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心機

天衡峰,重陽宮的花園內,上邪夫人舉着花剪,正在給一盆松鶴凌風的松樹盆景剪枝。這盆盆景長得有些年頭,入盆時主幹只有二指寬,現在已經長成拳頭大小的尺寸。翠綠的葉片雲狀鋪開,層次豐富,動感十足。

身邊伺候的是玉璧。玉璧說:“上次安寧侯的夫人到這裡來請安,就看中這盆盆景了。她說,願意出五千兩銀子,希望太上夫人割愛呢。”

上邪夫人輕笑一聲,上下左右端詳自己培育出來的作品,然後才說:“就是出一萬兩,我也得考慮考慮。”放下剪刀,走到另外一盆“孔雀開屏”面前,伸出手,玉璧將花剪再遞過去。上邪夫人開始整理“孔雀開屏”,然後說:“天都如今的勢頭,那是越來越好了。人人都富庶着,萬兒八千兩的銀子,安寧侯那樣的人家隨隨便便都可以拿出來。不過,”說到這裡,上邪夫人略微停了停,因爲“孔雀開屏”上出現了一處岔枝,剪掉有些可惜,留着則需要花點心思。玉璧靜靜地呆在太上夫人身邊,等太上夫人將急切要做的事情妥善做完。這時候,上邪夫人才接着剛剛的話說:“本夫人身爲天都王的師母,鷹王瀛楚平素裡便尊敬有加。一盆盆景,說起來只是棵樹,可修成這麼好的形狀放在家裡,誰都知道,那是本夫人交情了安寧侯了。”

上邪夫人問玉璧:“安寧侯的長子已經到適宜做官的年齡了吧?”

玉璧說:“是,安寧侯夫人提到過這件事。”想了想,又補充:“不僅如此,安寧侯還有個女兒。”

上邪夫人說:“安寧侯夫人的心思,莫不是希望本夫人提她尋個大城邦的哪位貴族子弟?”

玉璧說:“俱奴婢所知,安寧侯夫人的心比太上夫人您預估得還要高一些。”

“哦——”上邪夫人忍不住訝異驚歎。

玉璧是上邪夫人的貼身侍女,有什麼便說什麼:“安寧侯看中的是鷹王殿下的恩澤,安寧侯夫人最貼切的想法,應該是,想讓安寧侯府上的嫡出小姐,進明華宮伺候鷹王。”

話音剛落,上邪夫人拿在手裡的花剪被重重頓在一旁的石臺上。小宮女急忙將花剪收過去。上邪夫人走在花園的小徑上,一直平靜的心情波濤翻涌,臉上的深色也隨之越來越不好看。

作爲貼身伺候太上夫人的侍婢——玉璧,心裡面明白自己剛纔的話語到底給太上夫人帶來怎樣的衝擊。

自老城主納念蓉夫人,所有跟隨過上邪夫人的人都知道,上邪夫人眼睛裡不揉沙子。再厲害的男人都應該專情,專情的男人才算得真正的男子漢,這是知曉上邪夫人特點的人從上邪夫人身上學到的人生不二法則。至少,從念蓉夫人之後,老城主做到了沒有再納第二個妾室。可是,隨着老城主的仙逝,接掌天都王位的鷹王白瀛楚,卻一再打破上邪夫人這個陳規。

鷹王先應上邪夫人之要求娶了花靈城城主之妹的女兒明月如,在明月如被封爲明夫人還不到一個月之際,鷹王又納了衡州城城主之女趙霓珍爲夫人。按說,老城主娶了兩個夫人,繼任城主也娶兩個夫人無可厚非。但是,緊接着發生的事,讓上邪夫人簡直忍無可忍。

白瀛楚訓練三十六騎之際,本身從未停止獵豔,從三十六名少年進天都,到司空長烈、楚風等快速成長,成爲少年高手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攏共兩年,白瀛楚前後一共寵幸了二十二名女子,基本上一個月一個。前方征戰蠻湘火,後方天都便修建明華宮。取城中背靠黑蛟山俯視蘇水、沁水河這樣絕佳的地勢,建了近千間房屋,數千米城牆圍繞,雕樑畫棟奢華精美,屋宇綿亙氣勢磅礴。二十二名女子只是開始,打敗蠻湘火,白瀛楚號稱鷹王,享名蓬萊洲,天都臨近城邦爲求平安統皆歸順,獻錢獻物獻美女,不到一年,便充塞了整座明華宮。

上邪夫人身爲前任城主夫人,在白孤鴻時代治下有三個等級,除了男役之外,女子按照高低分爲金庭、玉庭和月庭,金庭爲近侍,掌管後宮中各類重大事務,比錢財分配、人事調度等,玉庭司文藝,掌管祭祀、歌舞等,月庭是三庭中地位最低的,不過,相對於更底層的雜役宮女,月庭裡的宮女都是高等人物。金庭、玉庭內的都可成爲女官,當時的兩位夫人都有伺候自己的宮女,女官們,按制,也可擁有伺候自己的人。等級越高,伺候的級別越高。月庭裡的宮女便是伺候人當中的上等人,甚至有些人,還擁有更加低等一些的雜役宮女可以代爲料理自己的生活。

屬於鷹王的女人不斷送入明華宮,上邪夫人眼看無力阻止,只能爭取三庭制度不可改變。

但是,讓上邪夫人憋屈的是,三庭制是保住了,三庭的內容卻不得不發生些微改變,首當其衝的是掌管實事的女官被太監所取代,鷹王額外設立了內廷,由鷹王的貼身太監湯桂全領銜。負責錢財管理的是內宮局,同時,這個部門還負責物資採購以及人事調度。爲了監督,內宮局以外還有刑訊司。刑訊司下單獨開設矩正院,這是針對宮女行爲約束的。這麼一來,上邪夫人的實權算是被沒收了。明華宮的錢和人,瞬間全部轉移到鷹王手中。而金庭、玉庭和月庭的關係,玉庭和月庭都保持不變,金庭卻成了被鷹王寵幸過的宮女聚集的地方。這些宮女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采女。據說,這是內陸王朝對後宮嬪妃中最基礎級別的稱謂。按照賜號不同,所有采女之間才互有區分。

鷹王十四便接掌重任在身,十六歲獲得天都以及明華宮的控制權。如今的他,二十二歲了,除了夫人之外,到底擁有多少個采女,上邪夫人不知道,也實在懶得知道。

可是不管怎麼說,只要聽到鷹王又新得了一位佳人,上邪夫人的心就會被抽動。

上邪夫人甚至覺得,那簡直就像是沉入地下的白孤鴻在借他的徒弟舉起手掌狠狠打自己的臉。

香采女進宮了,雪國公主又進宮了,這個安寧侯再把女兒送進來,這明華宮會不會被白瀛楚的這些女人給整個兒淹了?

這個二十二歲的男人到底想要多少女人,又得多少女人,才能填平那個不可一世男人慾望的溝壑?

玉璧跟在上邪夫人身後,隨同太上夫人一起糾結,一起痛苦,一起忿恨。

終於,上邪夫人腳步停止了,玉璧緊跟着也停下來。

上邪夫人問玉璧:“金瑤和銀玦兩個人出去辦事,到現在還沒個信兒送回來嗎?”

玉璧說:“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估摸着,兩位姐姐已經在回來的路上吧。”

上邪夫人聽罷,長吁一聲。有時候,爲了自己的堅持,該下決定時就得下下決定。瀛楚真的是個很有才幹的人,天都被他治理得蒸蒸日上,作爲他的師孃——自己,應該獎賞他纔是。可是,濫情實在是個叫人無法容忍的壞毛病。這讓上邪夫人不得不堅定目光,冷冷對玉璧說:“她們一回來,就讓她們來見我。” 就算自己因爲自己的決定會將光輝燦爛的人生翻到黑暗角落裡去,只要能剔除掉這個叫人心裡實在不好受的壞毛病,一切,都還是值得的吧?

鷹王回城處理了半日政務,這一天,便帶領以楚風及司空長烈爲首的黑風三十六騎離開天都。

黑風三十六騎作爲鷹王的親信部隊,在蓬萊洲已是揚名立萬,以一擋十,三十六人聯合,則可對付上千人的隊伍。這種戰鬥力,無論到哪裡,都不會碰上武力抵制。

一路走得很順利。很快,他們就過了天都界。

計算日子,龍舟節還有五日方纔開始。這一日,隊伍到達豐野。豐野屬於上興,是上興盟僅次於會首宛州的第二大城邦。至城郊便可見村落散佈,時近中午,四下裡炊煙裊裊,人氣端是旺盛。

楚風騎馬離主上最近,馬速減緩,馬匹漸漸從奔跑變成緩行,楚風便道:“主上,連續走了兩日,馬要乏了。屬下見這豐野城不錯,不如將養一日,餵飽了馬兒,明天再行趕路如何?”

鷹王本就有感於蓬萊洲上除了天都,也有繁華的地方,很想仔細看看,楚風這話,當然擊中他的內心,便道:“甚好。”

楚風得到嘉許,回頭瞧了瞧賀琮。賀琮是三十六騎裡的大總管,馬上安排畢坤、佟林飛馬去城裡找尋住處。畢坤佟林打馬而去,半個時辰之後在豐野城城門口和大部隊匯合。因爲不便聲張,畢坤佟林選擇的是西城偏僻處一個客棧。客棧的名字有些特別,叫“飲馬”,這個名字的由來大概是因爲靠着一條河的緣故。老闆夫婦一看都是老實人,三十七位客人一起走進來,浩大的聲勢也爲引起他們太多的慌張。畢坤佟林活兒幹得不錯,客棧裡原有十來位客人,被付了重金,全部離開。這會兒,這座飲馬客棧就算被包下來。

已經過了中午的飯點,鷹王的肚子也餓了。畢坤佟林訂房之時便囑咐老闆做飯,此時此刻,老闆娘便將老闆烹製好的十幾個菜全部端上來。全是熱菜,一式多份,有葷有素,擺了好幾桌子。鷹王坐下來,司空長列、楚風陪在左右,賀琮對面落座,其他人各擇位置。吃了之後,講究的會覺得味道略有些重,不講究的則認爲口感和味道都還不錯。

下午,鷹王帶上楚風、賀琮,去豐野城裡轉。

豐野城,規模比起天都來,確實小了不少。但是,城市中心的棋盤街卻非常有特色。一條一條街道縱橫交錯,民居、商鋪因而分佈得都極爲規整。居民來往有序,店家鱗次櫛比,僅這一處的繁華,看起來可算能趕得上天都。

鷹王走訪了糧店,也去了布坊,傍晚時分則尋了酒肆飲酒吃飯。他所看到的是:糧店裡的稻米品類比起以前來多了好幾種,布坊裡也能看見高檔絲綢,甚至工藝很不錯的繡品也在一家大一些的布莊擺出來販售。酒肆里居然偶見了兩桌討論詩歌文藝的文人,這些,都讓他有來到生活富庶、文化昌榮寶地的好感。

回飲馬客棧,已是酉時兩刻。太陽落山,城西的小路被漸來漸濃的夜色籠罩。

鷹王、楚風、賀琮三人,漫步在夜色當中,寂靜,並沒有影響他們今天高漲的興致。

穿過前方的樹林,便可到飲馬客棧。就在這時,一陣甜魅的歌聲幽幽響起在林中,刺破寂靜,悠悠盪盪傳進三個人的耳朵。

賀琮和楚風跟在鷹王身後,三人一起停住腳步。

賀琮待要上去探查,被鷹王伸手攔住。

鷹王道:“荒郊野外,夜半歌聲,當無好事。”轉頭就走?似乎顯得三個大男人一起膽小懦弱。

楚風說:“主上,還是由屬下先去探探?”

鷹王微吟,搖頭道:“還是我自己去。”臨走前,他讓賀琮、楚風一起回飲馬客棧。留下一個,恐有閃失。一起回去的用意,則是讓他們前去召喚三十六騎。

鷹王一個人走入樹林。

林子裡,已經有了薄薄的霧氣,地上的青草凝結了露珠,一路走去,衣角都被濡溼。

那歌聲甜膩宛轉,不停在唱着,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引得人不得不時刻保持警惕並隨時調整方向。林子裡有小動物忽而跑過去,也有鳥被驚起來,“撲棱棱”掠過頭頂,如果距離太近,就被鷹王用扣在手中的金丸打掉下來。

鷹王循着歌聲,越靠越近。這時,頭頂樹枝上傳來小動物微弱的急促爬動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好像微風吹過樹葉。來到正上方,突然,聲音便消失了。

鷹王站立不動,凝神傾聽。便覺一陣緊迫壓往頭頂,他驀地移動位置,眨眼之間,從原本站立的地方,移開在兩尺之外。一隻大蜘蛛掉在草地上,雞蛋大小的身體烏黑髮亮,脊背上一道漏斗狀五彩的斑紋一直延伸到肚子,八隻細長的腳爪上各生四圈藍色環狀斑紋。

湘部的天蛉珠?

鷹王一見之下,頗爲動容。

湘部的毒蟲成千上萬,天蛉珠是毒中至尊。被它咬上一口,當場就要神經麻痹,心跳驟停。

但見這隻天蛉珠落地之後,腳爪飛快爬動,便要靠近過來。鷹王彈指飛出一根枯枝。那原本脆弱得很的枯枝經他的手彈出來,堅硬銳利不下於一根鐵錐,碰到天蛉珠的脊背,“嗤”的輕響,便透將過去。那隻斑斕可怖的天蛉珠便被戳定在地上,鷹王又彈出兩根枯枝,這隻兇狠無比的毒蜘蛛才死於非命。

鷹王心裡那根提防的心絃,這會兒繃得更緊。

湘部人物到此,果然沒有什麼好事。

那歌聲竟然還在持續,並且越唱越呢喃動人起來,不禁將鷹王撩撥得身體頗爲焦躁。而就在這時,在密林深處亮起來一點一點紅色的燈火。這些燈火飄飄忽忽,彷彿無數鬼魅的眼睛。

歌聲就在燈火的後面。

鷹王仗着技藝高超,大膽前行。三個金彈丸已經在他掌中變成一團金沙,如果這羣紅色燈火對他不利,立刻會被他以太虛功打出的金沙射死。而這羣紅色燈火彷彿知道他的心思,未等完全靠近,便飄忽分開。鷹王往前走,它們就伴隨在身邊,鷹王越走越深,它們反而圍聚到了後方。一團團聚集在一起,繼續好像飄動的鬼火。

以鷹王的見識,認得這些“鬼火”其實就是湘部除了天蛉珠以外另一大知名的毒物——淄靈蟲。這種蟲子也帶有麻痹神經的毒素,和天蛉珠不一樣的是,它們不會立刻置人於死地,而是咬中人之後再從這個人的皮膚鑽進去,慢慢爬到腦子,再釋放毒素。

湘部的女主最善驅使被淄靈蟲控制住的人,如果這羣蟲子發動攻擊,鷹王被它們拿下,那麼,後果如何?簡直不堪設想。

當然,既然淄靈蟲沒有動靜,就說明湘女主很有自知自明。淄靈蟲來之不易,培育出來供自己驅使更加難得,死了一隻天蛉珠已經很可惜,它們,能不死便不要自己找死去吧。

可是,接下來,這位唱歌的湘女主還有什麼高招呢?

想到這兒,鷹王停住了腳步。

一丈以外,一塊鋪滿藍色綢布的草地上,一個身着白衣的身影展露在他面前。

一個並不陌生的面孔側對着自己,林子裡光線很暗,人又離得遠,可是,偏偏那眸子似乎亮到不行,鷹王一眼便瞧見了。

這個白色的影子正隨着自己的歌聲翩翩起舞,時而慢,能讓他看清楚長相,時而便快起來,忽高忽低旋轉不停。

旋轉着,旋轉着,一陣陣異香嫋嫋傳來。

鷹王嗅到了,可是因爲很特別的緣故,竟然沒有提防。黑色的夜,不知不覺居然亮起來,好像樹木都活了,散開去,月亮也大放光彩,銀色的光輝普灑在大地上,遼闊起來的大地變得一片雪白。

一陣從未有過的虛無感襲來,鷹王不自覺打了個踉蹌。

那身影終於舞到近前。

歌聲停止了,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孔呈現在自己視野之中。

鷹王驚奇無比,脫口而出:“雲兒!”

穿着一身潔白衣裳的雲杉面含羞澀扶着他,如瀑的長髮上面帶着的那個花環,可不就是那一年玉林海神祭上跳舞時所帶?非常特別的粉紅色玫瑰花,每一朵都大如小碗,嬌嫩、柔媚,一如她本人明豔無暇的容貌……

鷹王的弱點是女人。

可是,到底哪一個女人才是真正牽動他真心的那個人呢?

月如?霓診?還是明華宮裡的其他人?

上邪夫人始終覺得,如果真心愛上誰,那心裡面,便再也容不下那個人以外的人了。不管面對多麼妖嬈動人的人,也不會再去心動。即使溫存,也只是虛以委蛇。

可是,看瀛楚對待女人的態度,很顯然,月如、霓診以及明華宮其他人都不是那個佔據他心的真心人。

瀛楚的心真正開始動了,是從三個人開始,第一個,叫冷香兒。這個女子長相中上,但是,非同一般的柔弱,令人對她觀之難忘。瀛楚將她從紫荊帶回來,說明他們之間,有了親密關係。但凡瀛楚寵幸過的女人,瀛楚總是會報以溫情和極大的耐性,就算已經很不喜歡,也會敷衍兩句。可是,自從這個冷香兒進宮,瀛楚就沒有和她多說過一句話。那讓人印象深刻的冷漠,如同千年冰雪一樣,多麼特別,那就不用說了。

上邪夫人曾經懷疑過這是瀛楚真心喜歡的人,莫雪姬的到來,打破了她的理解。莫雪姬是上邪夫人印象裡,瀛楚第二次動心的女人。瓊玉宮的奢華,超過明華宮任何一處宮房,僅僅遜色於自己的重陽宮而已。而自己的重陽宮,大多數珍寶並非瀛楚相送,那都是白孤鴻在時,白孤鴻賜予以及自己在四海蒐羅的。加上莫雪姬的來歷也極爲不尋常。明華宮裡的女人,有的是因爲政治因素,天都禮部代爲求親,豪華聘禮從城邦貴族裡迎娶過來,比如月如,比如霓診。有的則是源自於鷹王的到處留情。身爲區區一個蠻荒小國的公主——莫雪姬,卻是鷹王不遠萬里,千里迢迢親自娶回來。聽說,在那個蠻荒之地,鷹王以及三十六騎經歷了屢番廝殺,還聽說,那個蠻荒小國的國王還看不上鷹王,支開鷹王的親隨險些將鷹王暗殺。

上邪夫人見多了他人的阿諛諂媚,對這樣的小國這樣的人羣居然會有那樣的傲嬌,真正是怎麼也看不順眼。若是換作當時她在場,必定要殺了那個坐井觀天的蠻荒小國國王不可,也不能容他那麼囂張。

到底瀛楚會忍,還送了無數珠寶給他。

所以說,瀛楚確實真心愛上了莫雪姬。

然而,世事無常,總有叫人萬分驚訝的意外發生。

上邪夫人知道“雲杉”這個名字的時間並不算很晚,知道瀛楚從玉林帶回來一個其實原本是明華宮的宮女。這個宮女膽子很大,本事也不小,據說是脅迫着右將軍司空長烈安排她擅離明華宮,並且安排她去玉林海神祭跳舞。月如在她面前鬧過這事,可是,瀛楚的性情,她還不知道嗎?都已經引誘瀛楚成功,她還能說什麼?萬沒料到,瀛楚沒有收下這個女子,只是封了個“瑞祥郡主”,然後便安排在九重霄。

明華宮的事,比較惹得上邪夫人操心。九重霄的事,一直都沒什麼變故,上邪夫人就放在一邊不去理會。

直到莫雪姬來!

瀛楚花了那麼多錢財、廢了那麼大心力千方百計娶回來的雪國公主,這個區區瑞祥郡主居然頭次見面便賞了一劍。

且一劍貫穿肩膀!

上邪夫人第一次聽說時,都認爲這個瑞祥郡主必死無疑。不管瀛楚是不是非常寵愛雪國公主,瀛楚是天都的王,在整個蓬萊洲都縱橫來去說一不二。鷹王這個名號響徹蓬萊大地之時,哪個敢讓他顏面有損,他一定讓那人萬劫不復。

可是,叫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是,瀛楚只禁足了那位瑞祥郡主而已。不僅如此,當天,瀛楚就去了九重霄。不用猜,就是去探望那位被他禁足的郡主咯。當着他的面,刺傷他千里迢迢帶回來的雪公主,他不嚴懲便罷了,委屈了她似的,剛剛禁足,就去看她。當真情深,前所未有。

至於後來瀛楚補償莫雪姬,破天荒帶莫雪姬去祭五穀神,這樣的隆寵似乎也沒能幫得了莫雪姬,讓莫雪姬擊敗瑞祥郡主,坐穩鷹王寵姬的位置。

那個瑞祥郡主不簡單那,在白麓的小校場居然殺了劉景空的兩個部下。

難怪瀛楚會對她高看一眼。

蓬萊洲上,什麼時候出現過能一下殺死兩個大男人的女人了呢?而且還是兩個強悍的東洋男人!

便是她獨孤靜珏,也絕不可能吧?

上邪夫人決定賭一賭!

她先派人去國子監傳經筵方聞雪,然後,讓方聞雪爲自己奏一曲白麓軍屯曾經演奏過的《十面埋伏》。跳舞的是玉庭挑選上來的一位宮女,香采女親傳動作和步法。音樂和舞蹈碰撞之下,確實妙不可言。

上邪夫人很欣賞方聞雪,方聞雪彈奏之時,她先斜倚在座椅上,彈奏結束,上邪夫人已經正襟危坐。

《十面埋伏》彈奏結束之後,上邪夫人對方聞雪說:“方經筵,昔日在玉林,你爲海神祭作的那首《海潮昇平》,還能再爲本夫人彈奏一次嗎?”

方聞雪不明白上邪夫人何故突然想聽此曲。右將軍、瑞祥郡主、鷹王之間,他本就不太理解,又加上上邪夫人,對於他而言,除了應付,還能如何呢?

《海潮昇平》需要編鐘,上邪夫人早就派人從玉林將那樂器整個兒搬來。跳舞的女子,上邪夫人需要方聞雪將之打扮得和昔日瑞祥郡主還不是瑞祥郡主時裝扮的那個樣子一模一樣。白色的羽紗裙,如瀑的秀髮披背,最關鍵的,便是戴在頭上的粉紅色玫瑰花,這種花移栽至海外餘蘭國,當地名稱叫:蓓蜜娜!

蓓蜜娜,原本餘蘭國一位小姐的名字,因爲長得很美,所以,當她培育出那麼漂亮的粉紅玫瑰後,這種碗口大小嬌豔的玫瑰被用她的名字命名。

雲杉戴着這花做成的花環出現在他面前時,乍然長大了似的,那青春少女蓬髮的氣息叫他喜不自勝。而現在,更加勾動起他的情腸,讓他無比心動身體也情不自禁。

在白麓行宮,他便不想再矜持下去。喜歡便喜歡了吧,那過去,那未來,又有多少是必須認真去想的呢?也許,真跨出那一步後,後面的事情他也就知道到底該怎麼做。三歲離開熙朝皇宮,跟隨白孤鴻在蓬萊求生,白孤鴻讀書之時他從旁學習,七歲之後便爲白孤鴻解詞析句,師徒共同修習玄秘太虛功。白瀛楚什麼時候都會給自己的人生找到最好的行走下去的方法,即使突然要帶上一個女人。

月亮的銀輝下,穿着白衣、帶着粉色蓓蜜娜的雲杉圍繞在他身旁,一邊緩慢跳舞,一邊自己解下白紗裙的腰帶。

鷹王恍惚便來到了昔日的德勝宮。

去雪國之前,也是這樣一個月色如銀的夜晚,也是這樣四目相對的氛圍,也是這樣——

感覺,整個空氣都好香好香啊,離開了雲杉,奔赴雪國,娶回雪公主,卻發現,越發抹不去心靈上對她的愛憐。

有時候,連自己也沒了解自己的心。

鷹王的意識完全沉浸在這樣一個情境中。即使剛剛還認爲這樣的事情多有蹊蹺,一定需要注意,現在,那一點點殘存的理智也沒有了。

鼻端只是覺得香,好香好香。

沒錯,上邪夫人賭對了,遊歷花叢不沾衣的黑翼鷹王白瀛楚,真正愛上的,確實就是那位跳海神祭的瑞祥郡主。

因爲愛,所以有距離。

因爲有距離,所以越發愛得深。

楚風賀琮回飲馬客棧將其餘三十四人全部帶出來,在林中,他們遇到了天蛉珠以及淄靈蟲的阻擊。

對付天蛉珠最好的就是暗器,這個功夫,三十六騎中畢坤、佟林、張晗、趙琦都很精通,這四個人,同時也是射箭的高手。至於淄靈蟲,它的毒素得進入人體後才發揮最大的作用,所以,一套完整的一字散花劍就足夠對付了。

射殺了天蛉珠,劈死了淄靈蟲,三十六人來到密林深處。

林子裡的情形讓衆人止步。

身爲鷹王的貼身護衛,這種情況,說實話,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往往這時候,三十六騎不僅不會大驚小怪,還會自發組成人牆,隔斷任何會來驚擾主上的人。

但是,今天的情況實在太過不同以往。

天蛉珠、淄靈蟲都是湘部的毒物。湘部從屬三部聯盟,而三部,向來和天都不睦。這一次穀神節,十八盟前來拜會,劉景空打着不爲人知的旗號,心心念念想讓鷹王垮臺。湘部女少主清晰便是劉景空的幫手。三部如何與天都勢成水火,三十六騎最明白不過。

每個人心中都知道,這時,最好的做法就是上去將主上和那個女子分開。

可是,大部分又都覺得:這樣一來,不定自己會引來什麼。

主上的大怒?

嚴厲的懲罰?

鷹王的可怕不僅僅體現在對敵人的態度上,屬下犯錯,受到的懲罰也一樣叫人不寒而慄。

誰讓這些人都是鷹王一手帶出來的呢?

誰讓這些人從跟隨鷹王開始,就沒了自我,這時候才如此沒有主意?

好在,還有一個認死理的!司空長烈不顧衆人阻攔衝上去,強行將鷹王和正在與之纏綿的女人分開。鷹王沒有發怒,更沒有動手,他的身體滾熱滾熱,並且汗出如漿!

司空長烈一看,立刻大喊:“快拿水來!”

袁彬平素裡最聽右將軍的話,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水袋,一皮袋水全部淋在鷹王頭上。鷹王猛打一個激靈,人才略微清醒。

這時候,鷹王終於感覺自己身體的不舒服。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團熱火在體內飛快奔走,左衝右突,不得宣泄便要將這個容納靈魂的身體撐個四分五裂。

鷹王知道有一種藥,據說服了此藥,人的氣血就會前所未有的旺盛。自己這個症狀,大概就是那樣的症狀了。再往地上看去,那個被司空長烈一掌揮倒在地上的女人哪裡是雲杉?分明就是在白麓獻過舞的清晰女少主。

但凡神智未曾迷失,也想得出:雲杉絕無可能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更加不會以這樣卑劣的手段誘惑自己。

熱汗不流了,鷹王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賀琮撿起主上的衣服爲主上披上,司空長烈拔出劍說:“主上,待我殺了這個女人!”

鷹王立刻伸出手。

那個正常的他又回來了。

三十七個男人欺負一個女人,怎麼說,這也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鷹王道:“將她帶回飲馬客棧去,找棵樹,吊上去。”說完了,他心裡不由得恨恨想:“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最後來救她。”

這個她又是誰呢?

沒錯,就是清晰。

清晰是未來的湘部女主,能使動她來做這樣危險事情的,絕對不是湘部自己的人。是蠻部?還是火部?還是,乾脆就是劉景空?

真是可惡之極!

不管是三部聯合,還是劉景空再次出手,他們這麼做,都觸及到鷹王不能被觸及的底線了。

離開飲馬客棧之際,留下來等待解救清晰的是冷延。鷹王說:“一個人在此等候就可以了。”帶着三十五人離開豐野,往南奔走了一百多裡,下午,人馬暫時都停下來。

畢坤、佟林等埋鍋撿柴準備做法,袁彬那幾個則去河邊打水,順便找點野菜、打只野雞回來。

鷹王帶司空長烈離開人羣,君臣二人在曠野中信步而行。

曠野的風,微微有些燥熱。這讓鷹王不由自主想着昨天晚上的事。

中午,小乖就從天都的功德院帶回主持法音禪師蒐集來的訊息。法音是鷹王的國師,精通醫學藥理,天文地理也都會,武功也不錯,只是比起鷹王以及三十六騎中頂尖高手略遜色些,而已。這位禪師禮佛之餘,還爲鷹王物色了些年乾的少年,這些少年學藝不爲其他,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在法音的主持下,蒐集蓬萊洲各種有助於鷹王統一蓬萊的資料。

其中,就有有關三部的詳盡解釋。

要不說法音禪師厲害的呢?小乖帶來的訊息絕對算得上是絕密!湘部女主,自幼服食奇異藥物,天長日久,血液中會帶有奇香。這種香,尋常時候並不會散發,只在急切動作之後,隨着汗水散發出來。配着湘部族獨特的咒語——也就是當時清晰一直在唱的柔媚的歌,吸引人,尤其是吸引青壯年男子的注意,讓之產生幻覺,最後拜服施咒者裙下。

這種香有個非常貼切自己特點的名字,叫魅女香。

凡被魅女香誘惑,又深得魅女香美妙滋味的人,十有八九會拜倒在魅女香攜帶者裙下,少則三次,多則十數次,一定是精盡人亡的結果。

這樣的訊息,讓鷹王在震驚之餘既慚愧又覺得很慶幸。

慚愧者,自己向來自詡不凡,此番卻栽倒在一個蠻夷女子手中。慶幸者,到底手下人得力,關鍵時刻,沒有眼睜睜看着他被清晰算計。

一個晚上又帶一個白天,鷹王的心逐步恢復寧靜。面朝連綿起伏的青山,他對司空長烈說:“長烈,昨夜多虧有你了。”

司空長烈不敢居功,抱拳道:“臣不敢受主上誇獎,臣當以主上安危爲重。”

鷹王看着蒼茫的天空沉默,少頃,道:“昔日你和雲杉相遇之時,我已經忘記雲杉是誰。”回過頭,定定瞅着司空長烈,認真道:“長烈,若是有那個可能,孤將雲杉賜婚於你——”

司空長烈很容易被打動的心頓時激動得怦怦亂跳。

鷹王道:“我知道你很喜歡雲杉。”

司空長烈低頭垂目,眼光不敢和主上對接。

鷹王繼續說:“雲杉似乎對你也有好感。”

司空長烈激動着、高興着,突然,他警惕起來。

鷹王還往下說:“假如我將雲杉賜婚給你,你和雲杉結爲夫婦,那樣一來,你是我最放心的部下,她,亦是我最得力的心腹,你和她二人同時爲孤效力,孤還有何求?自當喜不自勝。”

司空長烈激動的勁頭過去了,慌忙跪下來道:“屬下絕不敢奪主上所愛。”

“哦……”鷹王輕嘆一聲,住口不再往下說。

司空長烈雖然搞不清自己這位主子剛剛的話有幾句真,有幾句假,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如果自己當真應了鷹王此刻的要求,那麼,自己和雲杉或許可以成爲夫婦,但是,日後還想跟着這位主子,怕是不太可能。

不要問這是爲什麼?

司空長烈就是知道一定會有這樣的結果。

司空長烈雖然容易激動,但是他並不呆傻。固然固有模式是可以被打破的,自己也可以爲了雲杉破釜沉舟。可是,雲杉的心真的會在自己這裡嗎?鷹王對自己的恩情自己還要不要繼續回報下去呢?至於自己對鷹王的忠心,那是一開始便註定好的了,要不要用生命繼續去履行呢?

司空長烈找不到更加合適的話,只能照實了說:“屬下只是敬重郡主,而郡主的心裡,只有主上一人而已。”

此話說完,鷹王的臉色便好看許多。

鷹王向司空長烈提及一件事,便是那日雪公主剛到天都,雲杉用劍刺傷雪姬之後,被禁足,司空長烈奉命將雲杉押回德勝宮,在德勝宮的院子裡,長烈和雲杉之間,有沒有發生什麼呢?

這個問題讓司空長烈非常惶恐。他的臉,迅速赤紅起來。

鷹王目光炯炯,只是盯着他。

司空長烈左思右想,硬着頭皮道:“郡主、郡主……郡主只是留屬下喝了一杯茶。”

“是嗎?”鷹王追問。

司空長烈脊背上冷汗一陣一陣冒出來,最終點頭,道:“是的,就是喝了一杯茶。”

鷹王冷冷一笑,總算放過他去。

鷹王說:“白麓的事,孤交給了楚風。”看了司空長烈一眼,確定他並無不甘不服,面色柔和下來,溫言道:“你隨孤搬入城中,從今往後,這天都城的安危,孤還是要着落在你身上以求完全。”

司空長烈心神激盪,急忙單膝跪下,謝恩:“多謝主上。”又說:“屬下自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鷹王露出笑臉,伸手將他攙扶起來。

吃完飯,又等了一個時辰,冷延從豐野方向匯合而來。鷹王問:“有人來救湘部女少主嗎?”

冷延說:“有,就是湘部的人,一個五個。”因爲鷹王並沒有下達其他命令,因此冷延說:“屬下便在旁邊觀望,看到人來,救了清晰女少主之後離開,屬下也就離開。”

賀琮站在離鷹王很近的地方,聽到這兒忍不住張了張口。

鷹王看着他說:“賀琮,你要說什麼?”

賀琮爲人謹慎,不願意在主上面前過於出挑,對下,也不願意就此得罪冷延。可是,話已經到了臉上,他還是說:“屬下有一個想法,冷延剛剛應該尾隨湘部的人,去看看,湘部的女少主最後到底會有誰來迎接。”五個湘部的人,那可是遠遠不夠的。女少主計策失敗了,又被吊在樹上吊了那麼長時辰,受夠了罪也受夠了羞辱,幕後主使她的人理當出面撫慰。如果跟去,一定會揪出幕後主使之人。

冷延居然錯過了,鷹王心中頗不滿意,但是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