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神京,凌霄帝廷,玄天宮。
寰天諸地堪輿圖下,百官正在激烈地爭論。
這本是所有官員和帝座天子都早已習慣的事情,這天宗帝朝的朝堂,就不能不吵,就是得吵,若是連吵都不讓吵,那豈不是說文武百官都齊心協力了?
作爲臣子,還齊心協力,這是想要做什麼?所以歷代玄天帝君都樂於見到朝堂熱鬧一點,能說話總比不說話,亦或是私下說話要來的好。
不過今日,衆臣的火力卻頗爲集中,集中在某位不在現場的鎮王身上。
一位老官員向前,神色肅然:“臣車祁隆啓奏陛下!聖祖有曰,非玄姓不可爲王,非開疆不可封侯,今鎮北德王,擅行分封之事,劃疆土予他人,此等逾越之行恐違背聖訓,老臣侍君已有一千二百載,深受榮恩,不得不啓陛下!”
這是一位侍奉三代玄天帝君的老臣,平日甚少發言,但如今一發言,便直指德王封安靖爲天劍山主的行爲是‘逾越’。
玄天帝不置可否,他看着手中的奏章,然後和聲和氣地問詢:“衆卿以爲如何?”
衆臣各自稟報,大多附和,但也有少部分支持。
其中,附和車祁隆的,大多都認爲德王封山主是他的權力,但封的太大太多,而且不向帝廷稟報,實在是大不敬。
而支持德王的則是認爲,安靖作爲之前實際上的臨江城城主,在既有權柄也代表大辰贏得了對外勝利(對鐵騎,對天魔)的情況下,得到這一封賞是合理的,這同樣是大辰聖祖時就有過範例的事蹟,如今的神京世家大多也是都是如此而來。
甚至,他們還感慨,德王居然能找到如此古老的範例,不愧是帝廷鎮王,對歷史瞭解就是如此深入、
當然,德王實際上知不知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北疆之事已成定局,鎮王之行正反皆可。”
朝議最後,支持與反對的兩方爭論不休,還得是玄天帝定下基調,洪太師出班請令:“事到如今,還請陛下聖裁。”
“既然如此。”
年輕的帝君從善如流:“那麼不能寒了功臣的心,世襲罔替有些過,但安靖作爲此世第一神命,且應且終北霜之劫,其利在天下,功在千秋,當有此殊榮。”
“堪輿官聽令:將此決議錄下,投入堪輿圖中。”
玄天帝發令,整個朝堂便沒有任何爭論,而堪輿官也上前,這些帝朝最好的陣法大師擁有對‘寰天諸地堪輿圖’的修改權限,若是安靖有幸見到這一幕,他或許會驚訝於這手法與天元界的‘靈網編程’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這些堪輿大師的編寫下,堪輿圖中,北疆的諸多地脈節點開始閃爍,其中天劍山脈周邊的地脈也都單獨列出,亮起了光芒,開始將安靖之名登記上去。
洪太師面不改色,站在帝君左側,而右側的伊都督看了眼對方,若有所思。
剛纔文武百官爭論,最後交由帝君聖裁,看似普普通通,卻是在一步步鋪墊帝君的權柄。如今帝君實力還未抵達完全親政的要求,但在洪太師的輔佐下,卻完全足夠。
只是,會有這麼簡單?
咱們的陛下,真的和德王會毫無聯繫?
未有多想,此刻,堪輿圖周邊,陣法師發出輕咦之聲音,引得百官目光匯聚。
“啓稟陛下,不知爲何……安山主之名無法登記進堪輿圖中!”
被文武百官,帝君太師和大都督齊齊注視,他們都有些汗流浹背,但爲首的官員還是硬着頭皮,回身稟報:“因果難連,地脈未感,天海不得見,八荒無蹤跡……臣,臣無能,萬望恕罪!”
哦?
玄天帝眸光微垂,他心中輕咦,想到一個可能,面上卻面不改色:“瀚海衆卿,可知安山主如今所在?他是否還在我大辰境內?”
瀚海道衆官員面面相覷,自是無人知道。
北疆各地官員如今已不爲德王工作,這代表自由和無約束,也代表他們對北疆的控制力降低。
安靖……安靖現在在做什麼,他們怎麼知道?問這個問題,不如去問天意魔教,至少天意魔教在北疆的間諜比他們派出的巡海巡荒衛隊人多。
既然無人應答,玄天帝也沒深究,輕飄飄地幾句‘還是要忠於職守啊’敲打一番便放過。
接下來的事,便從北疆挪開,而是‘西海艦隊巡視千島’以及和西海真靈王庭之間的衝突,南疆與妖國的接洽等事宜。
與此同時。
大辰之外,塵黎。
塵黎大荒。
霜劫消退,冰雪消融,泥濘的塵雨從天空潑灑而下,古銅色的陽光從灰褐色的雲縫間隙流淌垂落,一望無際的荒野從背後的盡頭延伸至前方的盡頭,遙遙可見北方羣山的虛影,但那是對於武者而言也無比漫長的距離。
而在這片荒野之間,一個白色的身影急速掠過。塵風與雨水被他甩在身後,騰霜白的防護陣盤啓動,隨着塵黎浩蕩的長風一同卷向北方。
離開大辰,安靖從未感覺到如此爽快,如此自由。
甚至,就連他體內的祖龍種都煥發了幾點新芽。
“這就是塵黎嗎?看上去還不錯啊。”
雖然入眼之處皆爲一片泥濘,但安靖並非用單純普通人的視角去看——他知曉,這些泥濘是多年霜劫一朝融化導致,但是在那泥水中,有着許多種子正在萌發,那勃勃生機是如此充沛,他幾乎就可以看見來年的春天此地定是一片蒼翠。
與倉廩足告別後,安靖就一路朝着塵黎深處而行。但這並不是漫無目的的狂飆,塵隱子給出了指示:在大荒原的北方,有一片浩瀚無盡的林海,那裡有着一座上古時期御神大廷建造的城鎮,暗銀色的人造高塔屹立在領地正中,雄偉而威嚴。
它如今在明鏡宗的控制之下,是周邊地脈的中樞,安靖抵達那裡後,便可以在曉明峰一系的指引下悄無聲息地回到明鏡宗。
真的能悄無聲息嗎?安靖對此持懷疑態度。但是無所謂,只要能抵達目的地,他從不在意過程。
騰霜白髮出轟鳴,在漫天塵雨中撞出一條通道。
安靖絕塵而去,飛向大地的彼端。
正如游龍入海,放虎歸山。
……
一段時間後,白輕寒回到了天意教在瀚海的據點,銀州城。
在這裡,北巡使正在等着她。
“不錯呀,小白,本以爲這段時間可能會有些拖慢你的修行,這不是進步很快嘛。”
白輕寒一來,便被北巡使抱住,她只感覺到被一團柔軟溫暖的海洋包圍,還聞到了一股淡淡如沒藥月桂的香味,她沒想過掙扎,只是稍微動了動頭,免得嘴巴都被壓住無法呼吸。
“終究還是遠不如大師兄。”保證呼吸後,白輕寒淡淡說道:“他都要快武脈,甚至已經武脈,而我纔剛剛開始內壯,修成一神異。”
“這有何奇怪。”
對此,北巡使搖搖頭,她一邊撫摸自己徒弟順滑的長髮,一邊用司空見慣的語氣道:“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比你我天賦要強得多的人,也總是會有明明天賦不如你我,卻實力比你我要強的人。”
“氣運,天賦與個人的奮鬥,我們不可能全都是第一……想要追上某些人,即便竭盡全力的修行努力,也未必能成功。”
“而這,便是命。”
她如此道:“輕寒,記住這種不甘的感覺,唯有這種感覺……才能輔助我神教的改命密法。”
“可以助你改命。”
……
天劍山脈。
當蓊鬱翠回到自己的‘老家’時,它只有一個想法:“這哪兒啊?”
新造的羣山之間,清風中甚至帶着一絲甜意,明媚的陽光溫暖而醉人,甚至就連本體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地下的地靈豆大妖靈都感覺到了一陣陣舒適。
“唉,這比當年最好的時候都好了。”
蓊鬱翠其實也有點不太記得當年‘最好’究竟是什麼情況,那大概是它孕育出靈性的一年,那時陽光柔和,天空湛藍,隨後而生的雨雲中孕育出了雷霆,就這麼秋去冬來,雷聲響動的一年中,它逐漸孕育出了靈性,繼而擁有了自己的心智。
光陰轉瞬,時光荏苒,蓊鬱翠再一次感應到了契機:它將要神藏了,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現在的天劍山,沒有漫山遍野的山花與果實,只是一片翠綠,但這正是蓊鬱翠喜歡的環境。
它來到天劍山下,在靈脈核心的周邊緩緩紮根。
蒼翠的紋路,頓時在黑褐色的泥土中蔓延,滿溢着生機的雲紋符文依次呈現,繼而如同河流一般擴散,彷彿一張容納了整個山脈的巨網,不斷擴散。
而所有陣紋的核心,那白玉般的蓊鬱翠本體,也開始生根發芽,化作了一顆乳白色的巨蛋,似乎有一個身影在其中孕育,將要降生。
一道光芒升起,穿透層層雲霧,直抵天穹。
武脈三階,第一步乃是【七竅五感明己心】,乃是神魂與體內陣界相合,自此之後,身神並界,我心即爲界心,我身即爲界軀,天意即我,可以初步調整體內陣界的形態,發揮出更強大的力量。
之後第二步,【百辟千煉應地脈】,乃是體內陣界沉澱,將體內靈煞不斷打熬磨礪,最終將體內陣界化作軀體新的經脈,如同地脈一般自然成陣,可以用小天地改變大天地走向,到了這一步,武者便可以運用‘根本陣圖’發揮出初步的根本神通之力,一刀斬海,一劍破雲。
而第三步,【氣貫神臺合天海】,乃是將己身神意純化,可以將體內的陣界擴散,形成近乎於‘法域’的存在,但這不是真正的法域,只是一種力量的擴散,而在這個領域內,武者的力量可以得到極大的增強,但若是領域受創,也相當於本體神魂肉體一同受創。
而如今,蓊鬱翠展現的,乃是武脈巔峰的最後一步【三元歸一登天梯】!
將神,身與自己練就的體內陣界,徹底融合爲一,將自軀徹底蛻變,以自己的意志重塑自己的根本根基,自己將自己降生,成爲既是一界,也是一人的真人!
登上天梯,成爲真人!
翠綠的光輝中,蓊鬱翠本體的‘地靈豆’宛如蛋一般震動,凝聚,無數養分匯聚,順應天時地利,要將其中心的陰影,凝聚爲一個全新的‘軀體’!
如同蛋一般的本體表面綻開了裂紋,翠綠色的生機之炁不斷地凝聚,就好似蓊鬱翠被點燃了那般,但與此同時,一種純粹的蒼青光線從蛋的核心中升騰而起,連着裂縫一同綻放開來,宛如一朵層層展開的淺青色花朵。
而就在花朵的最中心,隨着層層‘花瓣’翻卷着褪下,就像是衣物逐層剝落,一個眉頭微顰,容貌姣好的少女頭顱出現,青翠如葉的長髮耀眼炫目,披掛在雙肩,遮住了牛乳般雪白的肌膚和纖細勻稱的軀體。
而隨着它緩緩睜開雙眼,一雙青色的眸子中有淺金色的金蓮紋路旋轉。
“哈!”
人形的蓊鬱翠垂眸,她擡起手,若有所思地注視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原本無機質的面容逐漸露出微笑,那是一種和她清靈的容貌氣質極其不符,但安靖卻非常熟悉的,帶着官府味道的欣喜笑容。
“哈成了,成了!我是神藏了!”
天象驟變,帶着令人微醺毒氣的香氛四卷,正是神藏成就,真人新生的異象。
但大辰公務員對這些毫不在意,她握緊拳頭,感受着十指的觸感和人軀的視角,歡呼道:“完美,完美!有人軀,我是人軀大妖啦!傻逼朔月影,小屁蛇一整天的想變龍,真靈之王怎麼比得上萬靈之長!”
“該死的妖靈政策歧視,滾一邊吧,我要授籙當大官咯!”
北疆南方。
並沒有走太遠的攀雪牙突然回過頭,看向故鄉的方向,那一道沖天翠光,頗爲驚訝地搖了搖頭:“這都可以?還真讓那老土豆成神藏了?”
攀雪牙和蓊鬱翠的關係還算是不錯,兩者當年相識也非常經典:一頭大牙豚拱地吃蘑菇和小蟲,拱着拱着,就把一顆想要去外面透透氣的土豆給拱了出來——雙方一見如故,攀雪牙載着蓊鬱翠到處跑,而蓊鬱翠用毒芽幫助攀雪牙殺敵。
雖然這種共生關係有些奇怪,似乎有點像是海中帶着海葵到處跑的寄居蟹,但總的來說,那段時光頗爲快樂,直到蓊鬱翠想要成爲人,而攀雪牙只想着順着真靈之道繼續走爲止。
“現在它神藏了,應當是要變成人了。”
心中如此想到,攀雪牙心中不禁也犯起了嘀咕:“要回去嗎?那安山主做的很好,現在回去,會不會有點吃回頭草?”
想了好一會,攀雪牙發出一聲長鳴,呼喚着族羣。
回頭草就回頭草,俺們牙豚不講究這個。
……
塵黎東南,鐵黎諸部後勤營地。
這裡曾經被天魔和神藏真人戰鬥的餘波所波及,有一位神藏真人被擊飛後,半個軀體隕落在此地,化作了一片熔岩湖泊,而他的軀體四散,化作淵落,不斷地在四周生成各式各樣的水系靈物。
隕落的應當是洪浮宗的真人,故而最近這段時間,有不少洪浮宗的武者前來此地,號令鐵黎軍民搜尋前輩遺物,給出了重賞。
安千山就是其中之一,而他收穫極多。
不因爲其他,因爲安靖給了他一臺來自天元界的高端隱身探尋無人機。
這無人機可以自動鑑別靈光強度,可以輕鬆尋寶搜山,只是很容易被魔氣感染,在天元界只能進行最早期的初步探索。
但是在懷虛界,情況就不一樣了,惰性魔氣基本不干擾探測,令它可以發揮遠超天元界的效果。
憑藉這臺無人機,縱然修爲不高,但安千山還是能找到不少水系靈物,這也算是那位洪浮宗真人的屍骸了,洪浮宗願意給出賞賜,不拖欠也不擺譜,也是爲了避免下面的人不尊敬前輩,侮辱屍身。
安千山藉此賺了不少功勳和資源,計算一下,這戰爭中得到的功勞還不如收屍的一半多,實在是令人感慨,不知道爲何要上戰場拼命。
但是今天,安千山卻並沒有出去,藉着探索無人機的便利尋覓。
不是因爲賺夠了,而是因爲他發現,他好像真的找到了一個真正的‘遺物’。
“這是……太虛法器吧?”
安千山注視着眼前如同戒指一般的淺灰色法器,很清楚如果自己將這個東西交出去,肯定可以得到超乎想象的獎勵,也可以搭上洪浮宗的線,日後就不再是背後沒有人的中小型部落。
但是……
——我家小子都是明鏡宗真傳了,洪浮宗去一邊吧,我倒要看看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沉吟了好一會,然後,安千山緊張地探出手。
他催動自己體內的內息,感應這太虛法器中的事物。
沒有禁制,也沒有靈物。並不狹小的太虛法器中,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
只有一個小小的,黑底白紋的東西,在太虛法器的中心閃耀。
那是一顆蛋。
一顆充滿生機,流淌着如玉靈紋的……
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