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鳥

薛崇訓看了一眼伏在地上披頭散髮的漢子,沉吟道:“你殺了人,人證物證確鑿。我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但活罪難逃,改流放吧……咱們鄯州便是邊關,又正值用人之際,就將你流放到這裡繼續帶兵……”

司法參軍張奇愕然,已是無語了。這陳石塘祖輩本就是鄯州人,流放罪還有流放到家鄉的事?

而陳石塘則大喜,忙叩拜道:“卑職謝主公不殺之恩,願在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薛崇訓又道:“我昨日問了駐軍情況,鄯州有個泅營,三個團的兵力全是流放到這裡的罪犯組成的,你就以帶罪之身管泅營。”

本來薛崇訓想直接將陳石塘無罪釋放,但前後想了一下,還是讓他揹着罪名比較妥當。

剛到鄯州,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薛崇訓其實很謹慎。昨天殺那長史,他是思量過利弊的,只怪那貨恃才傲物,頗有點楊修的德行;薛崇訓先以查貪污爲名,查了下那長史的背景,發現並沒有什麼後臺和家族。於是下令一刀砍了了事。

現在這個陳石塘的案子,卻涉及到另一個地方望族周氏,薛崇訓就不得不慎重了,無緣無故去得罪地方上有影響力的世族,不是吃飽了撐的麼?但薛崇訓認爲那周氏搞那麼多事並不惜與陳石塘家結怨肯定不是爲了一個女人報仇,目的是爲了保住周家的清譽,嫁出去的女兒做出通姦之事,是多壞名聲的事兒!所以他們非要把名聲洗白不可。所以薛崇訓讓陳石塘繼續揹着殺人罪,便成全了周氏的名聲,也算是兩全其美。

說完這事,薛崇訓回頭對張奇道:“一會把他的鏈子解開,放了。”說罷轉身便走。

走出地牢之後,果然王昌齡頗有些欣慰地說:“主公一石三鳥,當真高明。”

哪來的一石三鳥?薛崇訓愣了愣,愣是沒想透。

一行人回到簽押房磨嘰了一些時候已到中午了,正好混吃公家的午膳。薛崇訓吃完飯漱口喝茶時,一個胥役進來稟報道:“陳團練兄妹二人求見使君。”

定是感恩來了,薛崇訓一面傳人進來一面心道。

不一會一男一女兩個人便跨進了簽押房的門檻,進來後二話不說直接跪倒便拜,自然謝薛崇訓的救命之恩。薛崇訓不動聲色地先打量了一番那女的,他倒不是好色,卻是好奇,陳石塘控的妹子究竟啥樣。

只見陳珍珍長得並不算漂亮,兩腮有淡淡的紅暈,鄯州這地方風沙大,好多女人都有這種特徵,雖然乍一看像打的腮紅一般,但確實是影響容貌。她的眉毛也很粗,長得是濃眉大眼的,好在皮膚和本地人比起來還算白皙,這才順眼一下。又看那陳石塘的眉毛眼鼻和他妹妹長得及其相似……薛崇訓就納悶了,滿肚子齷齪地想,那陳石塘和這樣一個長相差不多的女人親熱,會不會產生在搞自己的錯覺?

薛崇訓從繪着猛獸爪牙的屏風前面站了起來,啥也沒和跪在屋中間的兄妹倆說,只對身邊的一個隨從道:“去內宅把程婷叫出來陪陳家小娘說話。”說罷走到陳石塘面前道,“甭跪這兒了,隨我出來。”

陳石塘疑惑地爬了起來,跟着薛崇訓到了二堂的院子裡。這時薛崇訓頭也不回地問道:“用什麼兵器?”

陳石塘躬身道:“卑職在戰陣上用馬槊。”

薛崇訓笑道:“很好,大凡武將世家出身的人,會用這個就是身份的象徵。”他走到一排木架子前面,抽出一枝長兵器,“長一丈八,製造需耗時三年,輕、韌、結實。”他說罷又取下腰間的橫刀,用刀背輕輕一敲槍身,聽得鐺鐺幾聲響,雖是柘木槍身,卻發出了金屬撞擊的聲音。

薛崇訓把玩一陣,便將手裡的馬槊向陳石塘扔了過去,“這麼長的槍,只有在馬上才能發揮威力,你挑一匹馬吧,和我玩兩手。”

陳石塘愕然道:“刀槍無眼,恐傷了主公。”

薛崇訓哈哈大笑,用刀鞘指着他道:“你的口氣太大了,想以前湯糰練都不敢這麼說!放馬過來吧!”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馬廄外面指了一匹瘦馬,在院子裡先溜了一圈和那馬磨合。陳石塘見他已然興起,也不好再扭捏,徑直選了一匹高頭大馬,翻上馬背笑道:“主公看不起卑職?故意選了這麼一匹劣馬,那就承讓了。”

薛崇訓緩緩抽出橫刀,笑眯眯地說:“一會你便知曉,我這匹小馬專克槍騎兵。廢話休說,看好了,駕!”他手一揚扔掉剛脫下來的葛衣只穿了一件白色緞子,一踢馬腹,便斜衝而來。

“來得正好!”陳石塘擡起馬槊。前端精鋼槊首,後安紅銅槊纂,就像撐杆兩頭的秤陀和秤盤一樣能保持平衡,端起時不用太費力。長槍加大馬,藉着馬力的衝鋒猶如一輛的沉重的戰車一般猛不可擋,橫衝直撞而去。

不料這時薛崇訓已調轉馬頭便跑,並不和他對衝。他坐下那匹小馬力道不行,但靈活非常,勒馬也相當容易。

這時程婷也出來了,她和陳珍珍已見過面,倆女人還沒來得及見禮,就被院子裡刀槍晃動塵土飛揚的場面吸引了注意力,但見倆男人真刀真槍在那玩,她們也有些忐忑地聚精會神地看着。

薛崇訓也注意到了有美女觀戰,心下大快,此情此景讓他彷彿回到了前世學生時代的球場上,只因邊上有女生圍觀便揮汗如雨。他精神大振,轉了兩圈總算繞到了陳石塘的後面,趁其不及轉身,策馬快衝過去。

兩騎靠近之後,薛崇訓的馬頭正對着陳石塘的左側,其大馬長槍的衝擊效果已蕩然無存。陳石塘瞅見薛崇訓靠過來,急忙將手裡的馬槊橫掃阻止薛崇訓靠攏。

“哐!”薛崇訓舉刀擋住,頓覺虎口發麻,力量當真不小。但擋住了一下形勢就逆轉,那馬槊太長太笨,迴旋不便,薛崇訓將砍在槍身上的橫刀順勢向下一滑,坐騎也繼續前靠。眼看橫刀要割到陳石塘的手上了,陳石塘飛快地將一隻手鬆開,待刀鋒靠近另一隻手時他又趁機換手,生生破了這招。

薛崇訓露出一絲笑意,雙手握着刀柄向陳石塘懷裡輕輕一拉,“當”地一聲被槍柄擋住,薛崇訓正待將刀尖向前一送點到爲止……如今陳石塘是無論如何也扯不了這一招的。

卻不料這時陳石塘的身體突然一歪從馬上滾將下來,然後用肩膀猛撞了一下薛崇訓坐下的馬胸。陳石塘長得不算魁梧,但力氣卻很大,薛崇訓那匹小馬吃痛受驚,生生將他從馬上甩了下去。

薛崇訓一骨碌爬了起來,吐了一口沙土,憤憤道:“居然耍賴!現在咱們步戰,我看你用馬槊怎麼和我打。”

陳石塘埋頭一看腰間空蕩蕩的,苦道:“卑職認輸了。”

薛崇訓哈哈大笑:“耍賴也不是我的對手。”

陳石塘鬱悶道:“方纔往了佩刀,否則勝負未定。”

就在這時,他妹妹陳珍珍插話道:“哥哥不是使君的對手,還犟什麼,哼!”

周圍圍觀的官吏胥役見狀忙大聲叫好,接着一頓馬屁拂面而來……陳石塘牽馬過來,抱拳作了一禮。薛崇訓也忙收了橫刀,抱拳回禮“陳將軍承認”,相互作了一揖。

陳石塘漸漸從剛纔的緊張專注中回過神來,也開始拍馬屁,不過他這個當過團練的人水準自然比那些小吏小官要高,簡直是天衣無縫,這東西到了一定境界就不能算是馬屁了。他說道:“沒想到使君很善兵事。”

薛崇訓想起自己打過的兩次大敗仗,愕然道:“此話怎講?”

陳石塘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唐軍主戰馬隊主要是穿兩鐺鎧拿槍矛的騎兵,衝擊力強大,但迴旋和機動就遜於遊民族,所以又配備有靈活的‘胡騎營’,負責警戒偵查等事。方纔主公對付我的馬槊,正是化用了唐軍胡騎營的戰術,含義深遠,讓人深思啊。”

“是這樣?”薛崇訓瞪眼道,“長安禁軍沒有胡騎營的配置,我第一回聽說這玩意。”

陳石塘頓時有些尷尬,支支吾吾地應付了兩句。

薛崇訓爽朗笑道:“不過你說得我心裡怪舒服的,一會留下來喝兩盅……少伯,你也來。”

幾個官僚在院子裡聊了會天,旁邊程婷和陳珍珍的關係也發展迅猛,男人們還沒稱兄道弟,她們已是姐妹地稱呼起來。

還沒到酉時,薛崇訓便帶着陳家兄妹等人回內宅喝酒去了,完全不理政務。氣氛融洽快活,程婷一時興起,便要親自下廚爲大家炒幾個菜,而那陳珍珍也說做得幾首鄯州特色菜餚,忙乎了一陣,加上廚娘弄得酒席,炕上已擺得慢慢的,碗盤重疊豐盛非常。

陳石塘武將世家出身,與詩詞歌賦一竅不通,當然不能聊文墨,便聊起了兵事。說起河州姚州等地遭吐蕃吐谷渾騎兵襲擾,破了幾個縣,王昌齡不由得感概沉吟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