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陽光,明媚而絢爛,透過敞開的窗子射了進來,在室內地上投下一片光影。那個一直在昏睡的人在不斷囈語,“子君……別走……別離開我……”
他夢到她了,那個一身清華的人,笑靨如花,她來看他,她對他道:“二哥,保重。養好身體,繼續剿滅吐蕃。欠二哥的情,子君下一世還。”
她望着他笑,笑得好似窗外的陽光一般明媚。
然後她轉身離去,那一刻,心空了,他想抓她,可是抓不到,“子君,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她溫柔的回眸,給了他一個絢爛的微笑,那一剎,無數時光飛瀉,前塵往事一起涌現,她的種種,件件樁樁,從鹿城開始,一步步走來,他對她的戲弄,他對她的傷害,她堅毅地挑起身上的重擔,她無怨無悔,她從不曾抱怨過半句,她一直不斷地付出……
他曾想要守着她,想要禁錮她,他發兵奪回她,一切來源於他自私地愛她,可是,他發現,他從沒有去爲她承擔什麼,他只給了她壓力,只因爲,她是男子,偏偏又是自己愛的男子,他便給了她那樣的傷害,卻不知這樣一個女子的嬌弱身軀曾經承受了什麼樣的壓力。可是她從不曾抱怨,她一直默默地承受一切,接納了一切,奉獻了一切,從不曾抱怨過……
“子君——別走——”他哭泣。她的容顏漸去漸遠,好似蝴蝶的羽翼漸飛漸遠,只在陽光下留下一片絢麗的光斑……
“陛下——”聽到榻上人掙扎的呼喚,妙州衝了進來,“你怎麼坐起來了?快躺下。”
“妙州,子君呢?她爲何沒來看我?”李天祁忐忑而驚惶地問,心頭有一個大洞,越來越大,他真切的感覺到了她的離去。以往每次想她,他從來只會心痛,雖然痛,心頭卻是實在的,卻沒有這樣的感覺,這種心頭被生生剜出一個大洞的感覺,那裡有一塊最珍視的肉,掉了。
“子君呢?她去哪了?”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好似整個世界都空了。窗外的豔陽不再絢麗,只是覺得異常的刺目,刺得人心慌。
“她在睡着呢。”妙州儘量平靜地道。
“不,不可能,她平時雖然嗜睡,但遇事的時候,她從來都起得很早,兩軍陣前,她從不會睡懶覺。你告訴我她去哪兒了?她若在此,怎麼沒來看我?”沒有人能比他更瞭解她,兩軍陣前,她甚至幾夜不睡的,這樣的謊話,騙不到他。
“她在與衆將商議敵情。”妙州無奈只好繼續敷衍。
“我去看她,我要看到她才行。”他掙扎着就欲下去。
妙州終於嘆了口氣,“她出去找左驍衛將軍了。方纔聽說左驍衛將軍昨夜帶人去襲營了。”
她去找那個人了?瞬間,心頭開始狂跳,“不,妙州,她出事了,她一定出事了,快,我要去找她。”
妙州心頭一凜,她會出事嗎?這由她離開時便開始了的不安,是因爲她嗎?
“陛下,你不能去,我去找她。”妙州的神色漸漸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一絲焦慮爬了上來。
只是妙州又怎能攔阻住焦灼的他,當兩人帶上侍衛纔要出發之時,正巧遇到幾個擡着昏迷不醒的賀魯趕回來的士兵。
“你們的可汗呢?”李天祁劈頭便問。
那幾個士兵先是一愣,而後本已是通紅的眼圈居然溢出淚光,“可汗他……他可能已經去了……”
那一刻,李天祁晃了一晃,他看了眼昏迷的賀魯,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瞬間,天地萬物都靜了下來,他的嘴角溢出一絲血跡,孱弱的身軀不住的搖晃,飄飄欲墜。
去了?是什麼意思?不,不可能,他的子君是無敵的,從無敗績的,怎麼可能死呢?不可能。
“陛下——”一衆侍衛呼喚着上前扶住他,他用力甩開他們的手臂。不,他不能倒下,他極力挺直幾乎支離破碎的身軀,他要去找她,把她抱回來……
春日的草原,溫婉而壯麗,遠處的塔熱錯湖一片幽藍,與巴林岡日山一起,交織成一片不合時宜的絕美風光。十萬西突厥大軍聚集於此,將吐蕃塔熱錯城團團圍住,一雙雙虎目緊緊盯着塔熱錯城的城門。
她被帶走了,那個如清華若水,堅忍似冰的少年,被吐蕃的大軍帶走了。當貢鬆貢贊捂着胸口由地上爬起,當西突厥的軍隊失控地衝上來,當貢鬆貢贊拔出胸前短刀,架上她的頸項時,儘管那副身軀似乎已經沒有了生命,西突厥大軍還是止步了,他們心中僅存着她可能還沒有死的希望,活着被他們帶走,總比徹底地死在他們面前的好。
“你們要醫治他——”哥舒伐衝着貢鬆貢贊雙眼通紅的怒吼。“否則——我會要你生不如死——”
她就那樣的在萬軍之前被帶走了。
那些雙目通紅的士兵齊齊跟在後面。
空曠的草原恢復了寧靜,只餘下那個男子孤單躺臥的身影,風吹起南宮闕的髮絲,他的面容依舊絕美,並且多了一絲恬淡,好似久久跋涉的人,終於找到心靈的家園,只是,他恢復吐谷渾的大計,終是落空了,吐谷渾這個名字,連同它的王子一起,永遠地消逝於空曠的草原,消逝於烽煙瀰漫的歷史長風之中。
西突厥大軍一路緊緊跟隨,一直跟來了塔熱錯城,十萬勇士矗立於城外,紋絲不動。
“你們若敢向前一步,我即刻將你們可汗的屍體掛上城門。”貢鬆貢贊望着那些黑壓壓的人頭,那些充滿仇恨的悲痛目光,心中有了一絲恐懼。
十萬大軍,一動不動,
鐵甲森寒,刀鋒林立,他們在爲他們的可汗守望,守着她的身體,便是不知她的生死,他們也不容敵人對他們的可汗有任何一點的傷害,所以他們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一種堅持,來對貢鬆貢贊形成一種壓力,只要他們的可汗有個三長兩短,他們的鐵蹄將毫不留情地踏平塔熱錯。
然而,就在西突厥大軍執着地守候之時,遠方傳來一陣馬蹄的聲響,那聲音越來越近,轟鳴聲漸漸加大,大地開始震得發抖,後方一陣翻滾的煙塵掀起,哥舒伐看見了吐蕃的大旗,那是松贊干布親征的大旗。
松贊干布來了!他們必須退兵,否則,敵軍前後夾擊,後果不堪設想,哥舒伐一聲大喊:“退兵。”這個決定做的很難,但長年跟在衛子君的身旁使他懂得以大局爲重,他知道,她若是在,一定不能容忍他讓軍隊無謂的損傷,於是他忍着心痛做了這樣的決定。
大軍迅速地撤退,西突厥大軍遇到了帶着一衆侍衛奔馳而來的李天祁與妙州,那一刻,西突厥大軍好似剛剛失去母親的孩子看到了父親一般,幾乎熱淚盈眶,他們毫不猶豫地跟着李天祁重新返至塔熱錯城下。
兩軍對峙,一方城內,一方城外,兩個君王對峙,一個在城樓,一個在城下。
那個曾名垂青史,自稱爲觀世音化身的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緩步走向城頭,頭纏紅綢巾,上頂一尊無量壽佛像,身着白色氆氌長袍,外披半月形綵緞披風,腳蹬翹尖花靴,腰佩鏤金寶劍,細眉長目,兩撇八字鬍鬚,一身雄武之氣。
他直直望向下面一臉憔悴的男子,“久聞大昱天子,英勇神武,治國有方,今日有幸得以相見,只可惜,你不是做客而來,否則,我會好生招待。”
一切對話,此時都失去了意義,“西突厥可汗在哪裡?”李天祁的聲音在抖,她在哪裡?她千萬不要死,不要死,子君,我不准你死,你不可以拋下我。
松贊干布一聲大笑,“陛下,難道我不是應該比西突厥可感更有吸引力嘛?”
“西突厥可汗——她,在哪裡?”殘破不堪的身體似乎已經撐到極致,他,很想大哭,心頭的洞,越來越大了,大到幾乎蠶食了整個心臟,“交出她來,我將即刻退兵。”
“退兵?退到哪裡?退至蘇毗?退至象雄?還是退出我吐蕃?”松贊干布嘲諷的笑道。
“只要你想,退到哪裡都可以。”真若能換回她,失了天下又如何,此時,他才知道自己用情深至如何地步,那一刻,他寧願用天下來換取她,只要她安好。哪怕她殘了,只剩一口氣了,或者便是一具屍體,他可以爲之付出一切,他不能再拋下她,便是一具屍體,他也要抱回她。
松贊干布面上帶有一絲不可思議,“這條件不錯,大昱天子果真如此癡情?居然爲一個男人寧願放棄已經到手的半個國家?真是不可思議,好吧,稍後,定會給你一個答覆。”說罷,他退下了城樓。
時間,一點一點的逝去。漫長的等待後,城樓上開始一片騷動。而後,一具屍體被提上了城頭,長髮飄飛,胸襟染血,清俊的容顏依舊,只是那曾經綻放無限光彩的容顏,蒼白而灰敗。
那一刻,天地暗了下來,眼前的景物漸漸飄遠,他聽到了自己胸膛碎裂的聲音,不——不——她怎麼會死呢?她是那樣的年少,她那麼純淨,她那麼聰明,她是不可戰勝的,她怎麼會死呢?可是那張臉他是多麼的熟悉,他曾經那麼疼愛地撫摸過的臉……淋漓的血肉撕扯開來,破碎的心臟一塊一塊的掉落。
“子君——”終於,一聲破碎的嘶喊傳來,那一聲痛至心髓,絕望到極致的嘶喊,足以讓萬物爲之哭泣。
爲何?爲何又是晚了一步?便是拖着這幅殘破不堪的身子,不顧一切的趕來,他仍是晚了一步。爲什麼如此焦急趕來卻看到這樣的畫面,爲什麼他總是跟不上她的腳步?便是死亡的腳步也跟不上。破碎的身體終是承受不住這樣的心碎,一口鮮血涌出,他由馬上直直栽了下去。
子君,等着我……下輩子,來找你……等着我,下輩子……
下輩子,不能不要我……
其實我的願望很簡單 ,只想攜着你的手,看斜陽,看日落,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睡,一起到老,讓我在孤獨寂寞的一刻可以抱着你,撫着你,讓我可以抱你,直到地老天荒……
“點火!”城樓上傳來士兵冷酷的聲音,那個失了生命的軀體被掛上了城樓,而後,身軀被點燃……
“不——”哥舒伐一聲悲吼,暈厥了過去。西突厥軍隊開始騷動,隊伍裡傳出壓抑的嗚咽聲,瞬間,西突厥大軍開始瘋狂的怒吼,他們一個個驅馬向前,帶着無盡的悲痛衝向了城門。
“回來——”妙州一聲大喊,“小小心中計——”
但悲痛到極致的大軍已經無法控制,他們的可汗,那個曾經風裡雨裡與他們一起走過的可汗,那個愛他們猶如親兄弟的可汗,那個令他們百般心疼的可汗,那個風姿絕倫令他們每日都要偷看上幾眼的可汗……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他,不可以!
“陛下吩咐——即刻退兵——否則格殺勿論——”妙州向着那些失控地士兵狂吼道。
士兵們聞聽那聲怒吼,停住了,將信將疑地望了過來。
……
塔熱錯城內,一片寂靜,吐蕃士兵們悄無聲息的整理着手中的重弩與長弓。
“王兒。”松贊干布望向斜靠在榻上的貢鬆貢贊,“你以爲李天祁不會守信,我倒相信他會守信,如果是我,我會答應與他交換城池。”
貢鬆貢贊手捂胸口,傷口的疼痛令他皺了皺眉,“父王,如何聽信漢人的話,那李天祁狡猾無比,自家兄弟都欺,他能做上皇帝,又豈是光明正大坐上的?父王莫要被他欺騙,無論你給他什麼,他依舊會反過來繼續攻打我們。”
“唉,只是想不到,衛風如此人物居然這般短命,可惜了。我吐蕃若有此人物,何愁吐蕃不進駐中原,統一華夏?真是,無緣啊。”松贊干布一聲長嘆,“王兒,你待他也太過殘忍了,這樣的人,應該厚葬,卻被你掛上城樓,何其悲哀。”
貢鬆貢贊神色有了一刻恍惚,他仔細看了看松贊干布,“父王,唯有如此纔可以激怒他們,我們焚屍,必然會引起他們的仇恨,他們必會憤怒攻城,待他們衝入城內,我們在城中的埋伏便可將他們一舉殲滅,將那皇帝活捉,我吐蕃進駐中原必指日可待。”
“希望如此便好。”松贊干布面帶憂色。“若非他死了,我必會以他作爲籌碼來要挾李天祁,只是,一具死屍,怎樣都會惹來他的憤怒,所謂哀兵必勝,我們,只怕沒有好日子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