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迴廊,好似沒有盡頭,遙遙的宮闕似一座巍峨的城堡高高聳立,經過層層佛塔,拾階而上,一陣風吹過,拂起幾縷飛揚的髮絲。
單薄的綢衫,在風中輕舞,縷花織錦的筒靴輕踩石階,長長的髮絲由兩側分開直垂而下,露出光潔的額,額際一顆琥珀珠瓔,連着珠玉穿成的瓔珞盤向發後,只是面罩紅紗,令人看不清面貌。僅餘那雙清澈猶如碧空的眸,流轉着耀目的光華。
那身雪白帶着暗花的薄綢衫,身無任何飾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卻被那纖長消瘦的身軀穿出別樣的風采,飄逸、風雅、卓然、又光芒四射,令人單單是見了那副身軀已是移不開眼目,已經不去介意那紗幕下的容貌如何了。
松贊干布側過頭,看着身邊的衛子君,抿脣輕笑,沒見過如此倔強的人,拒絕編髮,拒絕滿頭飾物,拒絕身上繁複的首飾,將那些想爲他塗脂抹粉的女人盡數趕出門去,素着一張臉便出來了。儘管如此簡單的裝束,但還是好看,不知爲何,便是這樣一件普通的衣袍,她也可以着得如此好看,如何如何穿着,那身清華依舊,是任何女子身上沒有的。
他仔細地端詳,一陣晨風吹過,吹得那纖薄的綢衫緊緊貼上她纖細的身軀,將胸前那片高聳的風光不留餘地的暴露出來,勾勒出完美的形狀。他抿緊脣,眸中透出異樣的光彩,緊緊盯住了那片風光。
衛子君毫不知覺,眸中看似平靜無波,心底卻是思緒翻涌,她既然答應了松贊干布,便要有所表示,雖是緩兵之計,卻不可給人看出破綻,真若露出馬腳,他是不會放過她的。
與松贊干布達成協議,並非爲了保護自己,而是希望可以知悉吐蕃的陰謀。吐蕃依舊是強大的,李天祁六十萬大軍強攻不下便是吐蕃實力的體現,而松贊干布提出稱臣,不過是保存實力,欲趁着大昱沒有防備之際再舉興兵。所以,她必須知道吐蕃的陰謀。議政,是她爭取的第一步,只有參與議政,她纔會知道吐蕃的陰謀,只是知道了又當如何?又如何給二哥通風報信?
便這樣滿腹心事,將要行至彭措多大門的時候,前面涌來幾個侍女打扮的女奴,簇擁一個容貌豔麗的女子走來。
那女子身着玄青色褶裙,外罩帝青色的外袍,藍色的波紋皺褶上綴着孔雀領花朵,腰繫寶石鑲嵌的腰帶,頸上掛滿紅色的琥珀項飾以及由珊瑚、瑰玉、琥珀穿成的瓔珞長鏈。而那披散在身後的滿頭小辮,更是綴滿金銀、珠玉、寶石,真可謂滿頭的珠光寶氣,燦爛奪目。顯然,這該是松贊干布極爲寵愛的妃子。
待女子稍稍走進,整張面龐露入衛子君的眼眸時,她一愣,想不到,這裡居然可以遇見故人,其實她早該想到的,那女子便是當年來西突厥商議和親的蘇毗公主,如今,已是松贊干布的王妃了。
那一剎,腦中飛速旋轉,如果,可以被人認出,如果她在此的消息傳出去,讓賀魯與二哥知悉她活着的消息,他們就不必滿世界尋找了,這幾日,她聽說他們爲了找她已經翻遍了吐蕃,便是這布達拉宮也是翻了個遍,而今他們極度傷心,近乎絕望,以爲她已死去,她真擔心他們不再好好活下去,她必須讓他們知道她還活着。
心思轉動間,長指已拂上耳側,似是要將風吹開的髮絲攏上耳際。指尖輕輕一勾,面紗突然落下,隨着晨風輕輕飄開。
而後,衛子君如願地看到,那方纔走至的蘇毗公主愣了一下,她緊緊鎖住那清透的容顏,面上是一片驚愕之色。
衛子君勾脣淺笑,直直盯住蘇毗公主的眼睛,“姑娘如此看我,可是見我面熟嗎?還是覺得我像男人?”充滿磁性的溫和嗓音飄出,面前的人明顯一震。
松贊干布聞言,看向衛子君,將飄落輕紗拾起,遞給她,“怎麼如此不小心?”
見蘇毗公主震撼的反應,衛子君抿緊脣角,滿意地垂下眼簾,接過了那面紗。“贊普又擔心什麼?誰又會認得出我?”她挑起長眉,別有深意地望了面前的女子一眼。
松贊干布看向自己的王妃,見她目光緊緊鎖住衛子君,露出一種似是見到故人一般的驚愣神色,心中一凜,“愛妃,你們認識?”
蘇毗公主回過神來,立時笑靨如花,向着松贊干布撒嬌道:“贊普,臣妾是看她長得美,不免多看了幾眼,您已經有五個末蒙了,怎麼又帶女人回來,還有娶嗎?”說罷,嘴巴嘟起,滿臉醋意。
松贊干布聞言開心的笑了起來,逗弄道:“斂臂吃醋了嗎?不過,我的確是打算再娶一妃,你這裡要做好準備才行。”他指了指她的心口,而後轉向衛子君笑道:“你們來認識一下,她是我的王妃,蘇毗的公主,斂臂。”
衛子君聞言一驚,她就是斂臂嗎?後來成爲蘇毗東女國國主的斂臂?這女子果真深藏不露。
衛子君狀似驚訝地張開了脣,“王妃恕罪,草民來自西突厥,苦寒之地、窮鄉僻壤之人,不懂察言觀色,不知曉王妃身份,得罪。”故意提醒她,她來自西突厥,以讓她認出自己。也沒有以民女自稱,希望她不要把自己當做女人。也難怪她如此費心,因爲松贊干布強迫她一身女子打扮,就是擔心她被人認出,如此模樣,只怕便是老相識也不敢擅自相認,何況是僅有一面之緣的人。
斂臂輕輕點頭,算是回禮,而後便不再看衛子君,上前挽上了松贊干布的手臂,嬌嗔道:“贊普,您要娶了新王妃是不是就不要斂臂了?”
松贊干布哈哈一笑,“怎麼會,這幾位妃子當中,我最寶貝的就是斂臂了,乖乖的,先回去,我還要去東大殿。”
斂臂又望了眼衛子君,識趣地鬆開手臂,帶着幾個女奴下去了。
斂臂一走,衛子君即勾脣笑道:“贊普,又要娶新妃了嗎?不知是哪家女兒,如此好福氣。”這松贊干布該不是要取中間爲妃吧,轉念又一想,應該不會,他們是有過協議的,斷不會如此。
松贊干布微微一笑,側頭貼向衛子君,低聲道:“今日我召集羣臣來到措慶夏司西平措,你穿得如此寒酸怎麼見人呢?”
衛子君淡淡一笑,“贊普議政,又何必介意我如何穿着?”而後,似是想起什麼,她長眉挑起,直盯向松贊干布,“贊普要娶的該不是衛風吧?你最好不要有此念頭,衛風做人臣可以,做人妻,做不得。”
松贊干布沒有回答,他探手勾纏住她的一縷髮絲,“真軟,又軟又滑,到底是大昱女子,風采果真不同,連味道都是如此銷魂。”他將那縷髮絲送到脣畔,深深嗅了一下,輕輕吻上。
衛子君側頭,好笑地看着他的舉動,想不到松贊干布居然是個風流人物,片刻也不忘記調情。她勾起脣角,輕笑:“贊普喜歡,衛風將這一頭累贅送給贊普如何?想必衛風成爲一個禿頭喇嘛,坐在薩鬆郎傑殿內日日誦經,定是再也無人認出我來。”
松贊干布噗嗤一樂,“那也是個俏喇嘛。”
衛子君不着痕跡地扯過髮絲,“所以,衛風是寧肯做喇嘛,也無法做王妃的。想必贊普沒有忘記我們的協定吧?衛風知道大昱行軍佈陣,作戰習慣,優劣強弱之處,盡在心中。贊普不是垂涎中原已久嗎?由我助贊普一臂之力,中原豈不猶如探囊取物?想必贊普不會放棄如此窺握天下之機吧。”
松贊干布眯起狹長的眉眼,審視着衛子君,“你以爲我當真會信你?”
衛子君呵呵一笑,嘆了一聲,“贊普又瞭解衛風多少?贊普不要忘記,衛風一直是個叛徒。先是做了大昱的叛徒,投靠了西突厥,而後成爲西突厥的叛徒,投靠了大昱,並且將整個西突厥奉上。這樣的人,再做一次大昱的叛徒,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呢?”
松贊干布緊緊盯着衛子君,似在查看她所言有幾分可信度。“但你投靠大昱,實乃情非得已,就如我,稱臣,乃權宜之計。”
“這便是了,贊普又怎知衛風投靠大昱不是權宜之計?”衛子君傾身倚靠上旁邊的白瑪草矮牆,擡手扯去額上的琥珀瓔珞,順手一丟,便落到身後的女奴懷中,“在西突厥,我是一國之君,我之上,便是天,我之下,是萬里沃野,億萬子民。又豈會樂於去大昱做個萬人之上,受人擺佈?”她挑眉看向松贊干布,“只不過,我比贊普聰明些,我五年不納貢稅,贊普卻要每年納貢。”說罷,她大笑起來。
松贊干布雙目炯炯,閃着火花,望着衛子君的笑顏,靠近了她,“爲何要丟?”他的目光落上她光潔的額。
“累贅。”衛子君彎了彎脣,“你們吐蕃的女人真累贅,納貢小辮,我卡要編上一天。頸上還掛了那麼一堆,累不累,這一條,我都覺得累贅。”
松贊干布聞聽她孩子氣的話,突然感覺異常的開心,她的確還是個孩子呢,只是,卻是個勾引人的壞孩子。“你知道她們爲何編那許多小辮嗎?”
衛子君挑眉,無聲詢問。
松贊干布湊近她耳側,壓低聲音,“因爲她們很久才洗一次澡,不象你,洗的那麼勤,每天一次。”
衛子君臉上升起一片潮紅,她向後退了退,尷尬咳了一聲。“不過,我不是白幫忙的,大昱,你我各一半,以長江爲界,南部歸你,北部歸我,如何?想必你我聯合起來,必是所向披靡了。”她又似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抿起脣角,“爲何你不早點與我聯合?卻偏偏要先打我西突厥?結果損兵折將,真是得不償失。唉......”她一陣惋惜的哀嘆。
松贊干布見她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氣得伸手掐住她的臉蛋。
這個動作令衛子君一愣,松贊干布也覺察有些不對,心跳居然漏了兩拍,他急忙收回了手,而後轉身。良久,嘆了聲,“那我還帶你來此做什麼?”語氣中有着難掩的失落。
其實,他是想在今日當着衆臣的面封她爲妃的,只是如今,他知道,她是強迫不得的。他望着她清華如月的氣韻,純淨似水的容顏。這樣的人,便是一身女裝,也難以遮蓋她一身桀驁之氣,便是隨意的舉手投足,都是那樣大氣,簡單的對答之間,卻帶着揮盡天下的王者氣勢。這樣的女人,不是他能藏在閨中給他出謀劃策的,她是一定要站在萬衆面前給人景仰的。
這樣的人他能擁有嗎?若要擁有,就必須給她絕對的尊重。這樣的人,是不屑於同不懂她的人交流的。
“做什麼?自是將我引見給你的大臣們,只是不是這種裝束,你要把我的衣服還給我,還有我的玉佩,那玉佩可是價值連城,贊普該不是想私吞吧。”衛子君摸了摸空空的衣襬,上面沒有一件飾物。
“引見給我的大臣?只怕你是想要告訴李天祁,你在此處吧?”松贊干布狹長的眉眼又眯了起來。
衛子君淡淡道:“贊普又誤解我了,吐蕃衆臣,只有祿東贊認識我,你以爲女裝他會認不出嗎?世間會有相似到毫無分別的人嗎?若要我們聯盟,你需要將我引薦給衆臣,我若不知你們的謀劃,又如何給你們需要的一切,同時,也是避免自己被算計。”
“你是還想穿回男裝?”松贊干布皺了皺眉。
“對,因爲如果衛風是一個女人,或許會有人聽她說話,但是,一個無名的女人,我想,是無人聽她講話的。一個陌生的男人,總好過一個陌生的女人。”
隨即,松贊干布感覺自己被人算計了。本來她是階下之囚,本該仰他鼻息來生存,本該他想要她便可以,他想強迫她也可以,何以竟變成此種局面?轉念又一想,那樣的女人,若是那般對她,只怕是寧死她都不會說上一句話了,既然想要她來幫他,那便要有所付出與讓步,她不但才智過人,用兵如神,最重要的,是她瞭解大昱的一切。爲她做任何讓步,她都值得。
只是她幫他是真是假,也許暫時無法分辨,他又豈會完全的放心?但她所做所行皆在他掌控之中,她又能做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