淒涼的光景已是遣了不少下人,卻也是省了通報的麻煩。梅疏影擡頭看了匾額一眼,便跨進了門檻。
這一步,感慨萬千,一言難盡。
秦雍西的棺木停在大廳中。此是第二日,該來的都來過了,官場上的朋友、有門路的親戚都來過了,因此接下來便門可羅雀,寂寥無比。只見白幡隨風飛,空蕩蕩,冷清清。秦夫人的眼睛早已哭得紅腫,對所有來祭拜她兒子的人都感激萬分,因此也並未認出面前這少婦是誰。飛雪上前,胡謅了姓氏和一套關於以前受過秦大人恩惠的鬼話,秦夫人便已經深信不疑,心思便又留在病死的兒子身上,如何能做多想。
“……隨緣消舊業,不必造新殃……”疏影心中默唸,對着秦雍西拜了三拜:當年她確是利用了他,而她離開已久,亦希望他過得好,可誰想到,這個局,誰也不曾走得掉。
欠債也好,還情也罷,都清了帳才得安生。
此帳已了,願我還人帳,務人欠我帳,來生還要糾纏。
她這樣想着,又不免再看了棺木幾眼,這才離去。走在外面的路上,纔想起用袖角拭了眼角。她去的時間並不久,這一來一回,仍舊慢慢走在來時的路上。這時間並不長,容端仍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這光景依稀相似,看一個人從樓下過。
有些事,愛做不到,嫉妒卻可以。
梅疏影回到瞿府,走的仍舊是僻靜角門。拐過長廊的時候,突見人來人往,張燈掛彩地好不熱鬧,眼見園內各處均已經擺好迎接貴妃的排場:帳舞蟠龍,簾飛綵鳳,金銀映彩,鼎焚百合,瓶插長春。園中還臨時飼養了許多鳥雀的,自黃鶯、仙鶴、孔雀不等。天童見了不免心癢難耐,嚷嚷着要去看看;飛雪雖不言語,眼睛也是一直落在那些光鮮亮彩上;梅疏影心中也有些歡喜,被這些紅塵俗物吸引,順着那七巧琉璃水晶宮燈,一路走一邊看。
突地亭榭那邊轉過來一羣人來,直面嚷嚷着,“我的貴妃女兒要回家,誰穿得這麼喪門星!尚嫙,你怎麼辦事的?!”長夫人頭裹着一條布包,由尚嫙扶着,左擁右簇一羣年青的丫鬟,迎面而來。
“疏影,見過太太。”
梅疏影忙退至一旁,行禮道。長夫人原不知道是她,只遠遠見這幾人穿得如此素淨心中便不大順暢,待走近看見了是梅疏影,頓時擱下臉,道:“你這一聲太太我可受不起。好端端地幹什麼穿成這個死人樣,我們瞿家對你不好。”疏影垂目道:“是疏影疏忽了,疏影本想爲太太和老爺唸經祈福,誰曾想衝撞了貴妃,我立刻去換身衣服。”“別,你可別費事,”長夫人冷笑道,“念什麼經,求什麼佛,我只求你安安分分別惹出什麼事,別讓我看見你便成。”
尚嫙在長夫人身後連連打手勢,勸慰道:“太太,還有別處要看呢。您現在身體也不大好,可別累着了。”長夫人聞言,這纔想起自己此時在裝病,忙乘勢往尚嫙那邊靠去。她又故意拉過尚嫙的手,滿意道:“這纔是我的好媳婦。”說罷便看也不看疏影,帶着尚嫙一干人等又往別處去了。
見長夫人遠遠走了,疏影忙帶着飛雪他們回自己的院落,天童糾結了半天,忿忿道:“真氣人!”疏影淡淡回答:“做了錯事,被人埋怨,也是自己該得的。”
這日夜近五鼓時,便有太監先到瞿府候着,早就有人安排好何處更衣、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等種種禮儀。到了戌時,自長氏起尚嫙等,皆穿戴好品服大妝等候。又過了一時三刻,眼見着燎庭蠟燭一擔一擔地被挑進來,各處點燈照明,一時間星星點點,閃爍不一,仿若銀河落入凡塵。
待到點燈畢,又聽得馬跑之聲,一隊紅衣太監騎馬而至,下馬垂手等候,又聞得隱隱細樂之聲,由遠及近,一對對身穿的宮娥手持龍旌鳳扇、雉羽緩緩而來:其中有一對身穿緋紅色錦衣的昭容手提銷金爐,右邊一個便是恆彩。後面還有一串子的小太監捧着香珠、繡帕、拂塵等一一不等。最後八個太監擡着一頂金頂金黃繡鳳大轎,緩緩行來。那大轎擡進大門,直到一所偏院門前方停。最後,執拂太監跪請貴妃下橋更衣,恆彩遂上前一步引領貴妃下橋.。
瞿貴妃柔嬰退入更衣,隨即至長夫人正室大屋。這一來一去行禮推辭又費了不少時候,方纔讓香貴妃扶母親坐下休息。瞿香道:“近日聞得母親身上不大好,這才匆匆回來一見,母親身上可好些了?”
長夫人拉着瞿香的手含淚道:“也沒什麼大病,也就熬着唄。我一見你啊,可就好多了。”聞言,瞿香緩緩見哥哥嫂嫂都在身旁,又想想年少時玩鬧的事,不免有些黯然。
她環顧四周,問:“聽哥哥說連城姐姐回來了,爲何不見?”長夫人一愣,正不知如何回答,尚嫙上前答道:“連城姐姐今日有不便之事在身,拍驚擾了鳳駕。貴妃要是想見她,可待她收拾妥當再來,或者也不必急在這一時。”她心思縝密,略一思索便明白梅疏影穿素衣爲着何人,更何況,秦府的人情,還是她派人送去的。
瞿香笑道:“也是多許年未見連城姐姐了,若有機會定是要見一見的。”話雖如此,並未深究。其後瞿家衆人免禮歸座,大開筵宴。
夜深人散,喧譁過後是寂寥。
時已近五更,各處喧譁聲漸息,終歸至夜的寧靜。有人慢慢移步進了疏影僻靜的偏院,疏影卻也並未睡,點着燈候着來人。
“你知我要來?”瞿香道。
“嗯。”疏影點頭笑道,“好多年沒有見了,能見一見總是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