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轎伕沒留神,一腳踩中一條胳膊,率先大叫,送親的隊伍立刻炸開了鍋,好傢伙,一行人“刷刷刷”的便掏出了一片白花花的大刀,喊:“怎麼了?!來了嗎?!”也不知原先都藏哪兒了。街上嚷成一片,謝憐再定睛一看,那分離的頭身,竟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個木頭娃娃。
扶搖又道:“太醜了!”
恰好茶博士提着銅壺上來,謝憐想起他昨日神氣,道:“店家,我昨日便見這羣人在街上吹吹打打,今天又見,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茶博士道:“做死。”
“哈哈哈……”
謝憐也不意外,道:“他們這是想把那鬼新郎引出來麼?”
茶博士道:“還能是想做什麼呢?有個新娘子的爹重金懸賞找他女兒,抓那鬼新郎,這羣人就整天這般烏煙瘴氣地鬧。”
這懸賞的那個爹,必然便是那位官老爺了。謝憐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粗製濫造的女人頭,心知他們是想用這假人僞裝新娘子。
只聽扶搖嫌惡道:“我要是鬼新郎,送一個這樣的醜東西給我,我就滅了這個鎮。”
謝憐道:“扶搖,你這話太不像一個仙家該說的了。還有,你能不能把翻白眼的習慣改過來,不如你先給自己定一個小目標,一天先只翻五次之類的。”
南風道:“你給他定一天五十次他都不夠用!”
這時,隊伍裡突然鑽出一個的小青年,精神抖擻,看樣子是個領頭的,振臂高呼:“聽我說,聽我說!這樣下去根本沒用!這幾天咱們跑了多少趟了?那鬼新郎被引出來了嗎?”
衆大漢紛紛附和抱怨,那小青年道:“依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衝進與君山裡,大家搜山,把那個醜八怪抓出來殺了!我帶頭,有血性好漢子都跟我來,殺了醜八怪,賞金大家分!”
一羣漢子先是稀稀拉拉地和了幾句,逐漸聲音加大,最後所有人都響應起來,聽起來竟也聲勢浩大。謝憐問道:“醜八怪?店家,他們說的這醜八怪怎麼回事?”
茶博士道:“據說鬼新郎是個住在與君山裡的醜八怪,就是因爲太醜了,沒有女人喜歡,所以才心生怨恨,專搶別人的新娘子,不讓人成好事。”
靈文殿的卷軸上沒有記錄這個,謝憐道:“有這種說法嗎?莫不是猜測?”
茶博士道:“那誰知道,據說不少人都見過,什麼整張臉都纏着繃帶,眼神兇惡,不會說話只會呼嚕呼嚕狼狗一樣地叫。傳得神神叨叨。”
扶搖道:“臉上纏着繃帶,未必就是醜,也有可能是因爲太美不想讓人看見。”
茶博士無語片刻,道:“那誰知道,反正我是沒見過。”
這時,街上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道:“你們……你們別聽他的,不要去,與君山裡很危險的……”
躲在街角說話的,正是昨晚上來南陽廟祈福的那名少女小螢。
謝憐一看到她就覺得臉有點痛,無意識擡手摸了摸。
那小青年見了她就沒好顏色,推了她一把,道:“大老爺們說話,一個小娘插什麼嘴?”
小螢被他一推,有點瑟縮,鼓起勇氣,又小聲道:“你們別聽他的。不管是假送親,還是搜山,都那麼危險,這不是在送死嗎?”
小青年道:“你說得好聽,咱們大家夥兒是拼了姓名爲民除害,你呢?自私自利,不肯假扮新娘子上轎子,爲了咱們這裡老百姓這點勇氣都沒有,現在又來妨礙咱們,你安的什麼心?”
他每說一句就推那少女一把,看得店裡的人都皺起了眉。謝憐一邊低頭解腕上繃帶,一邊聽到茶博士道:“這個小彭頭,之前想哄這姑娘扮假新娘,嘴裡跟抹了蜜似的,姑娘不肯,現在又是這幅嘴臉了。”
街上,一羣大漢也道:“你別站在這裡擋道了,邊兒去邊兒去!”小螢見狀,一張扁臉漲得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道:“你……你何必非要這樣說話?”
那小青年又道:“我說的是不是對的?我讓你假扮新娘子,你是不是死都不肯?”
小螢道:“我是不敢,可是,你也不用劃、劃破我裙子……”
她一提這事,那小青年瞬間被戳了痛腳一般跳將起來,指着她鼻子道:“你這個醜八怪少在這裡含血噴人!我劃破你裙子?你當我瞎了眼!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想露給人看,自己給劃的?誰知道你這醜臉裙子破了也沒人看,你可別想賴我頭上!”
南風實在聽不下去了,茶杯“喀喀”一下碎在手裡。正當他要起身時,身旁白影一飄。而那邊正一蹦三尺高的小彭頭大叫一聲,捂臉一屁股跌到地上,指縫間滴滴答答的鮮血流出。
衆人根本沒來得及看清怎麼回事,他便已坐在了地上,還以爲是小螢暴起,誰知再看她,已是根本看不到了,一名白衣道人擋在了她身前。
謝憐雙手籠袖,頭也不回,笑眯眯地看着小螢,微微彎腰,與她平視,問道:“這位姑娘,不知我能不能請你進去吃杯茶?”
那邊地上的小彭頭口鼻劇痛,一張臉痛得彷彿被鋼鞭一頓暴打,可這道人分明沒帶凶器,也沒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用什麼出手的。他踉蹌着爬起,舉刀喊道:“這人使妖法!”
身後一衆大漢一聽“妖法”,紛紛舉刀相對。誰知身後,南風忽然一掌拍出,“咔擦”一聲!一根柱子應聲折斷。
見此神力,一羣大漢臉色齊變,那小彭頭心下怯了,卻還在嘴硬,邊跑邊衝他們高聲喊話:“今兒個我是栽了,你們是哪條道上的好漢,留下姓名,日後我們再來會會……”
南風根本不屑回答,扶搖卻在一旁道:“好說好說,這位乃是巨……”
南風反手又是一掌,兩人便這麼不動聲色地拆了起來。謝憐本想請那小姑娘進來坐坐,給她點個果子茶水吃吃什麼的,她卻抹着淚自己先走了,只得望着她背影一聲嘆息,自己進來了。進來時茶博士道:“柱子記得賠。”
於是謝憐坐下時對南風道:“柱子記得賠。”
南風:“……”
謝憐道:“在那之前,我們先辦正事。誰借我一點法力,我得進通靈陣覈實一下情報。”
南風舉起手,二人擊掌爲誓,便算是立下了一個極爲簡單的契約。如此,謝憐終於又能進通靈陣了。
甫一進去,他便聽靈文道:“殿下終於借到法力啦?在北方那邊行進得可順利?那兩位毛遂自薦的小武官助力如何啊?”
謝憐擡起頭,看了一眼被南風一掌劈斷的柱子,還有一臉冷漠閉目養神的扶搖,道:“兩位小武官各有千秋,都是可塑之才。”
靈文笑道:“那真是要恭喜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了,依殿下所言,這兩位小武官必然前途無量,飛昇是指日可待啊。”
不一會兒,慕情的聲音冷冷地浮出來,道:“他此次出行並未與我通報,由他去了,我反正是一無所知。”
謝憐心想:“你還真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靈陣裡……”
靈文道:“殿下,你們現下在何處落地?北方是裴將軍坐鎮之地,香火很旺,若殿下有需要,可以在他的明光殿暫留。”
謝憐道:“不必勞煩了。這附近沒找到明光殿,我們便在一間南陽殿落足了。問一句,靈文,關於這鬼新郎,你們還有更多情報嗎?”
靈文道:“有。方纔我們殿裡的評級出來了,是‘兇’。”
“兇”!
對於禍亂人間的妖魔鬼怪,根據其能力,靈文殿將之劃分爲“惡”、“厲”、“兇”、“絕”四等。
“惡”者殺一人,“厲”者可滅一門,“兇”者可屠一城。而最可怕的“絕”者,但凡出世,那便要禍國殃民,天下大亂了。
這窩藏與君山中的鬼新郎,居然是“兇”章,僅次於“絕”之下,那麼,看到過他的人,恐怕就不大可能全身而退了。
因此,出了通靈陣,告知其餘二人此事後,南風道:“那些什麼醜八怪繃帶男,多半是謠言。要不然他們就是看到別的東西了。”
謝憐道:“也有另一種可能。比如,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下,這鬼新郎是不會,或者不能傷人的。”
扶搖頗有微詞:“靈文殿真是效率低下,這麼久纔出個評級,要來何用!”
謝憐道:“好歹對敵手實力如何有所瞭解了。但既然是兇,這鬼新郎法力必然十分強,假人根本不可能騙得過他。若我們要引他出來,送親隊伍的人便不能施障眼法以傀儡假充,也不能帶有兵刃。最重要的是,新娘也一定要是活人。”
扶搖道:“到街上找個女子讓她來做誘餌就行了。”
南風卻否決了:“不行。”
扶搖道:“爲何?不願意?給筆錢便願意了。”
謝憐道:“扶搖,就算有女子願意,這法子也是最好不要用。這鬼新郎是兇章,萬一失手,我們不會如何,但若是新娘被擄走了,一個弱女子逃跑不了,又反抗不得,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扶搖道:“那不能找女子,就只能找男人了。”
南風道:“上哪兒找個男人願意扮……”
話音未落,兩人的視線都轉移了過來。
謝憐還在兀自微笑:“???”
晚,南陽廟。
謝憐披頭散髮地從殿後轉了出來。
守在廟門的兩人一看,南風當場就大罵了一聲:“操!!!”衝了出去。
謝憐無語片刻,道:“何至於?”
叫誰人來看,也一眼能看出來,這是個眉目溫柔的英俊男兒郎。
但正因如此,一個大好英俊男兒,穿着一件女子嫁衣,這個畫面,很多人可能無法直視。比如南風,他可能就個人接受不了,所以才反應如此激烈。
謝憐看扶搖站在原地,目光復雜地上下掃視他,道:“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扶搖點點頭,道:“如果我是鬼新郎,誰要是送這種女人給我……”
謝憐道:“你就滅了這個鎮子嗎?”
扶搖冷酷地道:“不,我就殺了這個女人。”
謝憐笑道:“那隻能說,幸好我不是女人了。”
扶搖道:“我覺得,你不如現在去通靈陣問問,看看有沒有哪位神官肯教你變身的法門,更實際。”
天界的確有幾位神官由於特殊需求,通曉變身之法。但恐怕這時候再學也來不及了。那頭,南風青着臉進來,他罵完了就冷靜許多,這點真是跟他侍奉的那位將軍如出一轍。謝憐看天色已晚,道:“罷了,蓋頭蓋上都一樣。”說着便要給自己蓋了,扶搖卻舉手一擋,道:“且慢。你又不知那鬼新郎如何害人,若是他一揭蓋頭髮覺被騙,暴怒之下異變突生,豈不多生波折?”
謝憐一聽這話,也有道理,可他一步邁開,便聽到了“嗤啦”一聲。
扶搖給他找來的這件紅嫁衣,實在不怎麼合身。
原本女子身形就嬌小許多,他這麼一穿,腰身倒是無甚不合,但揚袖擡足,極受束縛,動作一大,衣服便被撕開了。正當他到處找到底是哪塊兒裂了時,廟門口傳來一個聲音:“請問……”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小螢手中捧着一件疊好的白衣,站在廟門口,怯怯地望着他們。
她道:“我記得昨晚是在這兒見到你的,就想來看看,會不會還遇到……衣服我洗過的,放這裡。昨天和今天,都多謝你啦。”
謝憐正要對她笑笑,忽然想起現在他是一副什麼模樣,決定還是不要多說話嚇人了。
誰知,小螢不但沒被他嚇到,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道:“你這是……要是你喜歡,我幫你?”
“……”謝憐道,“不,姑娘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這種愛好。”
小螢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嫌棄,我可以幫你。你們……你們是要去抓鬼新郎吧?”
她的聲音和臉一下子揚了起來,道:“我、我會改衣服,我隨身都帶針線的,哪兒不好我可以改,我還會梳妝打扮,我來幫你!”
“……”
兩炷香後,謝憐再次低着頭從殿後出來。
這次出來,新娘的蓋頭已經蓋好,南風和扶搖似乎本想瞧上一瞧,但最終還是決定,珍惜自己的眼睛。他們尋來的轎子就在廟門口,精心挑選的轎伕也早已等候多時。月黑夜風高,太子殿下便這麼一身新嫁衣,坐上了大紅花喜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