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這一夜,發生很多,這一夜,似是千年。
整個西突厥軍營籠罩在一片哀慼之中,這一夜,有幾個士兵偷偷潛去塔熱錯城頭,欲偷回他們可汗被燒焦的屍身,被守城的士兵活活刺死了。
蘇毗的女王,在知悉了那個消息後,愣了半響,望着夜色中黑暗的宮闕,眼角滾落了一顆淚。
那個一直昏迷的絕美男子,似是靈魂與那人一起去了,只餘下那具身體尚帶着一絲溫度。連一絲囈語也沒有,一聲輕哼也沒有,似是不想再留下任何聲音於這個世界。
而那個想就此跟隨而去的人,偏偏醒了過來,只是,那容顏已是憔悴不堪,只是,他的一頭墨發染了霜雪,他強迫自己醒了過來,因爲,他得去把她抱回來。
終是明白了,何爲一夜白髮,一夜白髮,終不是虛言。
雪白的發,與灰暗的容顏交纏,讓他似乎瞬間老了十歲。
林樺敬一聲長嘆,究竟是何種的悲痛傷情纔會至此,這世間,果真情字最傷人。
只有妙州,靜靜地坐在那裡,想至深夜,然後,他悄悄潛去塔熱錯的城下,卻發現,那具屍體已經不在了。
沒有人提出辦喪,沒有人相信那個人就那麼去了,雖然心中知道那已經是事實,卻不相信那個可以隻身退敵的人會死,連那些當日魯莽地衝向塔熱錯城門的士兵也開始懷疑,幸好,他們被妙州制止了。
妙州更不相信,他知道貢鬆讚的易容術,他曾易容刺殺過她,他不相信她就那樣的去了,他們怎麼可能就那樣將一國可汗焚屍?便是她的屍體,也應該是個很好的籌碼。他不相信,他希望那個一夜白了發的人也不相信,他不想再聽到那人心碎的自言自語了,那些話聽到他的耳中,自問心如鐵石的他,也偷偷地落了男兒淚。
從這一夜後,李天祁不吃不喝,不再講話,每到夜裡,他只是一個人的時候纔會說話。他總是抱着她離開的前一晚換下的衣衫,喃喃自語。
“子君,又是一整日沒看見你,你是不是跑回西突厥去了?你呀,就是不聽話,害的我還要去追你。”
“子君,特颯露現在不吃不喝,可能要餓死了,你快回來看看它呀,它是想你了。”
“你呀......又倔強又要強,想幹什麼,別人攔也攔不住,這回我不攔你,你在那裡呆夠了就早點回來......”
“子君,你現在吃些什麼?吃的好不好?西突厥那地方,本就沒什麼好吃的,想想你在那裡呆那兩年,吃的那麼簡樸,我就心疼。”
說到這裡,他便會失聲痛哭。那樣壓抑破碎的哭聲,在每個夜晚都會傳出來,在寂靜的夜色裡,孤獨而悲傷。
十幾日後,李天祁召集了衆將到他的牀榻,籌謀了一個又一個的進攻計劃,他牢牢記得那日子君於夢中囑咐她的話:繼續剿滅吐蕃。
因爲極度的哀傷與打擊,李天祁虛弱的身體暫時無法起身了,但這絲毫無損於他作爲一國之君的智慧與威嚴。便是在牀榻上,他的籌謀仍舊使吐蕃陷入了危機。
當李天祁下達進攻命令的那日,賀魯醒了,似是想着爲她報仇,似是想着去把她找回來,他很着急地醒了。從那日開始,除了行軍佈陣,賀魯再沒有說過一句話,支撐他唯一活下去的,便是她可能沒有死的希望,便是死,他也要看到她的屍首,他與她曾經那樣親密過,他記得她身體的每一處,每一個細節,她無論被燒成何種模樣,他都能認出她來。
兩個男人終於爲了同一個女人站在了一起,一個挺立於戰馬,一身冰冷,毫無生氣,卻帶着一種堅持。一個被步輦擡到了戰場,目光深邃,發白如雪,卻帶着決然的氣勢。
從那日開始,兩個男人經常站在一起,雖然沒有任何只言片語,但是他們站在一起時,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那個他們共同愛着的女人。
一個人想她時,會心痛得想死去,兩個人站在一起想她時,似乎可以互相支撐着,蹣跚地走下去,去繼續完成她的願望。
大昱建德三年六月,壬申日,討伐吐蕃的號角再次吹響了。大昱、西突厥、蘇毗,三方聯軍共四十萬人馬由吐蕃北部開始,向吐蕃王庭邏些侵入,同時,由陳長率領的二十萬大軍由大昱的劍南道臨邛郡進入吐蕃,攻向吐蕃的波窩。
而由阿史那弭射率領的西突厥昆陵都護府的大昱駐軍,也由西突厥進入吐蕃,越過岡底斯山脈,直逼吐蕃貢塘。
三路大軍同時進攻,揚起漫天煙塵與紅血,齊齊直逼吐蕃京師——邏些城。
按照李天的謀劃,蘇毗聯軍拋開塔熱錯,直取邏些。而大昱與西突厥兩軍則是先取塔熱錯,再取邏些。
那一日,四面八方的號角吹響,西突厥與大昱聯軍包圍了塔熱錯城,開始了長達近二十日的殘酷的攻城戰役。
只能倚在步輦中的李天祁,堅持着守在戰場,他便是躺在那裡,也要看着大軍攻破塔熱錯,而後他要第一個衝進去,去找她。
夏日的草原,豔陽熾烈,黑鐵盔甲在陽光下閃着寒芒,西突厥與大昱的勇士們瘋狂怒吼着衝向城牆。
鮮血飛濺,羽箭齊飛,巨石滾木齊齊砸下,也沒有動搖一分勇士們攻城的決心,他們有一個信念,殺死貢鬆貢贊,爲他們的可汗報仇,還有一絲奢望,攻下塔熱錯,也許可以找到他們的可汗。
望着洶涌搏命的大軍,不顧一切仿若不知痛、不怕死的大軍,瘋狂廝殺如雄獅一般無畏的大軍,松贊干布震撼了。這個從十三歲便做了贊普,小小年紀便爲父報仇,從不知害怕爲何物的男人,終於有了一絲害怕。勇猛征戰的這些年,頭一次,感覺到了惶恐,是那種由心底生出的害怕,怕他多年打拼下的江山真的被西突厥這頭憤怒的雄獅踏平。
眼見那無可阻擋的氣勢,在堅持二十日後,松贊干布下令打開後門,帶着大軍棄城突圍而去了。
李天祁並沒有派人去追趕,他們急切地奔入城中翻找。
他不准她死,衛子君絕對不會死的,他要將塔熱錯翻個底朝上,只要沒找到她的屍首,他都不會死心。
當西突厥勇士踏上城頭,當他們衝進塔熱錯城的宮城,當他們踩在石磚的地面,當他們敲擊每一塊牆皮,那些瘋狂尋找的聲音,詢問拷打的聲音,似乎傳入一個人的耳中。
那些嘈雜的聲音不斷的傳入,慢慢滲入耳中,斷斷續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有些聽不懂,似乎又懂了。當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時,她的睫毛顫了顫,似是想極力地張開雙眸,然而終是隻是顫了顫。
而後她聽到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欣慰地想笑了,他們都很好,都活着,活着,就好。
該做的,她都做了。
父母的仇報了,他們都還好好的活着,還有那些她愛着的人......師傅,迭雲,劉雲德,三哥,羝藍,還有自己的哥哥,還有很多她惦念的人,莘兒,六郎,甚至張老伯......如今只希望那些她愛着的人,好好地活着,別爲她傷心。從今以後二哥再不用對着她哭泣,希望賀魯也可以找個好女人......
只是,爲了永絕後患而剿滅吐蕃的大計,她只做了一半,但是,他們在做,他們會做下去。
心願已了,再無遺憾。
只是沒有機會,再爲他們奉上一絲溫暖。
“賀魯......二哥......”心中吐出的,是淡淡的愛戀。
終是呼喚出那兩個名字?終是承認愛了吧,再沒有羈絆,沒有猶疑,可以肆無忌憚,可以承認愛了吧,一個埋在心底,一個無法拋下。
歡過,喜過,痛過,悲過,愛過,只是這愛分了兩種,一種給了他,一種給了他。
今生能夠遇到他們,得到他們真心相對,應該無憾了。
一波劇痛襲來,衛子君蹙起長眉,周身的經脈都在痛,好似無數的小蛇在噬咬身體,釋放着它們濃綠的毒液......
只是,靈魂也懂得痛的嗎?
他們,終是沒有找到她存在的任何痕跡。他們帶着巨大的失望與悲哀一刻不停地追趕吐蕃軍而去,只有捉到貢鬆貢贊纔會知悉她的生死。
戰火,帶着西突厥大軍的憤怒,帶着兩個男人的悲痛,終於以一種史無前例的龐大面積開始蔓延。三路六十萬大軍,齊齊攻向邏些。長長戰線,不斷的延展,無數的士兵,越來越多的士兵,西突厥的、大昱的、蘇毗的、吐蕃的士兵,將生命留在這場征討吐蕃的戰役之中。
這場戰役的殘酷是史無前例的,一方帶着滿腔仇恨,誓死報仇,一方爲着保家衛國,誓死抵抗,兩方熱血男兒,一腔忠君熱血,殊死的拼鬥,亡命的搏殺,幾十萬熱血男兒,悲吼如驚雷,咆哮如颶風。頭顱,留在了沙場,鮮血暈染了草原,空氣中颳起了腥風,滾滾黃沙彌漫了天際......
驚天的喊殺聲過後,只餘下遍地層疊的屍身,引來無數瘋狂盤旋的鷹鷲。那些在夏日裡極易腐爛的屍身便是被及時掩埋,仍是引發了一場襲遍整個戰場的瘟疫,雙方軍隊皆未能倖免,無數的將士死於這場瘟疫。
被瘟疫奪去衆多兵力的吐蕃軍,明顯處於劣勢。爲了保家禦敵,所以吐蕃民衆幾乎都參與了這場歷時經久的戰役,男人由十四歲到六十歲全部充軍,而後,隨着死亡人數的增加,擴展到十二歲至七十歲。而那些死去丈夫、兒子的吐蕃的婦女也舉起了刀槍。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悲壯的戰役,再也沒有見過如此慘烈的戰役,望着那些留着花白鬍須的羸弱的老人,在大刀下一個個倒地,鮮血漫過花白的頭顱......望着那些婦女以及還是孩子一般的吐蕃軍慘死在刀下,西突厥與大昱的士兵再也無法對着那些老弱病殘揮下手中的陌刀,李天祁再也看不下那些無辜的生命慘死他手,終於,他下令,圍城。
一日,兩日,三日。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夏季,在烈日的炙烤下,在漫天的紅血中過去了,秋天來了,又去了......
吐蕃的大片領土已經被西突厥大軍控制,只餘下邏些及其周圍一些城池在誓死抵抗,雙方時戰時停,大昱軍遲遲沒有進展,李天祁下令繼續圍城。
冬天來了,由於無法與外界溝通,無法進行商貿,吐蕃軍開始騷動不安。冬季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終於,頌讚乾布派出使者,要求與李天祁和談。由於不想再多的無辜傷亡,吐蕃又遲遲難於攻下,李天祁答應了他的和談要求。他知道,若是她在,也一定會這樣做的,她從來不忍心太多的生靈遭到塗炭。
......
又是春天。淺柳碧,百草長,藍天如洗,杜鵑爭豔,邏些城內的瑪布日出,一個頭纏紅綢巾的中年男子負手立於那座雄渾壯麗的宮殿之中,面色莫測。
布達拉宮,屹立於瑪布日山上,羣樓疊起,殿宇嵯峨,達座歷代藏王的宮殿猶如一塊晶瑩的寶石,橫空出世,氣貫蒼穹。堅實墩厚的花崗石牆體高達數十米,鎏金經幢的金頂閃着耀目的金光,飛檐外挑,經幡搖曳,銅瓦鎏金,彩畫炫目。殿內廊道交錯,殿堂雜陳,曲折莫測,幽深迷離。
春日的陽光,由木製窗櫺射了進來,將那個白的近乎透明的臉龐照得晶瑩剔透。
松贊干布銳利的雙目緊緊地盯着身前的容顏。那個人,那個跨馬揚刀於萬軍叢中的人,那個風華絕代聲貫四海的人,她緊緊地躺在那裡,似是在熟睡。她便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依舊是一身清華不減,滿身風華外溢,便是躺在那裡不動,都險些讓人失了心。松贊干布一聲長嘆,可想而知,她若是站起來,該是怎樣的光華奪目。想必她的一顰一笑之風姿加之她的滿腹才華,必會傾倒一方,這樣的女人,尤其適合做帝王身邊的女人。
難怪李天祁如此難於放手,這樣的人,誰又會放手呢?
粗糙的大手,撫上她的臉頰,緩緩摩挲。
眼見他將手撫在她的臉上,立在一旁的貢鬆貢贊一愣。“父王,兒臣悔不該當初私藏了她,如今,兒臣願將她與李天祁交換,令他即刻退兵,還我吐蕃。”
松贊干布的手停在了衛子君的脣上,“如今我吐蕃損失慘重,便是他暫時退兵,亦必會即刻捲土重來。你說的對,兵不厭詐,虛假的承諾,是漢人最喜歡做的,也許,她在我們的手上,是最好的選擇,待我重振國力之時,她將會是最好的籌碼。”
“只是,想不到,如此風流人物竟是一個女子。”所謂英雄都是惺惺相惜,松贊干布又是一嘆。“留着她,不要送回了,她已經死了,從今以後,再沒有衛風,遍訪問名醫來醫治她,也許,她是我吐蕃重振聲威的最好武器。”
“父王,此次和談若是李天祁要求您交出兒臣又當如何?他們一直認爲兒臣是殺害她的兇手。”貢鬆貢贊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想必,那兩個男人絕對不會放過他。
松贊干布長長的細眼一挑,“你不會逃跑嗎?城樓上燒的不是西突厥的可汗,我便無罪,至於你把她的屍首弄去哪裡,我也不知曉。”
“兒臣明白。”
“王兒,記得,暫且忍受屈辱,只爲將我失去的領土奪回。”
大昱建德四年,四月,吐蕃贊普松贊干布,與大昱天子李天祁達成了協議,吐蕃對西突厥稱臣,年年繳納貢稅,自養軍隊不得超過五萬,周圍已經攻克的城池,歸爲西突厥版圖。
至此,一場歷經一年的殘酷而壯烈的戰役結束了。大昱終於將東西突厥以及吐蕃納入自己的版圖,一個歷史上空前強大、疆域空前遼闊的中央集權封建帝國誕生了。
達成協議的那日,賀魯與李天祁緊緊盯着松贊干布問道:“西突厥可汗,她在哪裡?”
松贊干布淡漠地回道:“她死了。”
大昱武德四年,西突厥馬年,六月,西突厥沙鉢羅葉護、大昱左驍衛大將軍、阿史那賀魯繼乙毗射匱可汗之後,成爲西突厥的可汗,史稱沙鉢羅可汗。
六月的西突厥,草色無邊,鷹擊長空,嫩綠的草原泛着清香,這樣遼闊無際的草原,這樣的美的藍天,以往,總會有那個清俊颯爽的身姿出現在這裡,她跨着那匹金光燦爛的白馬縱橫馳騁,她絕美的身姿,襯着嫩綠的草原,就好似世間最美的畫,那恣意飛揚的身影,總是讓他看癡了去。
而今,這天地間只餘下一片空曠寂寥,那個身影,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
王庭的牙帳,奢華依舊,只是汗位上,再沒有那個清華如水的身影。賀魯緩緩走上汗位,這個位子,他曾經想要過,但自從那個人坐上去以後,他就再沒有想過了,因爲,她是那麼的適合坐這個位子,沒有人可以強過她,再不會有。而今,他被推上了這個位子,但他卻不想坐,因爲這個位子是她的。他要好好的幫她守住西突厥,他記得她在他耳邊說的話:守護好西突厥。等他抓到了貢鬆貢贊,幫她報了仇,他就去找她。
他輕輕地撫摸着汗位的扶手,撫着她常常靠住的靠背,緩緩跪下來,趴在了汗位上,這裡是她坐的,好似還留着她的體溫,那時候她總是那樣慵懶隨意地靠坐在這裡,那樣的風姿卓然,意氣風發......
他緩緩站起身,坐在了汗位旁邊新設的一個座位,看向羣臣。
“可汗,爲何不做汗位?請您坐回汗位,這是權位啊,您坐在那裡才能發號施令。”拔塞幹暾沙鉢俟斤勸道。
“她坐在那裡。”賀魯輕輕道,也許有人懂了他的意思,也許有人沒有懂,但是他不能坐。
那個位子,是她的位子,只有她才配坐,也許,她現在正坐在那裡看着大家呢,他要是坐了,她坐哪兒?
“可汗,整個布達拉宮都沒有貢鬆貢讚的影子,我們連天竺,泥婆羅都探聽過了,他好似消失了一般。”哥舒伐帶人找遍了吐蕃,也沒能發現貢鬆貢讚的影子。
“繼續找,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來。”提起貢鬆貢贊,賀魯的臉霎時冰寒。大臣們發現,賀魯以前在他們的可汗面前總是溫柔得一塌糊塗,好似完全沒有了自己,而自從那個人走了以後,他又回到最初的冰冷,身上再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
遣散衆臣,從牙帳走出去,賀魯又去陪着特颯露了,他每日除了理政,便是與特颯露呆在一起。
特颯露自從衛子君離開後便是不吃不喝,接連十幾日,在幾乎奄奄一息之際,它突然開始吃東西,好似它感知到了什麼,拼命的吃,好似要吃飽了去見它的主人一般,好似想把自己養得肥肥,以免這副餓得精瘦的骨架被它的主人嫌棄,再也不要它。
賀魯拿起毛刷幫特颯露梳理着皮毛,特颯露向後退了兩步,“瞧你,被她養壞了脾氣,都不願意理我了,是吧?”賀魯撫着它光滑的皮毛,抱着特颯露的脖子不動,許久,溼溼的液體由特颯露的皮毛滾了下來。
這段日子,他沒做什麼,只是騎着特颯露去了于闐,他去她曾經下榻的寢宮,看她睡過的那張牀榻,在那裡,他吻了她,她還吸了他的手指,想想她睡覺的憨態,他笑了。他擡頭望向頂棚,那個洞已經補上了,想想他的愛戀在那一刻已經開始了,從不顧一切地覆身而上便開始了,這樣一路走過來,越來越愛,越來......越愛......
他有去了朱俱波與疏勒城之間的曠野,在那裡,他成爲了她的男人。
瞧這遍野的水草,把那時的足跡都掩蓋了,爲什麼找不到啊,當初好像就是這裡,可是,是哪一處睡帳啊,他找了很久,找到傍晚,看到了行軍時遺留下來的一隻鐵鍋,他笑了,是這裡了,而後,他找到了一面銅鏡,那是她的,這萬軍之中,只有她用這個玩意,他見她偷偷用過,當時被他撞破,還曾嘲笑過她。她氣得揚手將銅鏡扔出帳外,銅鏡落入了深雪中,他晚上偷偷撿回來,放在自己帳中,卻在拔營的時候遺落了。
終於找到了,他輕輕坐下,緩緩躺在了夜晚冰涼的草地上,“風——再讓我抱你一次啊,上次,沒抱夠。”他從懷裡掏出那塊珍藏已久的巾帕,上面有幾塊已久乾涸的血跡,他輕輕打開來,覆在臉上,“風——你的香味好像還在呢。”
從來不敢對你說,我愛你,從來沒直面對你說過,我不敢。可是今日再也沒有顧及,再惡意不怕你拒絕。
“風——我愛你——”
你從來不知道,我的情有多深,從來都不知道,因爲我從來都在忍耐。
一陣風掠過,將他的輕聲呢喃帶走,隨着夜風飄向了遠方......
......
鹿城,已是六月流火,那賣冰飲的小店,依舊如四年前一般,依舊是藍布棚子,沒有一點改變,只是,他的身邊少了一個人。
李天祁走進藍布棚子,叫了兩碗涼粉,“子君,這碗是你的,可不能多吃,會壞肚子的。”
吃過涼粉,他去了聚雲樓,那裡生意依舊紅火,他久久地站在對面,眺望三樓的那個窗口。
他看見了段莘,那個孩子已經長大了,出落得高大英俊了,他們還不知道她的消息,他猶豫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二哥——”就在他轉身之際,他聽到了她的呼喚,那樣久違的呼喚。
他驚喜地回頭,周圍只是嘈雜的車馬人流,對面的聚雲樓沒有人出入,那個三樓的窗口依舊緊閉。哪裡有她的影子?
“二哥,就算我是你的敵人,我也不會傷害二哥。”耳邊傳來四年前,她在那個窗口中許下的諾言。
淚水模糊了眼眶。是,子君,你從沒有食言,從沒有負過二哥,從來都是二哥負了你......淚水洶涌而出,他掩面奔逃......
他一個人去了那片野荷塘,那條烏篷船還在,他想起那年那日,她在斜陽下燦爛的笑容,想起她吟的詩......
他躺在了那年她躺過的草墊上,他想起在鹿城時,她與他睡在一張牀榻上彆彆扭扭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他那時不知道她是女子,也沒個分寸,說抱就抱,還鑽進她的被子裡,難怪她嚇得躲躲閃閃。
他舉起命人由聚雲樓買來的聚雲釀,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
“記得那年鹿城,鬧市,初見君顏時。
草色煙光風和細,攜手兩心知。
相望胡風羌雪,離別,淚溼千里障。
孰料生死兩茫茫,白髮似草長。”
......
大昱建德四年,六月,大昱天子李天祁秘密遣散了後宮。
他仍舊獨自一人住在崇德殿,只是偶爾,他會去探望憐吾,因爲憐吾病了,她一直孱弱的身體染了哮喘病,近期又染了風寒,居然一病不起,日日咳得有氣無力。
每每憐吾有病重的跡象,馨荷都焦急地奔去崇德殿找李天祁。每次都是望見他對着那把衛子君常坐的空椅喚着“子君——”
那樣的深情讓馨荷爲之動容,她望着他的白髮,他依舊俊美卻消瘦的容顏,心頭有一處柔軟了下來。這麼多年了,看着他,他俊美儒雅的風姿,他欣長健美的身軀,不是從沒有入過她的心,只是,她的心裡一直裝着那個人,那個她初初戀上的人,便是得知她是女子之後,這樣的感情也似是根深蒂固了。而今,他的神情打動了她,他居然爲了一個已經去了的人遣散後宮,爲了一個諾言守身如玉,這樣深情的男子,令她打破了對男人的一貫看法,也更令她疼惜,他與她一樣的命苦。
這樣的他,讓她有了疼惜一個男人的想法,只是,那個男人,心中只有一個人,再沒有人能入得了他的心。
每日下了早朝,李天祁都會坐着馬車來到將軍府,去敲衛子君的房門,季安含淚道:“陛下,殿下還沒醒呢。”
李天祁轉身,笑,“還是那麼嗜。”然後離去,府中人都淚眼婆娑。
他回到崇德殿,又是象以往一般,將龍案後的主位讓給她,他坐在旁邊,打開一本摺子,又看看那張空着的龍椅,“子君,你怎麼還不來,又是睡懶覺了。你瞧,高麗又開始滋事了,你怎麼不管呢。你這小懶豬,每日都睡過頭,你呀,懶的......”他哽咽了起來,“懶的......睡到現在。”
旁邊的泰忠淚流滿面,“陛下節哀吧,風王他已經去了,您擔着整個社稷呢,保重龍體啊。”
李天祁搖搖手,許久,站了起來。
他又驅車去了將軍府。
她的房間,一點都沒有變,他輕輕撫摸着她用過的每一樣器物,摸着她穿過的衣物,一遍遍撫過,目光柔情似水,“子君——”他溫柔地輕呼。
每一日,他都要來這裡想她,他想她。
“二哥,就算我是你的敵人,我也不會傷害二哥。”
“我......我沒有那麼多錢。”
“李兄......可是愛慕與我?”
“給我乖乖的,不然把你脫光光。”
“殺人也不過如此啊,伯遠,饒了我吧,真的......很噁心啊。
“李天祁——你殺了我吧。”
“二哥,我給你的,只有這麼多了......”
“二哥,這一次,不跟你走,下一次,再跟你走。”
“踏平吐蕃就跟你走。”
下一次,果真沒有了下一次......你說下一次,你說踏平吐蕃......子君,吐蕃已經踏平了,你跟我走嗎?你不跟我走,我跟你走。
“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不會來,我就去了,就跟你去了、”他撫摸着她睡過的牀榻,在她的榻上躺了下來,蓋上她的衣袍,轉瞬,衣袍上浸出大片的溼漬......
大昱建德四年,七月,大昱天子唯一的髮妻,皇貴妃甍。
那一日,李天祁沒有哭,他對着她輕聲道:“憐吾,你終於解脫了,幸福了。而我還要在這人世苦海掙扎。我是對不起你的,因爲心裡只有一個她,只希望下一世還你,只是,下一世不做夫妻,下一世,做我的女兒吧,我會好好疼你,養你。”
大昱建德四年,八月,大昱天子李天祁昭告天下,冊立皇后。皇后的人選任是誰也想不到,便是那是傳聞已經死去的大昱風王衛風衛子君。
聖旨一下,羣臣反對聲幾乎撐破了太極殿的殿頂。
“陛下,您不顧衆臣勸阻遣散後宮也罷,卻要立一男子爲後,這,這於禮不合啊。”大臣們反對聲響成一片。
“立法乃人所制定,古有女主,當亦有男後。古有漢哀帝要將天下送與董賢,亦有陳文帝欲立韓子高爲後,其情昭昭。可惜,均未能實現。今日,我便要做這古今第一人,衆卿莫要勸阻了,我意已決。”他並沒有道破衛子君的性別,她那麼愛面子,被當衆拆穿一定會羞死的,所以,他幫她保留了秘密。
自此,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男皇后誕生了,只可惜,這段輝煌的歷史,這個首次將吐蕃與突厥全部納入中國版圖的朝代,卻被掩蓋於歷史長河之中。
時光飛瀉,世事輾轉,千年後,誰還記得一千四百年前的金戈鐵馬,血舞黃沙,誰又知道曾有一個女人,與兩個男人,他們攜手沙場,並肩作戰,拋卻了生死,踐踏着血肉之軀,於萬千頭顱骨中統一了大昱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