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起疑

蘇水河畔,兩萬大軍駐紮。司空長烈下午陪主上閱兵,晚上則繼續陪同十八盟盟主。曼都羅蟾州手下武士洛珂在河邊狩得一頭黑熊,其他人見狀便紛紛又潛進林子,多少獵獲一些動物。入夜,營地上便升起篝火。衆武士烤肉、喝酒,一起聯歡。司空長烈雖平時架子大些,不大愛搭理天都將士以外的人,但這時和衆人同歡,平易近人,倒也融洽。

劉景空、羅蟾州、匡漢陵和祖壽之大始終不安分,喝着酒烤着肉,四個人分別攛掇着司空將軍,讓司空將軍派出人來,和他們的手下角鬥,以助興。

司空長烈問他們:“四位盟主打算怎麼鬥?”

羅蟾州道:“我們日常角鬥分文鬥和武鬥,文鬥就是摔跤,兩個人肢體接觸,誰將誰撂倒當先那個誰就獲得勝利。武鬥就互砍,文雅些武器上沾上石粉,武鬥的人還穿上藤甲,藤甲上沾到石粉越多,那人就算輸。若粗暴些嘛,就真刀實槍齊上,上臺的人簽下生死狀,主動投降算認輸,若不認輸就砍死爲止。

劉景空是四人之首,驀地拔出刀,亮閃閃割了一大塊肉,放在嘴裡大嚼。

司空長烈懂他意思,卻沒理會,手捏酒樽轉過來、轉過去,研究得差不多,這才笑道:“助興嘛,點到即止就好了。”劉景空剛要說什麼,他飛快伸出手來。雖然只是一名將領,可他的果敢決斷並不弱於鷹王多少。其他人也都明白:天都之內,司空約等於黑翼鷹王,司空既然做了決定,劉景空身份上大過他,也沒辦法。。

於是,司空長烈手下的季飛宇、劉林成、翟良東、傅連成便和羅蟾州手下的洛珂、匡漢陵手下的裴度以及劉景空派出的熊悍、張潭文鬥。

所謂文鬥,一看體型,而看力氣,同時還要有充足的搏鬥技巧。而這三條,季飛宇、劉林成、翟良東和傅連成顯然都不佔優勢。洛珂能獵熊,本身就是和熊一樣粗壯的漢子。裴度也生得壯碩,被匡漢陵選來,首要優點便是力大無窮。熊悍、張潭出生海上,每天拋鐵錨拉漁網,一個外號大鐵錘,一個外號大力王,體型氣力可見一斑。季飛宇、劉林成、翟良東、傅連成受司空長烈教導,內功根基紮實,但是內力水平不夠,平日裡和人相鬥也以身法和氣力見長。文鬥起來,真是上去一個失敗一個。

四個人都被摔得灰頭土臉,失敗下場,來到上司面前,面紅耳赤,等待懲罰。

司空長烈卻大剌剌揮手:“豈不聞‘勝負乃兵家常事’,你們雖是輸了,可博諸盟主一樂,豈非等同於贏了一樣?”

四個手下連忙說:“屬下受教。”齊齊退下。

劉景空盯着這位傳言中強霸剛硬的男子,一肚子心機又沒能發出來,那副憋屈真別提了。

聯歡一直持續到深夜,結束之後,十八盟主各歸各的營地。

司空長烈也回自己的軍帳,褪了甲冑,準備安歇。

親兵突然來報:“將軍,郡主來了。”

司空長烈頓時一喜,忙撩門出來。只見朦朧夜色下,一個人影孤獨站着。他連忙上前,剛問:“你這是怎麼啦?”

雲杉心痛悲傷,再也控制不住,撲進他的懷中嚎啕大哭。

直哭得月亮躲進了雲中,司空長烈才得以聽她敘述今天的事情。

“香兒對我不安好心,但她的話說的分明就是我的現狀。”

“所以你才一氣之下,跑這麼遠到這兒來?”

雲杉抹着淚:“嗯。”又抽抽搭搭道,“說什麼怕傷害我,他能接受香兒,又和莫雪姬在撫順殿——”突然頓住,過了會兒,轉回去,“就是覺得我得做個棋子,所以不配和他在一起罷了!”

蘇水河在不遠處嘩嘩流着。好半天,司空長烈才說:“主上不是那樣的。”正視河水方向,他也回憶起以前的事情:“我第一次被他找到的時候,就覺得他和我那會兒能碰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會關心我,給我留下糧食、肉,還有銀子。而對我只有圖謀的人,只會想要我的命。”側臉瞧着,“雲兒你就從來沒有在主上對你的好裡面感受主上的真心嗎?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訴你,主上要把我或者楚風送給其他人,以達到拉攏的目的,你會信嗎?”

雲杉“噗嗤”一笑,接着努起嘴巴:“誰會要你們兩個。”

“一個人對他人的關心都是一樣的。”

雲杉漸漸停止了哭泣。“可是,他很快就會爲了拉攏龍城,把我嫁給劉景空了。”

司空長烈一聽就笑起來:“這是根本就不會發生的事。”轉頭遙望西墜的月亮,“主上待你情深意重,即使會放棄他自己,他也不會放棄你。”

他要送她去紅鸞營,她不肯:“今天晚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沒辦法,只有砍了樹枝採了軟草,爲她鋪了一個暖暖的牀。雲杉和衣躺下,又拍拍身邊:“你也躺躺吧。”

他笑道:“等明天你心氣順了,必定還會念着主上。所以,我還是就旁邊坐會兒吧。”又脫下外衣爲她蓋上,溫柔道,“睡吧。”

行宮裡。

清風朗月軒。

被湯桂全連哄帶騙勸回來的雪姬幾乎一夜未眠。她不停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直到天快大亮了,方纔歪在塌上眯了一小會兒。

浮香躡足從外面進來。

她突然一驚,睜開眼:“殿下回來了嗎?”

浮香先瞧了一眼鳴玉,鳴玉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神示意,浮香才道:“纔回來。”

“一個人?”

浮香點點頭。

雪姬鬆了口氣,轉頭問鳴玉:“廚上殿下愛吃的軟糕蒸好沒有?”

鳴玉連忙說:“我現在就去看看。”沒多會兒,她端來一個放着四色軟糕的小碟子。雪姬接過來,放進食盒,又親自拎着,出門前往撫順殿。

小章子正在廊下,一見她,忙行禮:“夫人。”

雪姬問:“殿下用膳了嗎?”

小章子忙道:“還沒有。”

雪姬待要上臺階,被攔住。

“夫人,這個——”小章子欲言又止。

“瑞祥郡主和殿下鬧過了,殿下下了旨,從此就不見本夫人了?”

小章子慌忙跪下:“奴才可不敢妄議啊。”

雪姬哼了一聲,邁步上臺階。

剛進大殿,小章子又連滾帶爬地衝進來。

雪姬以爲他仍阻撓,眼睛一瞪就待發怒。

幸而湯桂全及時出現,笑嘻嘻說:“夫人來了。”又訓斥小章子,“一大清早就慌腳雞似的,這是幹嘛呢?”

小章子整理好歪掉的帽子,賠笑:“左將軍來了。”

湯桂全一聽,忙轉身進去。片刻,換了一身純黑色滿繡祥雲金鷹王服的鷹王正色從內殿踏出。

看見雪姬,他微微頷首:“你來啦。”又命給被宣召入內的楚風賜座。

雪姬只管把點心送上:“特地爲你做的,你快嚐嚐。”

湯桂全送上碧玉筷,鷹王夾了一個吃了一口,稱讚:“好吃。”放下筷子,對湯桂全說:“也給左將軍嚐嚐。”

銀狐楚風心竅玲瓏,一眼瞧出無暇夫人內心的不願意,但也不敢抗命,只淺淺嘗了一小口,隨後奉上溢美之詞:“軟糯香甜,入口即化,夫人手藝果然不同凡品。”

鷹王道:“你有什麼事,趕緊說吧。”

楚風便將如何安排郡主比武招親的相關事宜詳細解說一遍,又道:“據可靠消息,劉景空這次確實攜帶好手前來,是四胞胎兄弟,複姓豐南。”

“東陽人!”

“對。”楚風露出欽佩神色,“能夠跋山涉水來到這兒,並願意效力龍城,劉景空下了重注。”

鷹王冷笑:“只怕這位蒼龍盟主的錢要白花了。”

楚風沒有接話。

“怎麼,你也對賀琮、冷延沒信心?”

“屬下不敢。”楚風低頭,爾後道,“屬下只是覺得事情不會就這麼簡單。”

“複雜也好,簡單也罷,無論什麼文章,孤都會叫他開得了頭,收不住尾!”

雪姬一直想插幾句,但見鷹王臉色逐步陰沉,整個人漸漸變得讓她陌生,叫她害怕,張了好幾次口,最終還是把話硬生生咽回去。

耐心等到楚風離開,她有些怯怯:“今天,你還要外出嗎?”

鷹王凝神想着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說:“孤得去一下大營。”看着雪姬失望,他也糾結,可是,必須要做的選擇存於心中,他必須捨棄一方。

湯桂全及時出現:“殿下,馬已經備好了。”

他往外走了一步,還是回來,輕擁了她一下:“我會回來的。”

門外是賀琮率領的親衛隊,一行騎兵尾隨主子出了行宮,接着飛馳上大道。

軍營邊上,雲杉策馬在林子裡奔馳。

她在追一隻紅狐狸。

火紅火紅的狐狸,可是極少能看見的。如果抓回去,關在籠子裡養得話,及時以後還得一個人過日子,想必也能打發好些時光。

司空長烈從斜拉里出來,端起弓箭。

她急忙大喊:“別射,我要活捉!”她心裡自忖這裡面沒有自己對付不了的,卻不妨身後其實出現了一個飄忽的白影。

司空長烈放下弓高呼:“雲兒,過來我這邊。”

她卻不聽。

一心一意跟着紅狐馳出很遠,一騎一狐已經到達森林腹地,突然,一陣陰風吹出,紅狐竄起來老高,一頭扎入灌木叢不見。雲杉則終於察覺身邊的不對,急忙遊目四顧,接着,“噹啷”,拔出芙蓉秋水劍。

一大片藤曼編織的網豎起,並以極快地速度朝她網來。慌得她忙從馬背上高高躍起,方纔跳過。但是,第二張同樣的藤蔓網依然在路上等着。

一片光幕潑灑進來。

“嚓嚓嚓……”,一陣東西被割破的聲音響過,她飛在半空的身子被司空長烈由腰部托住,爾後,兩個人雙雙穿過那張被割破的藤蔓網。

第三張、第四張網皆被司空長烈同樣的劍招絞碎。

雲杉不敢和他分開,只能緊緊依靠在他懷中。但是,穿過第四張網,司空長烈腳剛着地便察覺不好。

地是虛的!

耳聽得四下裡有機括啓動的脆響,他急忙用力先將雲杉拋擲出去。回過身,三支利箭迎面射來。亮閃閃的箭頭露出綠瑩瑩的光,腳底下,散落下去的樹枝雜草之間也閃現出利芒。

“完了!”他不由得暗叫。

胸口卻猛地一悶,好像被包着棉花的棍子杵上來。同時,從天而降的一道白虹,剛好劈飛已經射至面門的三支箭。

雲杉正驚叫:“長烈。”“呼”的一聲,司空長烈被擊飛到身邊。雲杉忙撲過來:“你怎麼樣?”

司空長烈吸了口氣,內息流轉毫無阻礙:“完全沒事。”擡頭看去,卻見一個白影正在隱去,而一羣穿暗紅色衣裳的人涌出來,攔住去路。

劍光如匹練飛逝,他們的人頭紛紛落地。

鷹王最後停於幾棵極爲高大的紅松跟前,一連串血從他手上的劍滑落。

他的臉鐵青!

司空長烈見狀慌忙跪下:“屬下壞了規矩,私留郡主,請主上責罰。”

雲杉也有些害怕,跟着跪下來。

鷹王來到他們面前,利錐般的目光逼視。

司空長烈總是有點心虛。

而云杉想起來昨天晚上的事,又開始委屈。

鷹王“哼”了一聲:“孤見你們二人在一起都挺開心。”

雲杉不服氣:“那你和你的夫人、采女在一起,不是也一樣嗎?”

司空長烈忍不住口型示意:“笨蛋!”

雲杉也醒悟自己話裡的意思曖昧,臉騰地紅了。

鷹王板着臉:“長烈,私留郡主,雲兒,你任意妄爲,差點折損孤的右將軍,確實都該罰。”說到這兒,他突地“嗤”地笑了一聲,“但是,你們中誰能說出剛纔那些都是什麼人,孤還是可以繞過你們。”

雲杉立刻直起身:“剛剛被你殺掉的,都穿紅衣,應該是三部中火部的人。”

“嗯。”鷹王目光鼓勵她繼續。

雲杉越發笑顏如花:“能就地取材,用藤蔓編網,還能因地制宜,連環設下殺招,以飛箭迫使長烈不能移位,再以陷坑中的利刃最終得手,這般本事和陰險的心機,其他部族、城邦,絕無人能有。”

鷹王情不自禁爲她鼓掌,又道:“都起來吧。”

司空長烈不忘規矩:“謝主上。”

雲杉追問:“火部的人固然膽大,可剛纔還有一個白影,身手顯然不凡,又會是誰呢?而且火部的人寧可自己死,也不能暴露他,這內中大有文章啊。”

“是啊,”鷹王負手道,“楚風查到豐南家族全力支持龍城,所以劉景空才一直想要挑戰孤。但直到現在孤才肯定,劉景空此次前來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並不是爲了我嗎?”

“嗯。”鷹王眼睛突然溫柔,“即便是,也不妨。到底蓬萊之上,長烈最爲懂孤。確實孤可以利用其他人,但絕對不會利用你。”

此話一出,簡直猶如晴天霹靂。固然司空長烈面紅耳赤、滿頭熱汗,雲杉也撐圓小口,半晌方道:“你、你……你昨天都聽到了?”

鷹王很有些逗她的興致:“嗯,一句不落。特別是宇文傑送給孤的那個采女,竟然在你面前那等胡說八道。”

雲杉臉紅更加如同煮熟的蝦:“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太氣不過了嘛。”見他轉身要走,急忙追上,“香兒也沒完全說錯啊,你就是喜歡這個人,又喜歡那個人,獨獨不喜歡我。”

“你要那麼想孤喜歡你的話,孤現在就可以……”他突然駐足,眼神猛地炙熱。

雲杉卻嚇了一跳,回顧賀琮領人出現在幾丈之外,特別重要的,長烈也在更近的後面。“你怎麼能在這裡這麼說?”她壓低聲埋怨。

“怕什麼,都是孤的地盤,孤做什麼都無人置喙。”

雲杉倒是拘謹起來:“總之現在不行。”見他不爲所動,連忙護住領口衣服,“還是聊點別的吧?”

“孤已經不想再聊任何‘別的’。”

雲杉用力推他,臉漲得通紅通紅、簡直要燒起來,他才“哈哈”大笑,把手放開。

賀琮把“黑夜踏雪”牽過來。

雲杉也上了自己的馬,然後追上去:“香兒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玩伴,雖然說話冒犯了你,你可千萬不要懲罰她。”

“惡意揣摩孤,是死罪!”

“你當初說我是你身邊僅有的同鄉人,她對於我來說,也是另一個不可或缺的同鄉呢。她挺不喜歡我的,我其實也不喜歡她,可是她的童年因爲我多災多難,現在更是因爲我流落到這裡。你大概真的已經忘記她,也就是說,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煎熬,瞧在這些上面,你就放過她吧。”

一行飛騎抵達行宮,鷹王先着小章子去北苑宣旨:“冷香兒惡意挑撥郡主,誹謗王駕,即日起,奪‘采女’位,降爲低等宮人,從今天起,隨侍郡主於鶴鳴軒。”

又寬慰雲杉:“蒼龍、南陵等盟心機險惡,孤有事要做,先撥了那冷香兒去你那裡,無聊煩惱時聽她說說你們過去的事情解悶,待孤將諸事擺平,定會讓你一切心想事成。”

雪姬一直要見他,被他以事務繁忙拒絕。最後,他召來司空長烈和楚風:“長烈,從今天起,你接替賀琮,隨孤身邊。楚風,白麓十萬大軍,指揮權暫且由你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