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當年事 4k

秋高氣爽,月朗星稀,一輪黃月正掛在光禿禿的樹杈子上。

四周蟲鳴嘈雜,比白天不知熱鬧了多少倍,加上方山是獨立的一座大山,和樹木茂密的羣山無任何關聯,根本就不同擔心會有大型食肉動物忽然從草叢中竄出來,毫不留情的一口咬斷人的脖子。

她曾以那種虛無的狀態活完了一世,絲毫不擔心會有‘同類’張着血盆大口飄出來,反倒是要擔心腳下的草叢枯葉中會不會有小蛇躥竄出來,那纔是致命的傷害。

一路上有蟲鳴相伴,反倒是給方霏壯了膽,抵達山頂,就到了一段平趟的路段,一條丈吧寬的泥土大路像是一條漆黑的長蛇,橫臥在整座方山頂上。

這荒郊野嶺的,跟蹤一個人看似簡單,實則卻很容易被人發現,陳譽出現在她面前時,方霏一點也不驚訝,只警惕地往四周掃了一眼。

“趴下!”夜幕中,山頂乍然響起這麼一聲低吼。

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方霏還來不及反應,一柄長刀已經從身後伸過來,準確無誤地架在了她脖子上。

下一刻陳譽就出現在她面前,似是剛跟人搏鬥過,衣衫有些凌亂,袖管也捲了起來,佩劍提在手中,一雙眸子漆黑如墨,在夜色中濃得化不開,卻點綴了一點明黃的月影在其中。

周圍接二連三的響起一陣鞋子碾過枯葉的聲音,片刻間的功夫,她身後已經聚集了四五個人。他們黑衣黑褲,黑巾遮面,手持長刀。與對面的陳譽相對峙着。

“把劍放下!”一名黑衣人甕聲甕氣地朝對面叫囂着。

陳譽單手執起手中的長劍,冷月清輝隨着他的動作,從劍尾滑落到了劍稍,劍刃上殷紅點點,想必是剛沾染的人血,他冷冷地注視着那鋒利的劍峰,勾起脣角邪佞一笑。輕描淡寫地道:“你們想要的是我的命。放下劍,我還能有命嗎?簡直妄想。”

這羣人追着他咬了多日,立誓要爲被他害的重傷墜江的四皇子復仇。此番抓住機會,且會善罷甘休,放下手中的劍,他就等於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你就不怕我們會殺了她?她身上有你想追尋的東西吧。否則,你也不會大費周章的跟着她。她一死,你的線索就斷了。”對方拿架在方霏脖子上的長刀擡了擡她的下巴,像是在尋找一個更加利於刀刃割斷她喉嚨的位置。

“命都沒了,有線索還有什麼用?”陳譽笑着反問道。絲毫不被對方的氣勢所嚇唬住,“她要是死了,這世上也就沒人知道了。即便你們主子還活着,他也永遠不能成事。我覺得,你們拿她威脅我,着實是一件愚蠢的事。”

這兩撥人究竟在說些什麼?!方霏聽得一頭霧水,惶恐不安地瞪着身前十步開外的陳譽,刀架在脖子上,她沒有辦法偏轉頭,也只能望着對面的陳譽。

對方沉默了,幾人對視一眼,似是在考究他話裡的意思。

就在此時,陳譽手中忽然擲出一粒月黑色的小石子,穿過方霏和挾持着她的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打在了她身後的驢子腿上。驢子吃痛,一條腿站立不住,猛然朝前撞去,而它身前正好站着那名持刀劫持方霏的黑衣人,被驢子大力一撞,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朝前撲了出去,恰好貼在方霏頸脖上的刀刃憑白挪開了二指的寬度。

人爲砧板,我爲魚肉,敵不動則我不動,趁着這一瞬間的功夫,方霏猛然蹲下身子,從刀口下滑脫。

下一刻,手上忽然被人大力一扯,接着就迎面撞上了一個堅硬如鐵的胸膛,一點溫熱的氣息恰好落在她面頰上,百忙中伸出手來一擦,指尖殷紅一片。

對方反應也很迅速,在同伴倒地的瞬間,便傾巢出動,揮舞着長刀砍了過來。

方家世代從文,連家門中的男子都不曾學武,遑論她只是一個手無束雞之力的弱女子,小貓兒似的微縮着身子,站在陳譽身前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着荒山野嶺的金鐵交戈聲回覆平靜,方霏才虛脫似的,抱着胳膊蹲在了漆黑的泥土小路上。

她不害怕死亡,卻害怕面對死亡,不知道地上躺着這幾句屍體的靈魂會不會跟曾經的自己一樣,漂浮在虛空中,居高臨下的俯視着自己的身體。

周遭空氣中膩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吸入鼻腔腫,方霏幾欲作惡,肩頭一聳一聳的,拼命拿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吐出來。

“走吧,他們的人很快就會找過來了,不想死就跟着我來。”製造了這場殺戮的陳譽收拾起了配劍,淡淡地說道。

說完,頭也不回地就往大路上走。

方霏哽了一下,直起身來,小心地繞過地上的屍體,走到在混亂中被亂刀砍死喪了命的驢子身旁,確認了它已經死亡後,便摘下了它頸脖上繫着的小鈴鐺,收進了袖袋中。

於別人而言,它或許只是一頭無關緊要的牲畜,可對於那戶山腰小村裡的農戶來說,驢子就像是他們家中的一員,既然不能見驢子完璧歸趙,將鈴鐺送回去也是好的。

陳譽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着,等到方霏趕上了自己的步子,才加快了腳程,翻過山頂那條長長的黑泥小道,從路旁的岔道下去,沿着‘之’形的山路開始下山。

“你們方纔說的東西,是什麼東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方霏忽然問道。

陳譽忽然頓住了步子,方霏一個收勢不穩,直接撞在了他後背上,他忽然調轉了身子,雙臂橫在胸前,閒閒地抄着手,問道:“不如,你先跟我說說看,你父親臨終前可有交給你什麼東西?”

方霏被他反問住了,眉尖一蹙。好笑地道:“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父親臨走時,除了一身的病痛外,別無長物。”

陳譽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似的,眉眼彎彎,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半響才道:“你們方家可是曾經的帝師府啊。說出這話來。也不怕寒磣?”頓了頓,忽然鄭重地道:“沒讓你們方家親自倒在我手上,實乃是人生中的一樁憾事啊。這是你們方家欠我的一筆債!”

方霏不禁失笑,倒在誰手裡,有卻別麼?反正都是家破人亡的結局。

“我們方家不欠你的,即便欠了。這些年來受的教訓也夠了。”方霏擡眸,正面對上他燦若星辰的眸子。絲毫不懼他眼中駭人的寒氣,“我祖父血濺當場,母親不治身亡,父親也沒能善終。如果這還不夠壞債的話,那我也沒別的辦法了。”

陳譽拿手把玩着下巴,眯着眸‘哦’了一聲。“不如,把你父親留臨終留給你的東西交給我。我們就此兩清,如何?”

“你天天盯着我,就是以爲我身上有你想要的東西?”方霏答非所問地道。

“不然呢?”陳譽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當然了,小小的捉弄你一下,也是可以的。”

“我父親臨終前一身的病痛,你如果非要的話,我也給不了你。”方霏將頭別朝一旁,沒好氣地說道。

“那,帶我去看看他們落葬的地方,總可以吧?”陳譽見問不出什麼,只好退一步地問道。

方霏裂脣一笑,平靜地道:“他們的軀體早已經燒成了灰燼,散落在洛河之中,你要是一定想要的話,可以讓人去打撈。”

“你!”陳譽被氣得頭疼,忍住想要立馬掐死她的衝動,一甩袖子,大步離去。

他腳程過快,方霏完全不是對手,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前方便沒了人影,方霏樂得清靜,也就慢悠悠的從另一條岔路下山去了。

片刻後,一隊黑衣人快步來到路口。

“老大,他們分開走了,追誰?”其中一名黑衣人上前道。

“女的不管了,四殿下是在他船上失蹤的,只要抓住陳世子,勢必就能問出四殿下的下落,走!”說完大手一揮,帶領衆着手下的十餘人往陳譽離去的那條岔路上追了過去。

方霏趴在高高的坎子下一動也不敢動,等到周圍沒了聲音,纔起來拍拍身子,沿着小路往山腰走。

陳譽武藝高強,應付這些人不在話下,自己跟在他身邊,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再加上這些人又是衝着他來的,自己與他分道揚鑣,實在是最正確的選擇。

快到了子夜,方霏才抵達昨日上午借驢子的那戶人家院落前。

低矮的茅檐,呈‘田’字狀的窗戶中居然還亮着昏黃的燈火,大黃狗從狗棚裡探出頭來,衝着她汪汪叫。

很快,屋中便有人開門出來,見了是她,便將狗攆回了狗棚了,將她迎進了屋中。

她是空着手來的,又是半夜裡上門,再加上她裙裾上染着點點猩紅,屋主大致也猜到了些什麼,便問了一句:“姑娘,可是遇到劫道的了?”

問完,又覺得這問題可笑,劫道的哪有放着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不劫,反而劫走驢子的道理,當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山裡人常年燒柴火,屋中正燒着一大堆柴火,火坑邊上烤着山芋蛋和紅薯,孩子們應該是已經去睡下了,只有一老兩少三個人,圍坐在火坑邊上,正在掰秋收的苞米。

方霏猶豫了一下,纔回道:“不是劫道的,是遇到了毒蛇……”說完,從袖中取出適才從毛驢脖子上解下來的鈴鐺,將它交還給男主人。

男主人有些尷尬,女主人卻已經別開頭去,只有一個掉了牙的老太太正專心致志地掰着手中的苞米棒子,不知道是失聰了,還是壓根兒不關心此事。

方霏也有些過意不去,立馬從隨身的錦袋中掏了一錠銀子出來,雙手遞到女主人手裡,反手握住,誠懇地解釋道:“大嬸兒,你們山裡人實在,好心借我驢子,我沒將它帶回來,實在是過意不去,這些銀子你收着,拿去另買一頭吧。”

女主人連忙推辭,“不不,這也太多了些,買幾十頭驢子都夠用的了,你用不着陪這麼多。”說完,就反手將銀子往方霏手裡推。

男主人也跟着推辭,執意不肯手下銀子。

方霏從不喜歡欠人情,逼得沒了辦法,只好撩起衣襬,作勢要跪下去的樣子,又勸了好久,主人家才勉強肯收下一半。

一整個下午沒吃東西,晚上又連夜趕路,方霏肚子不爭氣的叫了一聲,女主人見了,忙鑽進廚房中要去煮飯,方霏攔不住,也確實有些餓了,便在火坑邊上坐下來,幫着主人家掰苞米粒。

吃完東西,又閒聊了一陣子,才各歇下了。

她是屬於骨架小的那一類,一整天走下來,躺倒牀上雙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樣,仰面躺在外屋裡頭的炕上,連翻身都很艱難。

這一夜,她夢到了許多幼時的事,夜裡睜眼醒來,心頭一片清明,再睡不着了。

陳譽說的對,當年祖父血濺當場前,是進宮面了聖的,回來後,祖父便將父親喊到了書房裡,關起門來說了很久的話,出來時,兩人面色都很凝重。

再後來,祖父以死明志,撞死在方家正堂前的柱子上,聖上格外開恩,繞過了原本判了滿門抄斬的方家血脈,還准許父親護送祖父的靈柩落葉歸根。

祖父的屍首離開京城時,確實是裝在壽材裡的,約摸過了一兩天的樣子,父親就悄悄的讓人將祖父的屍首燒了,帶上骨灰和母親以及年幼的方裴和她,連夜離開了聖上派來護送祖父靈柩的隊伍。

她打小便沒吃過什麼苦頭,養在深閨裡,離開隊伍後的日子,便是苦難開始的日子,每日要晝夜不停的趕路,連客棧也不敢去借宿,都是住在荒郊野外。

如此走走停停的反覆半年多,母親病死中途,父親身體也每況越下,迫不得已的,才逼着在方家村裡娶了個寡婦做續絃,將兒女的戶籍上在了田氏家的戶籍中,爾後便撒手人寰。

這一路陪着方家風風雨雨走過來的人,如今只剩下了方耿一個,若這其中真有隱情,恐怕方耿就是唯一的知情人,而父親什麼都沒告訴自己個方裴,興許只是爲了保護她們姐弟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