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語刀

程倚天終於走進來。

青箬一直垂着的頭略微擡起一點,溫柔似水的眸子也閃出點點歡喜的星光。

程倚天看看她:“你先下去吧。”

那歡喜的星光立刻泯滅。

頭依然微垂,她微微蹲身,起身後退,來到門邊,方纔轉身離去。

雲杉看在眼裡,忍不住埋怨:“她到底是你的人,你爲什麼對她這樣?”

“那你要我對她哪樣?”轉到案几那邊,他居高臨下,伸指挑起她的下巴,“像這樣?”另一隻手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得站起,爾後手臂一緊,抱得她不得不和自己緊貼。

清楚感覺到她腹部的隆起,程倚天剛要落下的親吻停頓在她臉龐。

雲杉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另一個女人的哀痛之上,用力推他。推了幾下,他便鬆了手。雲杉慌忙從案几後面逃開去,來到正廳,隔着一排椅子,和他對面而立。

奔得有點急,她按住胸口,略微喘息。

程倚天也不緊逼,繞着另一邊,坐下。看看雲杉,他微微一笑:“你也坐吧,我不強迫你。”

雲杉這才鬆了口氣,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來。

彼此無言,半晌,程倚天才說:“無憂館的小四慌手慌腳到洗心樓找我,說你帶着大虹閣的丫頭去東城。東城那裡沒什麼可賞玩的,不過就是義父還在時,替楊昱置辦了一些地,和一些房子,撥派了莊子裡富餘的人,許諾了自由,然後讓他們在那裡,伺候楊昱也好,楊昱不喜歡,他們就陪楊昱一起種種地,都行。楊昱和你沒什麼來往,只他剛娶的妻子恨你入骨。你去那裡,故意找戕害,爲的只是讓我主動現身,前去找你,我說得對嗎?”

雲杉故作高深,並不回答。

程倚天說:“還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現在就說吧?”

雲杉說:“我的要求只有一個,你知道。”

“嗯!”程倚天點頭,“這確實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不過,”他狡黠笑起,“我的態度你也知道。漫說此事對我沒有好處,就算爲此,我可以爲逸城在江湖上爭取到什麼,慕容悠採那個老頭無所謂,能夠讓慕容軒被血祭了清風真人以及紫陽真人,我也甘願放棄。”

雲杉聞言禁不住皺眉:“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

程倚天一愣,表示不懂她的意思。

“我以前認識的倚天哥哥溫文爾雅、急人所急,既不會說出詆譭他人的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置他人的生死於不顧。”

“慕容悠採勾結他的情人間接害死了紫陽真人,這總是事實。”

“是不是事實,你沒有親眼看見,便不能妄下定義。”

“那慕容軒殺了清風真人呢?”

“三哥不是那樣的人!”

“噢!”突如其來親密的稱呼讓程倚天大受刺激,“三哥?”他發出刺耳的怪笑,“原來除了黑翼鷹王,除了司空長烈,除了我,你還有一個‘遇之不能忘、赴難終不悔’的知己。雲杉,”說着話,他緩緩來到她的面前,“你還真是叫我驚訝,我着實大開眼界。”

雲杉氣得忍不住顫抖:“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撇撇嘴,冷笑:“蓮花宮紫箭侍女,斟茶倒水、舉案齊眉、寬衣解帶、顛倒紅鸞——這些事情,哪一樣,你不精通?”

“你——”

“所以才能成功誘惑到司空長烈!”

“我——”

“還讓黑翼鷹王都成爲你的裙下之臣!”

“程倚天——”

“我也免不了,你纔多大,我就對你情根深種,到現在朝思暮想每天都難以釋懷!”

“住口、住口、住口!”她終於崩潰了,捂起耳朵大聲叫喊!放下手,戟指他:“你原來一直這麼看我、原來你一直這麼看我!”

程倚天眼神中掠過後悔,不過,當他再想抓住她時,她對他的厭棄之情流於言表:“是啊,從剛重逢那會兒起我就暗示過你,我出身不好、動機不純,並且也確實人盡可夫!”

他的手被她反抓住,一口,她咬得他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蔓延在口中的血腥氣一下子勾起了她的柔情,可是,他的表情、他的話,讓她太傷心了,無地自容!

把他的手重重揮開,她縮着身子站在門口:“我是不潔淨,配不上你的卓越不羣。”

“雲杉!”他似有後悔。

“不要說了。” 她往門外踉蹌兩步,扶着走廊的柱子才站定。

青箬出現得適時,扶住她。雲杉扭頭,終於看清楚她一張臉竟是那樣柔情似水。

程倚天追出來,青箬連忙退在一邊。可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青箬站的位置剛好和程倚天並立。

雲杉覺得眼睛又癢了。飛快轉身,之後,珍珠大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同爲無花紋素色衣裳的打扮,青箬和他站在一起,根本就是一對璧人。而自己呢?一開始信心滿滿要來逸城,知道會有困難,但也沒有懷疑此行最後一定成功,到現在,夢想遭到現實的打擊,支離破碎、灰飛煙滅。

衝到大虹閣,收拾了行李,路上碰到蕭三郎和殷十三,雲杉盯着紅通通兩隻眼睛,壓抑着傷情,提出一個要求:“能借我一匹馬嗎?”

“借‘馬’?”殷十三連連打量她,心直口快:“雲姑娘你還能騎馬嗎?”

“可以的。”雲杉掩住口鼻,低低抽泣一聲。

蕭三郎觀察入微:“和公子吵架了?”

雲杉不想被窺心事,扭臉不和他對視。

殷十三湊在蕭三郎耳邊不斷喁喁:“不能借她‘馬’呀,借了馬,她跑了,公子要人,你我可變不出來給他。再說,馬是她現在能騎的嗎?”

蕭三郎把他推在一邊:“就你那點器量!”

雲杉還在等,蕭三郎笑眯眯對她說:“馬當然有,你需要的話,送你一匹便是。何談‘借’字?”轉頭把路過的一個小廝叫過來:“去和傅大爺說,選一匹脾氣溫良、腳程又好的馬,給雲姑娘。”

小廝脆生生答應,飛跑而去。

雲杉蹲身施禮,表示感謝。

殷十三把蕭三郎拉在一邊:“這關器量什麼事?當真不是你老婆,你就不放在心上,隨人家怎麼着都無所謂,是不是?”

“說什麼,你!”蕭三郎懶得和他扯皮。

殷十三卻不能把話只說半截,一路跟着,不停聒噪:“你倒是和我說清楚啊,明知道非常時候,爲什麼還要送雲姑娘馬?”

快到無憂館,蕭三郎駐足道:“她來就是騎馬的,五個多月的身子最是穩健,再騎馬,也沒任何問題,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公子不要她留在這裡!”

“你放屁!”殷十三的嗓門一下子提升得高高的,“公子對雲姑娘的心,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公子就算把自己從這裡趕出去,也不會把雲姑娘趕出這裡的。”

“是啊!”蕭三郎並不否認。

殷十三就懵圈了:“那……你剛纔那話,什麼意思?”

蕭三郎正待解釋,東院的門開了,大着肚子的梅曉蝶從院子裡走出來。梅曉蝶腳旁邊跟着個小子,顛顛簸簸跑到蕭三郎面前,高昂着頭,兩條短短的手臂一起舉起來:“爹爹抱!”

蕭三郎還沒彎腰,殷十三手快,把這個小子從地上抱起來。“奉兒!”殷十三黃巴巴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來來來,十三叔給你舉高高。”把剛過週歲不久的蕭念奉一次接着一次往空中扔,連着扔了十幾趟,蕭念奉“咯咯咯咯”笑,笑得口水一直流到胸口。

梅曉蝶偎依在蕭三郎身邊,笑眯眯看。

殷十三把蕭念奉放下,笑着問她:“嫂子這個還有幾日?”

“還早呢,”和蕭三郎從湘西回來,從此便和蕭三郎情投意合,這會兒的梅曉蝶臉圓圓的,全是喜氣,“總要到年末吧。”

“噢!”殷十三掐指一算,“那就是三四個月之後啦。”拱拱蕭三郎:“三郎好福氣啊。”

蕭三郎笑容滿面,揶揄他:“你也不能放鬆嘛。”

有關於雲杉和程倚天的事,進了院子,蕭三郎對殷十三說:“最多明天,公子就該走啦。”話才說完,傅謙疾步奔進來。

衝兩位當家鞠躬,然後傅謙才說:“大當家速召二位前往。”

殷十三看看蕭三郎,面露驚歎,旋即又問傅謙:“爲什麼,知道嗎?”

傅謙說;“公子離莊了。”

“那雲姑娘呢?”

“先一步離開。”

看看蕭三郎,殷十三徹底服了:“不想雲姑娘呆在逸城,原來是這個意思!”

齊聚洗心樓,冷無常捧來暗盒,杜伯揚接過來,打開,接着一一出示了連日來傳音閣蒐集到的情報。第一封,上面寫着:“天慈方丈未歸少林。”第二封則是:“劍莊莊主渡江。”第三封就更加有趣了:“武當首座弟子云非凡下山!”

蕭三郎默不作聲。

殷十三抓耳撓腮,皺眉問道:“這到底什麼意思?”

“武當掌門到底誰當,個個心中都揣一把算盤‘嘀嗒’響吧。”蕭三郎緩緩開口。

杜伯揚說:“真實情況大概便是:天慈方丈不想讓雲非凡接任武當掌門,而云非凡自己一定很想改變天慈方丈這個想法。”

“那麼上官劍南呢?”殷十三問。

杜伯揚沉吟。

蕭三郎說:“若我是上官劍南,不會反對。”

“爲什麼?”包括冷無常在內,三傑異口同聲問。

“大家想啊,上官劍南自從出道,想的就是一路攀升。在別人還想着孜孜不倦練功,去江湖上闖蕩時,他就直奔玄門小姐的比武招親擂臺。在玄門勢力的協助下,建立了劍莊,爾後,就想得‘神劍’之名。連雲山上,放尚武門鐵甲軍進盟會的也是他。這個人,從來沒有斷過稱雄武林的想法。”

“我懂了!”殷十三雙掌一拍,“六大門派結盟,擔任的一直都是武林領導者的角色。如果能讓雲非凡成爲武當派掌門,雲非凡心懷叵測,和少林就未必能成爲一家。這麼一來,最有名望的兩個門派之間的聯盟可算破了。”

“這對上官劍南絕對有好處。”杜伯揚點頭同意他們的說法。

“可是公子——”鮮少說話的冷無常插了一句。

“是啊!”杜、蕭、殷三人,止不住面面相覷。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程倚天可是也離開了隱莊。公子又是去幹什麼呢?也在武當的事情上插一手?還是,自斷天崖回來之後,準備拿武當派當作大開殺戒的第一刀?

殷十三喃喃道:“我就知道,從索青箬那會兒起,情況一直就不對勁!”

“逸城的天,終究還是要變嗎?”一向穩健的杜伯揚都止不住失措,臉色發白。

冷無常蹙着眉。

沉默了好久,蕭三郎打破僵局:“無論怎樣,老爺子當初的心願,就是讓我們在這場終究要來的風潮中保護好公子。最好的設想,便是公子不要走上歧路。當年各大門派合力剿滅鳳凰教,江湖人又聚集一起,將沈放飛沈大俠和鳳凰教主逼上絕路。在老爺子的預期裡,這些本來都應該成爲翻篇兒的事。”

“是啊!”杜伯揚和雷衝有深交,對雷衝的爲人瞭解更多,“他此刻若在,想要告訴公子的,一定是這個意思。”

“但老爺子畢竟不在了呀!”殷十三分別潑他們一頭冷水,“我看公子,不像是要善罷甘休的樣子。”

“爲什麼?”冷無常問。

殷十三抓抓頭,欲辯,卻是茶壺裡煮餃子,一肚子話,想說,一句也說不出來。

蕭三郎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儘自己所能保護好公子就是。”

杜伯揚點頭:“正是如此。”

殷十三道:“那我現在就去追公子。”

蕭三郎說:“我也去!”

杜伯揚說:“你們倆,最好兵分兩路。因爲傳音閣消息雖快,可終究要比實際發生的事情慢上半天。這半天,興許就錯過了重要的事。”

“說得沒錯,”蕭三郎很是贊成:“十三身手靈活,就跟着傳音閣的鴿子走。至於我,應該直接去找一個人,即可!”

“你說的可是武當成了首座弟子的雲非凡?”杜伯揚問。

“是啊。”蕭三郎頷首:“現在一切矛盾的源頭其實都在這個人身上。雲姑娘來我們這兒,爲的是慕容軒。現在遭到公子的拒絕,她必然要去找雲非凡。而云姑娘爲什麼會來我們這兒呢?天慈大師不在少林,人在江湖,這樣的消息和前一件之間,是不是也大有深意?上官劍南和雲姑娘的關係,別人不清楚,我們這兒個個都瞭解。”

“還真都是一條繩子上拴的不同種類的螞蚱呀!”腦筋總要比杜、蕭慢半拍的殷十三可算融會貫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