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鬼娶親太子上花轎

那花轎,通體轎衣皆是大紅綢緞,綵線繡着花好月圓龍鳳呈祥。南風與扶搖兩人一左一右,護行於花轎之側。謝憐端坐轎中,隨轎伕行走,悠悠晃晃。

八擡大轎的八個轎伕,皆是武藝超羣的武官。南風與扶搖爲了找武藝高強的轎伕假扮送親隊伍,直接上那位官老爺的宅邸露了一手,言明是要去夜探與君山。那位老爺二話不說便拉了一排人高馬大的武官出來。然而,之所以要找武藝超羣的,並不指望他們能幫上忙,只是要他們在兇鬼發難時足夠自保逃跑罷了。

可事實上,這八名武官心裡還反過來不大看得起他們。他們在府中是一等一的好手,上哪裡不是羣雄領袖?這兩名小白臉居然一上來就騎他們頭上,還令他們做轎伕,可以說是非常不快了。主人命令不可不從,強按心中不屑,但心中有氣,難免發作,故意時不時腳下一歪、手上一震,一頂轎子擡得顛顛簸簸。外人看不出來,可坐在轎子裡的人只要稍嬌弱一些,怕是就要吐個昏天黑地了。

顛着顛着,果然聽到轎子裡的謝憐低低嘆了口氣,幾名武官忍不住暗暗得意。

扶搖在外面涼涼地道:“小姐,你怎麼了?高齡出閣,喜得流淚嗎。”

確實,新婦出閣,不少都是要在花轎上抹淚啼哭的。謝憐啼笑皆非,開口時卻聲線平和自如,竟沒有一絲被顛來倒去的難受,道:“不是。只是我忽然發現,這送親隊伍裡少了很重要的事物。”

南風道:“少了什麼?該準備的我們應該都準備了。”

謝憐笑道:“兩個陪嫁丫鬟。”

“……”

外邊兩人不約而同看了一眼對方,不知想象到什麼畫面,俱是一陣惡寒。扶搖道:“你就當家中貧窮,沒錢買丫鬟,湊合着罷。”

謝憐道:“好罷。”

轎伕武官們聽他們一番插科打諢,皆是忍俊不禁,這麼一來,心頭不滿之意倒是消散了不少,親近之意略多了幾分,轎子也穩當了起來。謝憐便又靠了回去,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誰知,未過多久,一串小兒的笑聲突兀地響起在他耳邊。

咯咯桀桀,嘻嘻哈哈。

笑聲如漣漪般在山野之中擴散開來,空靈且詭異。然而,花轎並未停頓,照樣走得穩穩當當。甚至連南風與扶搖都沒出聲,似是沒發現任何異狀。

謝憐睜開了眼,低聲道:“南風,扶搖。”

南風在花轎左邊,問:“怎麼了?”

謝憐道:“有東西來了。”

此時,這支“送親隊伍”已漸入與君山深處。

四野愈寂,就連木轎嘎吱作響之聲、踏碎殘枝枯葉之聲、轎伕們的呼吸之聲,在這一派寂靜之中,也顯得略微嘈雜了。

而那小兒的笑聲,還未消失。時而遠,彷彿在山林的更深處,時而近,彷彿就趴在轎子邊。

南風神色凝肅道:“我沒聽見任何聲音。”

扶搖也冷聲道:“我也沒有。”

其餘的轎伕們,就更不可能有了。

謝憐道:“那即是說,它是故意只讓我一個人聽見的了。

八名武官本來自恃武藝高強,加之覺得鬼新郎娶親並無規律,今夜必定無功而返,並不如何畏懼,但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之前那四十名莫名失蹤的送親武官,有幾位的額角微微冒出了冷汗。謝憐覺察到有人腳步凝滯了,道:“別停。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南風揮手,示意他們繼續走。謝憐又道:“他在唱歌。”

扶搖問道:“在唱什麼?”

細細聽辯那小兒的聲音,謝憐一字一句、一句一頓地道:“新嫁娘,新嫁娘,紅花轎上新嫁娘……”

在寂夜之中,他這略爲遲緩的聲音一清二楚,分明是他在念,但那八名武官卻彷彿聽到了一個童稚的幼兒之聲,正在和他一起唱着這支古怪小謠,心下毛骨悚然。

謝憐繼續道:“淚汪汪,過山崗,蓋頭下莫……把笑揚……鬼新……鬼新郎嗎?還是什麼?”

頓了頓,他道:“不行。它一直在笑,我聽不清了。”

南風皺眉道:“什麼意思?”

謝憐道:“字面意思。就是讓坐在轎子裡的新娘,只要哭,不要笑。”

南風道:“我是說這個東西跑來提醒你是什麼意思。”

扶搖卻永遠有不同意見,道:“它未必就是在提醒,也有可能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其實笑才能安然無恙,但它的目的就是騙人哭。難保以往的新娘不是就這麼上了當的。”

謝憐道:“扶搖啊,普通的新娘子,在路上聽到這種聲音,怕是嚇都要嚇死了,哪裡還笑得出來。而且,不管我哭還是笑,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扶搖道:“被劫走。”

謝憐道:“我們今夜出行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扶搖鼻子裡出了一聲,倒也沒再繼續反駁。謝憐道:“還有,有一件事,我覺得必須得告訴你們。”

南風道:“什麼事?”

謝憐道:“從上花轎開始起,我就在笑了。”

“……”

話音剛落,轎身猛地一沉!

外面八名武官忽然一陣騷亂,花轎徹底停了下來,南風喝道:“都別慌!”

謝憐微一揚首,道:“怎麼了?”

扶搖淡淡地道:“沒怎麼。遇上一羣畜生罷了。”

他剛答完,謝憐便聽到一陣淒厲的狼嚎之聲劃破夜空。

狼羣攔道!

謝憐怎麼想也覺得不太正常,道:“問一句,與君山裡經常有狼羣出沒嗎?”

一名武官轎伕在外答道:“從沒聽說過!這怎麼會是與君山!”

謝憐挑挑眉,道:“嗯,那我們就是來對地方了。”

荒山狼羣而已,奈何不了南風與扶搖,也奈何不了那羣常年刀尖上爬模滾打的武官,只是他們方纔都在琢磨那鬼裡鬼氣的歌謠,這才猝不及防驚了一遭。黑夜的野林中亮起一對對綠幽幽的狼眼,一匹又一匹的餓狼從森林中緩緩走出,包圍過來。但這看得到打得着的野獸,跟那聽不見摸不着的東西一比,那可是強得多了,於是衆人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展開身手大殺一場。然而,好戲還在後頭。緊跟着它們的步伐,沙沙、簌簌,一陣似獸非獸,似人非人的怪異之聲響起。

一名武官驚道:“這……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南風也罵了一聲。謝憐心知有異變突生,想站起身來,道:“又怎麼了?”

南風馬上道:“你別出來!”

謝憐方一舉手,轎身猛地一震,似乎有什麼扒在了轎門上。他頭不低,目光微微下斂,從蓋頭下的縫隙裡,看到了一個東西黑色的後腦。

它竟是爬進轎子裡來了!

那東西一頭撞進了轎門,卻又猛地被外面的人一把拖了出去。南風在轎子前罵道:“他媽的,是鄙奴!”

一聽是鄙奴,謝憐就知道,這下可麻煩了。

在靈文殿的判定中,鄙奴是一種連“惡”評都不配得到的東西。

據說,鄙奴最初是人,但現在看,就算是人,那也是畸形人。它有頭有臉,但模糊不清;它有手有腳,但無力直行;它有口有牙,但咬半天都咬不死人。可是,若讓大家選,大家是寧可遇上更可怕的“惡”或者“厲”,都不想遇上它。

因爲,鄙奴往往是和別的妖魔鬼怪一起配合出現的。獵物正在和敵人戰鬥,它便突然冒出,用它糾纏不休的手腳,黏黏糊糊的體/液,還有前赴後繼的夥伴,牛皮糖一樣纏住獵物。儘管它戰鬥力低下,但因爲它生命力極其頑強,並且往往成羣結隊出現,你怎麼都沒辦法甩開它們,也很難迅速殺光它們。漸漸地,便會被它耗幹力氣,被它絆倒,總有那麼一瞬大意,會被伺機的敵人得手。

而在獵物被別的妖魔鬼怪殺死後,鄙奴便會撿一點被對方吃剩的殘肢斷臂,吃得津津有味,啃得坑坑窪窪。

這實在是一種非常噁心的東西。若是上天庭的神官,靈光一放武器一祭,自然能嚇得它們避退三舍,可是對中天庭的小神官們來說,這東西就難纏得很了。扶搖遠遠嫌惡地道:“我,最恨,這東西!靈文殿,沒說過有這個?”

謝憐道:“沒有。”

扶搖道:“要他何用!”

謝憐問:“來了多少隻?”

南風道:“一百多隻,可能更多!你別出來!”

鄙奴這種東西,愈多愈強,超過十隻便很難對付了。一百多隻?活活拖死他們都綽綽有餘。它一般喜歡住在人口繁多之處,萬萬沒想到一座與君山裡便會有這麼多隻。謝憐略一思忖,微微擡臂,露出了小半截纏着繃帶的手腕。

他道:“去吧。”

此二字一出,那白綾忽的自動從他手腕上滑落,若有生命一般,從花轎的簾子出飛了出去。

謝憐端坐轎中,溫聲道:“絞殺。”

黑夜之中,忽有一道白影毒蛇一般遊了出來。

那白綾僞作繃帶纏在謝憐手上時看起來最多不過幾尺,可這麼似鬼魅的閃電飛梭在廝殺的衆人間時,卻彷彿無窮無盡。只聽“喀喀”、“咔咔”一連串間隙不留的脆響,數十隻野狼、鄙奴,瞬息之間便被它絞斷了脖子!

纏着南風的六隻鄙奴頃刻斃命倒地,他一掌劈飛一隻野狼,卻分毫沒有脫險的輕鬆,不可置信地衝着轎子道:“那是什麼東西!?你不是沒有法力不能驅使法寶嗎?!”

謝憐道:“凡事總有例外……”

南風怒極,一掌拍上轎門:“謝憐!你說清楚,那究竟什麼東西?!是不是……”

他這一掌,拍得整個轎子幾乎散架,謝憐不得不舉手扶門,微微一怔,南風這兩句的語氣,竟是令他想起了以前風信生氣時的模樣。南風還待再說,忽的遠處傳來武官們的慘叫。扶搖冷聲道:“有什麼話先打退了這波再說!”

南風無法,只得前去救場。謝憐迅速回過神,道:“南風扶搖,你們先走。”

南風回頭:“什麼?”

謝憐道:“你們圍着轎子就會一直有東西來,打不完的,先帶人走。我留下來會會那位新郎。”

南風又要罵了:“你一個人……”扶搖那邊卻冷冷地道:“他反正能驅使那綾,一時半會兒出不了什麼事。你有空拉拉扯扯,不如先安頓了這羣再回來幫忙。我先走了。”

他倒瀟灑乾脆,說走就走,片刻也不拖沓。南風一咬牙,心知他所言非虛,也對剩下的幾名武官道:“先跟我來!”

果然,離了花轎,那狼羣與鄙奴們雖然還糾纏不休,但再也沒有新的一波加入圍攻。兩人各護四名武官,路上邊打扶搖邊恨聲道:“豈有此理,若非我……”

言盡於此,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目光詭異。扶搖嚥了話,轉開頭,二人暫且都收住不提,繼續匆匆行進。

花轎四周,屍橫滿地。

若邪綾已將撲上來的狼羣與鄙奴們盡數絞殺,飛了回來,自動柔順地纏回了他的手腕。謝憐靜靜坐於轎中,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沙沙作響的樹海包圍着。

忽然之間,萬籟俱靜。

風聲,林海聲,魔物嘶吼聲,剎那全數陷入一片死寂,彷彿在忌憚着什麼東西。

然後,他聽見了很輕的兩聲笑。

像是個年輕的男人,又像是個少年。

謝憐端坐不語。

若邪綾在他手上靜靜纏卷着,蓄勢待發。只要來人流露出一絲殺氣,它便會立刻瘋狂地十倍反擊回去。

誰知,他沒等到突如其來的發難和殺意,卻是等到了別的東西。

花轎的簾子被微微挑起,透過鮮紅蓋頭下的縫隙,謝憐看到,來人對他伸出了一隻手。

指節明晰。第三指繫着一道紅線,在修長而蒼白的手上,彷彿一縷明豔的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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