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sodu
鄯州地處西陲,而太陽是從東邊升起,這地方應該天亮得較晚,但薛崇訓住這裡倒是沒感覺,因爲他們用的是自己的一套時間,照樣是日出卯時而作,酉時而息……這兒的卯時和長安的卯時自然是對不到一塊去。
天剛亮,院兒裡的蟲子好像還無法接受迷人夜晚的結束,鳴叫未息,“唧唧……”的聲音聽習慣了倒不覺得聒噪,反而顯得更有自然氣息。
薛崇訓正在二堂琴房幹一件大夥看來很“荒唐”的事:他在熨衣服!一個皇親國戚、一州之長,不治理地方,幹這種原本可以叫奴婢做的家務事,實在是有些荒唐。周圍的書吏、胥役都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一聲。
這人很奇怪,常人如果做些非常事,就會遭來各種各樣的非議;可非常人要是做常事,卻會讓人們覺得很有深意。
長史王昌齡把手抱在腹|前,也是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在那兒忙乎。
王昌齡認識薛崇訓已有好一些日子了,不過現在住在一個府裡起居作息常在一起,才能瞭解薛崇訓的日常習慣。王昌齡倒沒有因爲見他做這樣的瑣事就覺得他昏庸,只是愈發覺得薛崇訓很有特點。
就像剛纔他還在院子裡動如突兔一般,將一把橫刀舞得虎虎生風,生機勃勃,彷彿有萬丈豪情一般;可轉眼之後,他就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熨起衣服來了,確實太安靜,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沉穩而細緻。
人的反差竟然可以這麼大?王昌齡默默地琢磨着這個曾經的郡王。其實當初薛崇訓邀請他的時候,他猶豫過甚至很不願意加入薛崇訓的帳下,一個依靠母親權勢的紈絝子弟,一個註定失敗的王侯,跟他有什麼搞頭?後來薛崇訓竟然把不爲人知的步搖都送來了,這份細心貼切和重視,讓王昌齡十分感動,只好投於帳下也算是報這一份情誼。
不過相處了一些日子,王昌齡倒對他愈發感興趣起來。
薛崇訓今兒沒去大堂上辦公,一上值就到這兒來了。在州衙當差其實沒縣衙那麼多瑣事,諸如審案等事都是下一級的衙門在辦……不過勸農是任何地方長官都不能推卸的事兒。
他也沒穿官服,穿了身三十六摺的青色葛衣,不過倒是漿洗得板直整潔,也是熨平過的;交領外袍裡露出的白色裡襯當真是白得一塵不染,比許多富家小姐穿的衣服還要乾淨。王昌齡從這些細節看起來,覺得薛崇訓其實還算一個嚴謹自律的人。
就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身寬體胖的中年人,體型頗有些君子之風,可是身體太胖走進來時就有點喘上了。這人張判司名奇字守正,昨兒個就和薛崇訓見過禮。他長了一張人|獸無害的富態臉,走進來便和和氣氣地說道:“聽說使君見我,我就急忙趕過來了……您這是?叫小的們弄不就成了,哪用得上使君親自做這事兒啊!”
薛崇訓臉上的皮子露出一個笑容:“常常做點家務事能保持精神頭,要什麼都不做長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會養成懶散的習性,不信?”
張奇忙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使君言之有理,我等受教。”
“換開水。”薛崇訓放下熨斗,吩咐身邊的胥役道,又饒有興致地看着那玩意喃喃道,“金斗(熨斗)自漢代就有了吧,張判司您說是不?你一定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典故。”
張奇先讚了一句“使君學識淵博令我等擡頭不能觀您項背”,然後才答道:“下官學識淺陋,未聞其故。”
薛崇訓故作一副不信的樣子道:“你是司法參軍,經常和刑律打交道,會不知道金斗的來歷?奇怪啊!這玩意最初造出來可不是熨衣服的,是……熨人皮肉,牢裡愛用這個。”他回頭看着換水的胥役,作了一個動作,“燒紅了之後往人身上一貼,哧!”
那胥役被那聲“哧”的喝聲一嚇,差點沒把手裡的金斗給掉地上了。又聽得薛崇訓笑道,“貼上去之後,立刻就能聞到一股味兒,像羊肉烤糊一樣,然後那獄卒拿着金斗一推,一大塊皮肉就掉下來了。張判司,你真沒用過這玩意?”
張奇的眼皮子一跳,輕輕撫額躬身道:“咱們鄯州吏治清明,很少有嚴刑逼供的事兒。”
薛崇訓道:“很好,很好,改日我給你寫份奏摺遞上去,讓長安都知道咱們鄯州有個好判司。”
“使君言重,使不得使不得。”張奇忙道。
這時薛崇訓笑容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正色道:“牢裡是不是關着一個同僚,叫陳石塘的人?”
“是……是……他本是鄯州地方團練官,犯了命案,殺害結髮之妻,數罪併罰下獄待斬,刑部已經校覈過此案了。”
“殺妻?”薛崇訓沉吟道,“不是說他的妻子和人通|奸被撞破,他羞|憤之下才痛下殺手的麼?”
張奇忙道:“案情曲折,一言難盡。通|奸之事毫無真憑實據,不足以爲陳石塘殺人之罪開脫。查實真正之由,是他與同父同母的親妹妹不顧人|倫|常|綱做下那難以啓齒之事,方導致慘案發生,髮妻通|奸不過是陳石塘的殺人藉口而已。本案本應將石塘之妹陳珍珍一併下獄,但他一口將所有事自認下來,我等又念在一府同僚的份上,才只拿了他一人……本案卷宗記錄詳盡,證據確鑿,要不下官馬上給使君拿來一觀便知,絕沒有冤枉陳團練。”
妹|控?薛崇訓聽罷不禁汗顏,但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卷宗就別拿了,我不喜歡看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只問你一個事兒:案發之時,石塘之妻和其部下獨處一室,可有此事?”
張奇頓了頓,剛要說話,又被薛崇訓打斷了,薛崇訓微笑地盯着他的臉道:“你在猶豫還是在琢磨?當然我相信你在我面前會實話實說,也相信你沒受過別人的錢財。”
張奇忙道:“是,確有此事,但這並不足以斷定通|奸之實……”
“行了。”薛崇訓擡起手道,“帶我去州衙牢房瞧瞧那陳石塘。”
“是,使君請。”張奇忙躬身說道。
於是薛崇訓和王昌齡並幾個侍衛胥役一塊向大堂院子走去。這院裡左右有七間辦公室,稱“七房”,有司功、司倉、司戶、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參軍分別掌管,並配有書吏。衙門裡的官只負責決策和命令,真正運轉政府辦公的其實主要還是那些小吏。牢房在七房南邊,靠近大門的角落,地面上的房子是牢房;地下還有牢房,那裡也就是死牢。
薛崇訓等人去的正是死牢,只有一處出口,周圍都用石頭鑲牢,被關在這裡的人真是插翅難飛。除非那劫獄的人能先把州衙攻破並剿滅這裡的守軍,否則不可能把死牢裡的人救得出去!
一走下那溼|漉漉的石階,一股腐|氣就拂面而來。頂上的石縫裡在慢悠悠地滴水,“波波……”的聲音雖小,卻如滴在人的心坎上。石階邊緣上還長着青苔,張奇好心提醒道:“路滑,使君慢點。”
進了牢房之後,薛崇訓有種寒氣刺骨的感受,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周圍點的燈也好像陰暗非常隨時會滅掉一樣。一個胥役在牆上取了一盞燈籠走前邊,衆人便沿着潮|溼的過道往裡走。
走到一道鎖住的木門前時,前邊的人停了下來,大家也就跟着停下來。一陣叮噹碰撞的聲音響過之後,張奇喊道:“陳團練,快過來叩見咱們鄯州的新刺史。”
過得片刻,裡面響起鐵索拖動的聲音,一個披頭散髮的渾身黑乎乎的人慢吞吞地走到了門口,連臉都被蓬亂的頭髮遮着看不清楚。瞧他那動作軟綿綿的,估計是沒吃飽……這時代的社會生產力有限,哪有許多多餘的糧食養這些囚犯?也就是半飽不飽的給點吃的,拖住性命不死就不錯了,如果家裡能接濟,也許能好過點。
那人不跪,也不說話,就這麼呆呆地站在門口。
薛崇訓回頭問張奇道:“陳團練?”
張奇應道:“正是。”
薛崇訓指着那人渾身無力的軟綿綿的身體道:“挺有精神的……”
張奇:“……”
薛崇訓繼續說道:“可惜了一條漢子。如今大戰在即,正是用人之際,他要是不犯案,上陣殺敵也好啊。”這話他倒多半出於真心,同是地方團練官,他想起戰死的湯糰練來了。
“是,是……”張奇隨口應道。
不料就在這時,那黑乎乎的髒人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大聲喊道:“使君給個機會,讓我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屍也好,我不想死得這麼窩囊!”沒想到這麼個衰人吼起來居然能中氣十足。
“陳某堂堂七尺男兒,給個機會,讓我戰死!”
薛崇訓沉吟道:“可你殺人|犯,我得顧着律法公正。”
“打吐蕃,卑職願爲主公之前驅!”那陳團練改“使君”的稱呼爲主公,趁機效忠,看來他倒是沒餓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