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慈合十當胸,緩緩說道:“我佛慈悲!智光大師是服毒圓寂的。他所服毒藥是尋常的砒霜,是從天台縣城的仁濟藥店中,分作十天慢慢取來的。”
只見玄渡大師上前一步,說道:“方丈師兄曾派小僧前往天台山查究,智光大師確是服砒霜自盡,他眼珠凸出,後腦骨碎裂,那是死後的事了。”
神山和尚搖頭道:“嗯,那喬峰去見智光大師,自是要逼問雁門關外那帶頭大哥的姓名。智光大師不肯說,他便以‘摩訶指’傷了大師。眼珠凸出,後腦骨碎裂,可不是中了‘摩訶指’的情狀嗎?”
玄慈大師卻堅定地說道:“絕不是喬峰。”
神山上人又說:“還請方丈師兄指點其中原由。”
玄慈大師應道:“好!”說完話卻登上封禪臺,站到蕭峰面前。
蕭峰見狀,趕緊抱拳爲禮。
玄慈雙手合十還禮過後,從懷中取出一張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向蕭峰微笑道:“蕭施主,可認得老僧嗎?”
蕭峰一見之下,立時認出,躬身說道:“喔,原來玄慈大師,便是當日的遲老先生。”
玄慈微笑點頭。
只見另外四名老僧各從懷中取出一張人皮面具,戴在臉上。
蕭峰躬身向玄渡說道:“玄渡大師,杜老先生。”
向玄因行禮,道:“玄因大師。金老先生。”
向玄止行禮,道:“玄止大師,褚老先生。”
向玄生行禮。道:“玄生大師,孫老先生。”
玄慈轉身對臺下羣雄說道:“各位施主。這位蕭施主曾在少林寺學藝,本師是玄苦師弟。玄苦師弟兩年多前爲人所殺,當時寺中大都認定是蕭施主下的手。老衲與玄寂師弟曾細查玄苦師弟斷骨的傷勢,發覺兇手的掌力狠猛異常,並非少林派武功。我們又想蕭施主會使丐幫的‘降龍十八掌’,那也是威猛陽剛的掌力。於是老衲自己,再加上玄渡、玄因、玄止、玄生等幾位師兄弟,我們五人改穿了俗家衣帽。在浙東天台山道的涼亭中,和蕭施主相遇,邀得他全力施爲,盡展所長。這五掌一一對過,我師兄弟互瞧一眼,心中都是同一句話:‘不是喬峰殺的!’”
神山和尚卻追問道:“那各位師兄的結論爲何如出一轍呢?”
玄慈大師不慌不忙地解釋說:“我們五師兄弟所使掌力,有剛有柔,有厚有綿,蕭施主定須全力以赴,不能取巧。否則難免立斃於當場。就算他能瞞得過我們其中一人,決不能五人全都瞞過。後來他跟老衲對掌,老衲使一招般若掌的‘一空到底’。正當掌力全空之際,蕭施主的掌力竟也忽然放空,老衲這一下如是誘招,趁機發力,他非肋骨齊斷不可。蕭施主和我五人在山道上邂逅相逢,只爲了不肯傷我,寧可甘冒大險,全撤掌力。他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也不肯輕易加害,焉能殺害傳他藝業的恩師?以掌法而論。玄苦師弟決不是蕭施主所殺!以心地而論,更非蕭施主所殺!”
玄渡、玄因、玄止、玄生四僧齊聲說道:“方丈師兄當時便有此推斷。我四人事後詳加推敲。議論他掌法、掌力中諸般細微曲折之處,亦都毫無疑義。”
玄慈森然道:“當時在天台山道上。我們五人先已立下了主意,倘若察覺蕭峰果真是兇手,我們便即五人合力,誅除了他,不但爲玄苦師弟報此血仇,也爲武林除去一個禍胎。”
扭頭向蕭峰道:“蕭施主,我們今日說這番話,不是向你賣好,乃是向神山師兄等諸位英雄好漢說明,並非我少林弟子妄殺無辜,而我少林派不正戒律。”
蕭峰躬身道:“是。多謝方丈大師爲我洗刷冤屈。”
玄慈臉現慈和,緩緩說道:“蕭施主,現今我坦率相告:你一心追尋的那個帶頭大哥,便是老衲玄慈!”
此言一出,臺上臺下衆人聽了,都忍不住全身劇震。
對於蕭峰而言,尤是如此。
只聽他激動得地斷斷續續道:“啊!原來……原來……你……你……就是……”
玄慈微微點頭,續道:“不錯,正是老衲。當日在天台山道上,我知你並非殺害玄苦師弟的兇手,於是在跟你對掌時突然撤去掌力,就是要讓你一掌打死了我,報你父母的大仇!”
蕭峰陡然間獲知真相,心緒兀自難平,但種種疑團也終於得解,暗想:“當時既有人傳來假訊,說我爹爹要來少林寺藏經閣搶奪武功秘笈,中原武人要設法阻止,理所當然應由少林寺中高手率領帶頭;而與汪前幫主情好莫逆的武林前輩,自以後來擔任少林寺方丈的玄慈大師爲首。只因我出身少林,素知玄慈方丈爲人慈和,決不致沒來由地帶人去殺我爹孃,我心有所偏,便對清清楚楚現身在我面前的帶頭大哥視而不見,再也不去想上一想,玄慈方丈便該是帶頭大哥!”
玄慈淡淡地道:“老衲當年做了這件大錯事,早已甘願就死。蕭施主,請你上來一掌打死我吧。爲你爹孃報仇,是人子應有之義。老衲未能及早明言,以致有多人爲此送命。衆位英雄豪傑,蕭峰殺我,乃是完結一段因果,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任誰不得伸一指加害於他!”
說完垂手低眉,挺胸而前,只待蕭峰下手。
“轟”蕭峰聽聞玄慈大師所言,內力情不自禁提起,一時間封禪臺上罡風四起,殺氣騰騰。
“大哥!手下留情!”眼看玄慈方丈命在頃刻。虛竹趕緊出言相勸。
兄弟連心,東方不敗和段譽見狀,也跟着勸解道:“蕭大哥。玄慈大師乃是受人矇蔽,請放過他吧!”
蕭峰思慮片刻。終於壓制住體內澎湃的真氣,轉而負手背後,緩緩走上幾步,說道:“方丈大師,當年有人假傳訊息,大師誤信人言,致有雁門關外不幸之事。倘若蕭峰身居大師之位,亦當如此作爲。方丈大師行事居心。沒半點違了佛旨。玄苦恩師自不是大師所殺,然我義父義母、趙錢孫等人,究竟死於何人之手?”
玄慈道:“老衲慚愧,這些人雖非我所殺,但確是因我而死。老衲迄今尚不明兇手是誰。”
蕭峰道:“既然兇手迄今未明,蕭峰此時亦不以一指加於方丈大師。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到時自當再向方丈請益。”
玄慈頷首說:“我知你心存慈念,憑此一念,即可多造功德。”
蕭峰應道:“弟子不敢求多造功德,只盼少作罪業。”
玄慈道:“咱們學武之人。心中常存少作罪業的一念,便是功德。”
蕭峰道:“多謝大師教誨。”而後向在場中原武人團團躬身行禮,說道:“各位。既然玄慈大師已經還蕭某一個清白,那麼蕭某和各位的仇怨已了,這就告辭。”
接着轉身朝東方不敗說道:“東方兄弟,咱們走吧!”
東方不敗剛想答應,卻聽全冠清喝道:“且慢!”
蕭峰見全冠清仍要糾纏,心下有氣,問道:“怎麼,全長老,難道你信不過玄慈大師之言。還是認定我是殺害多位中原武林人士的兇手麼?”
全冠清搖頭道:“玄慈大師德高望重,他的話。誰敢懷疑?但你和東方不敗二人是當今大遼皇帝的左膀右臂,身居高位。統領遼國數十萬兵馬,卻是不假。哼哼,一個南院大王,一個天下兵馬大元帥,偷偷潛入宋境,居心叵測,圖謀不軌,光憑這一條,我們中原武人,就不能放你走。”
玄慈聽罷,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難道老衲風塵僕僕而來,還是阻止不了一場殺戮麼?”
東方不敗走上前去,對玄慈大師謝道:“大師,不必灰心,你能親自趕到,爲我和蕭大哥洗清冤屈,我們就已經很感激了。接下來這些不散的陰魂,就交給我們處理吧!”
玄慈方丈聞言,頷首說道:“善哉,善哉!”
而後東方不敗轉身面向全冠清,義正詞嚴地說:“全長老,你好大膽子啊!明知我和蕭大哥乃是大遼天子的股肱重臣,還敢擋我們的道。你不想想,要是我們有個什麼閃失,豈不是給了遼帝藉口,出兵伐宋?你眼下這行徑,究竟是愛宋國呢,還是要害宋國?”
全冠清聽了,厲聲說道:“哼,無恥讕言!遼賊進犯我中原之意,就如當年司馬昭篡逆之心一般,普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就算放你們回去,遼國君臣照樣會找到理由來攻打我們。倒不如我們現在就先斷其臂膀,到時候他就算打來,武力也會大打折扣。”
羣雄聞言,紛紛應和道:“嗯,不愧是‘十方秀才’,思慮就是周全!”“唔,不錯,不錯,決不能放他們回遼國去!”“對爲大宋盡忠,跟他們拼了!”
經過全冠清這麼一挑撥,一時間羣情激奮,衆武人“轟”的一聲站起,紛紛持兵刃在手,意欲同蕭峰和東方不敗拼命。
與此同時,經過反覆思量,慕容復回想先祖遺訓,復國之志在胸中奔騰翻涌。
終於下定決心,要以江山大業爲重,江湖道義爲輕,斷然拋棄蕭峰與東方不敗對自己的恩義,踏上幾步,朗聲說道:“蕭大王,今日中原羣雄要保家衛國,誅殺胡虜,我身爲武林盟主,自然先來下手。”說着又重新跳上封禪臺。
玄慈、東方不敗等人趕緊閃至一旁,爲“南慕容”和“北蕭峰”騰出一塊空地。
蕭峰點頭道:“好!你和我齊名已久,今日便要在各位英雄面前分個高下。”語畢胸口熱血上涌,在英雄肝膽驅使下,一聲長嘯,呼的一掌“損則有孚”。嚮慕容復猛擊出去。
慕容復領教過他掌力的厲害,雙掌齊出,全力抵禦。
豈料蕭峰掌到中途。兩肘忽地往上微擡,右拳左掌。直擊橫推,一快一慢的打了過來。
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一招之中剛柔並濟,正反相成,實是妙用無窮。
而慕容復最擅長本領是“斗轉星移”之技,將對方使來的招數轉換方位,反施於對方。
但蕭峰一招的關竅恰好與“斗轉星移”的原理相合,也是借力打力。路數太過變幻莫測,慕容復實在不知他要擊向何處,於是無法牽引,當即凝運內力,雙掌推出,同時向後飄開三丈。
蕭峰身子微側,避開慕容復的掌力,大喝一聲,猶似半空響了個霹靂,踏上兩步。追上慕容復,舉起右拳就嚮慕容復腦門砸去。
慕容復聽到他這一聲大喝宛如雷震,本存懼意。見他身法如此之快,更加心驚。
蕭峰這一拳來得好快,直似電閃,慕容復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頂門,總算他反應夠快,腦袋向後急仰,兩個空心筋斗向後翻出,這纔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這千鈞一擊。
未待他站穩。蕭峰叫聲:“好!”雙掌向前平推,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一招“震驚百里”便即發出。
慕容覆沒料到蕭峰第二擊能如此迅速異常地趕到。簡直是前勁未衰,後勁繼至。
好在他身法精奇。藉着蕭峰掌上的勁風,再次飄開,不過這次已經落到臺邊,差點掉下去。 ωωω ●ttκǎ n ●c ○
甫一開戰,蕭峰就已佔得上風,但他接連迅猛發掌,內力消耗着實不少,到後來掌力略有減弱。
臺下武功低微之輩看不透其中的關竅,慕容復卻心下雪亮,當即精神一振,抓住機會揉身而上,施以反擊。
自練成《易筋經》上心法之後,慕容復內功大進,氣運雙掌,掌緣真氣密佈,其鋒銳不下一柄千錘百煉的寶劍,立馬使出慕容氏家傳劍法,招招連綿不絕,猶似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就將蕭峰全身罩在一道道掌劍勁風之中。
武林人士向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手中無劍手亦劍,劍法竟精妙若斯。
但慕容復每一招不論如何凌厲狠辣,總遞不到蕭峰身週一尺之內。
當他繞到蕭峰背後橫劈一劍,蕭峰聽得背後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回劈,正是“降龍十八掌”中一招“神龍擺尾”,“咚”地一下二掌相交,慕容復只覺手臂痠麻。
就在此刻,蕭峰的後招又至,這第二掌“或躍在淵”,“呼”地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擊慕容復小腹。
如此便逼得慕容復縱高伏低,東閃西避。
好在慕容復“斗轉星移”之技奧妙莫測,卸去了蕭峰大部分掌力。
轉瞬之間,二人翻翻滾滾地已拆了百餘招。
東方不敗、虛竹、段譽見蕭峰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只怕難以持久,心中皆是焦急。
這時東方不敗忽地看到慕容復以掌爲劍的劍法中露出老大一處破綻,情急之下,也就顧不得比武的公平了,當即以傳音入密提醒蕭峰道:“大哥,快用‘潛龍勿用’!”
蕭峰聞言,立時右手一推,左手同時向裡鉤拿。
面對蕭峰的右推左鉤,慕容復爲躲他右掌,身子朝自己右邊一側,卻不料後背“神堂”大穴正撞在他左手那屈起食中兩指上,身形微微一滯。
趁此機會,蕭峰右掌順勢一招“利涉大川”倏地擊出,直取慕容復左胸。
衆人見狀,均是一驚,因爲他們都清楚,中了這招之後,慕容復不死也得重傷。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
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
就在敵人快要中招的時候,蕭峰心想:“我與慕容公子無冤無仇,只是惱他恩將仇報的行徑,又何苦傷他性命?”
言念及此。掌上的力道已然收了八成。
孰料奇變陡生,正在此時,一個臉蒙灰布的灰衣僧人迅捷無倫地躥上封禪臺。二話不說,伸出食指就朝蕭峰凌虛點來。
虧得蕭峰應變奇速。放過慕容復,轉而使一招“密雲不雨”,雙掌交替連拍,“啪”“啪”“啪”“啪”“啪”,接連擋開數十道極其凌厲的指力。
慕容復如蒙大赦,連忙運勁衝開背後被封的穴道,擡手對準蕭峰脖子就是一掌劍。
此刻蕭峰正全神貫注地對付連綿不斷的指力,無暇顧及慕容復見縫插針的掌劍。眼看脖頸要害就要中招。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有一條黑衣人影,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雙足正好落在慕容復伸出的手上,使其微微一偏,刺了個空。
這人驀地裡從天而降,突兀無比,衆人驚奇之下,一齊呼喊起來。
待他踢開慕容復的臂膀,落到地上。在場的人這纔看清,原來他手中拉着一條長索,長索的另一端系在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
只見這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眼睛。
說來也怪,灰衣僧見黑衣人到來,便即停止了出指攻擊,站立原地。
黑衣人與灰衣僧相對而立,過了好一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
羣雄見這二人身材都甚高,只是黑衣人較爲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人突然同時說道:“你爲何要救他?”
同是一個“他”字。指的卻是不同的人:黑衣人口中所指乃是慕容復,灰衣僧指的當然是蕭峰了。
羣雄聽二人說了這六個字。心中都道:“這二人聲音蒼老,年紀應該不輕了。”
蕭峰當即走上前來。謝過救他的黑衣人:“在下蕭峰,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慕容復也上前對灰衣僧拜謝道:“在下慕容復,得蒙高僧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只是不知前輩爲何會使我慕容家的‘參合指’?”
那灰衣僧並不答話。
而一旁的玄慈方丈則仔細端詳起他來,忽地若有所悟,疾步上前,提高聲音,問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真是你嗎?”
衆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一驚。
羣雄大都知道慕容復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又知此人逝世已久,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
各人順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那站在封禪臺上的灰衣僧。
那灰衣僧一聲長笑,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厲害,居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面容。
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涌起無數疑竇:爹爹爲什麼要裝假死?爲什麼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
而臺下的全冠清則驚呼:“咦,燕……燕先生,怎麼,怎麼會是你?”
玄慈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嗯,慕容老施主,果然是你。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爲人。那日你向我告知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傷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
他這一聲長嘆,實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這時忽聽那黑衣人指着慕容博暴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當年我和你三次對掌,深悔不知你本來面目,沒下重手殺了你。今天一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慕容博聽了他的話,臉現疑惑之色,問道:“喔,你究竟是何人?與老夫有何仇怨?”
“好!”那黑衣人應道:“冤有頭,債有主,今日我就讓你死個明白!”說着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羣雄“啊”的一聲驚呼,只見他方面大耳,虯髯叢生,相貌十分威武。約莫六十歲左右年紀。
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親生父親……”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生父。咱爺兒倆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
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起。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個張口露牙、青鬱郁的狼頭。
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慄。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着最後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幹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爲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孃親。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爲我當場擊斃。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智光和尚服毒自盡。總算便宜了他們。只是那個帶頭大哥和假傳消息之人,迄今兀自健在。”
說着目光如電,在玄慈和慕容博的臉上掃過。
而後蕭遠山轉過頭來對蕭峰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旁,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八大高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
連同武林羣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活着下山。”
蕭峰對蕭遠山道:“父親,那帶頭大哥當年殺我親孃,乃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爲惡。可是另有一個大惡人,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到底此人是誰,父親可知?”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父親所殺?那……那又是爲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去交給別人,當做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的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大的好人。然則殺死譚公、譚婆、趙錢孫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乾的。智光大師雖已身死,我仍在他太陽穴上指擊泄憤。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孃親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這卻從何說起?”緩緩地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間,孩兒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八高僧齊聲誦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蕭遠山挑戰,但他們在這唸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決不能與他善罷干休。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拜大仇人爲師。繼大仇人爲丐幫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一掌之後,隱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見那賊禿。這玄苦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我父子。孩兒,咱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麼?”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爲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會如此錯愕,而那小沙彌又爲什麼力證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己容貌十分相似、血肉相連之人?
於是含淚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並無分別,孩兒一直擔負着這名聲,卻也不枉了。”
一旁的東方不敗聽了蕭遠山所言,卻心下起疑,上前兩步。朝他一拱手道:“小可東方不敗,拜見伯父!伯父之言,恐怕有些不盡不實吧?”
蕭遠山聽罷。扭頭瞧了東方不敗一眼,說道:“哦,原來是峰兒的結義兄弟。東方賢侄,老夫所言,有何不妥?”
東方不敗應道:“不妥之處太多,且聽小可一一將來。首先,若是依照伯父所說的理由,您要殺死喬三槐夫婦,爲何早不殺。晚不殺,偏偏好似算準了蕭大哥的行蹤。等他要回家見二老時才動手?而且還要想方設法讓少林僧剛好遲一步趕到,認定蕭大哥是兇手?據小可推斷。兇手先殺人,再到少林寺中去通風報信是不可能的,因此殺害喬三槐夫婦的兇手須在路上監視我與喬大哥的動向,算好時間後飛鴿傳書通知藏身少林寺裡的共犯,那共犯再告知寺裡的和尚趕到喬三槐家裡救援,兩人一起配合得天衣無縫,才完成了這一樁栽贓陷害的大計!”
蕭遠山聞言,微微一愣,不作回答。
只聽東方不敗又說:“其二,雖然您與蕭大哥父子二人面目相似,但大家請看,您一個六十歲的人和三十歲的蕭大哥哪能一模一樣呢?很明顯是有人直接裝成蕭大哥的樣子殺人嘛!”
蕭峰聽了,不解地問:“哦,特意扮成我的容貌殺人?這……這又是爲何?”
東方不敗搖頭道:“其中原因,請容小弟稍後再做解釋。”
而後繼續說道:“最奇的是,蕭伯父殺害譚公、譚婆、趙錢孫等人的理由,乃是他們不肯告訴蕭大哥‘帶頭大哥’的真實身份。可是他們到底告訴蕭大哥‘帶頭大哥’是誰沒有,當時只有蕭大哥,小可,以及阿朱妹子三人知道。蕭伯父又沒來問過我們,又如何得知他們沒有說出‘帶頭大哥’姓名,並且以此爲由殺人呢?”
蕭峰聞言,卻犯起了糊塗,追問東方不敗道:“喔,如果我父親不是那‘大惡人’,那他爲何要主動包攬下這麼多的罪名?還有,那真正的‘大惡人’,到底是誰?”
東方不敗向蕭峰解釋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蕭伯父寧願自己承擔惡名,全是爲了你,他的親生兒子!”
蕭峰聽罷,驚詫不已,喃喃自語道:“爲……爲了我?”
隨即恍然大悟,蕭遠山是要以自己扛下所有罪行的方式,來佐證玄慈等少林高僧之言。
今日自己才與生父初次見面,不料其父愛,竟濃至斯。
接着東方不敗又說:“而那真正的‘大惡人’,就是當年假傳訊息,意欲挑起宋遼大戰的人;同時也是如今要極力促成遼夏結盟,進犯大宋的人;是要刺殺宋國皇太后以及穩健派大臣的人,又是害得少林寺被官府查封的人,還是真正推動這次泰山大會的人。我說得沒錯吧,慕容博老先生,或者該叫你一聲燕龍淵燕老爺。”
聽到此節,慕容博不禁拍手叫好:“好,好,精彩,精彩!不愧爲替大遼執掌百萬雄兵的大元帥,果然心思縝密,推理得嚴絲合縫。老夫佩服,佩服!”
東方不敗則抱拳說:“承前輩謬讚!”
聽了二人的對話,在場羣雄均已明瞭,近兩年來江湖上所有大風大浪的始作俑者,就是詐死的慕容博。
但聞慕容博問東方不敗道:“東方元帥,你是如何得知一切盡是老夫所爲的?”
東方不敗答道:“哼,拜你所賜,這兩年來,小可一天都沒閒着。通過數百日的查探線索,還有苦思冥想,又見得方纔前輩出手攻擊蕭大哥的‘參合指’,與那日行刺高太后的刺客頭目所發招式一模一樣,還有你的武功路數裡隱隱含有少林派武學的影子,再加上全長老那聲‘燕先生’,小可終於徹底明白了,你就是兩年來武林中這許多事端的幕後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