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失約

二姑娘渾身一顫,倒退了兩步才站穩,怔怔地望着二姨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忘記了,老祖宗之所以被趕出去,並不是因爲二姨娘多有手段,更是不因爲趙家的人都被收買了,而是因爲老祖宗染了瘟疫,要人命的瘟疫!

二姨娘說得對極,讓老祖宗回來很容易,但極有可能整個趙家的人都會被傳染上瘟疫,屆時,將會是一場滅門之禍……

陳譽緊抿着脣,英氣的劍眉下眼神複雜,片刻後,說出簡短二字:“帶路。”

二姨娘大驚,她沒料到如此說了,就連一向孝順的二姑娘都不免打了退堂鼓,可陳譽這個與趙家無關緊要的外人,卻還是堅持要去尋老祖宗。

“二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二姨娘不敢看陳譽,甚至不敢轉動一下脖子,只得用眼角餘光斜睨着二姑奶,試圖勸服她改變心意,畢竟老祖宗一人的性命,遠沒有趙家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重要。

二姑娘心中百感交系,一顆心被劈成了兩半,一半繫着自己的曾祖母,一半繫着趙家上下幾百口人,想開口說話,舌頭上卻似是纏滿了鎖鏈,幾度欲出聲,卻只是脣角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前院的護院見她猶豫不決,便齊齊跪倒在地,齊聲道:“二姑娘,你可要慎重考慮啊,我們的性命都在你手裡!”

望着那一雙雙滿是懇切的眼,二姑娘動搖了,苦澀地抿了抿脣,艱難地道:“陳世子……”

熟料她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聽得二姨娘尖叫一聲。擡眸細看,卻是方纔陳譽手上大力一扯,二姨娘整個人呈一道拋物線,從大門門框中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還不待她爬起來,陳譽早已經從大門中出來,手上的鞭子一甩。直接繞上了二姨娘雙手。略一用力,便將摔在地上的二姨娘拽了起來,像牽牛牽馬一樣。將二姨娘拖着走下大門前的臺階。

二姑娘心中掙扎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親情戰勝了理智,義無反顧地追出去,大聲道:“陳世子。請帶上我一起去,我要去接我曾祖母。”

陳譽卻似是沒聽見。直翻身上馬,長腿輕夾馬腹,催着馬兒走了,被束住了雙手的二姨娘掙不脫。被馬兒拖着一路往前跑,幾乎是使出了吃乃的勁兒,才能勉強跟上陳譽的腳步。

二姑娘正要追上去。院裡的護院卻紛紛涌出來,將二姑娘一邊往門裡拉。邊勸道:“二姑娘,你不能去啊,有陳世子在,咱們老祖宗又是福大命大之人,定不會有事的,二姑娘你就放心在家裡等着吧,當務之急還是先去看看大奶奶要緊。”

二姑娘終究是個弱女子,力氣上自然敵不過這羣男人,被硬給拉回了門中,再回頭望,陳譽和二姨娘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角盡頭,再追也趕不上了,只得依言回去,帶着人到桐華院去接宋大奶奶出來主持大局。

在住進清潔庵後面的廢棄院子裡後的第三天,整個院子裡沒有喝到藥汁的人都已經死去,在瓦罐裡的草藥再也熬不出藥汁來後,老祖宗終究也是熬不住了,但人臨死前的迴光返照使得她精神頭很是不錯,神思清明。

方霏守在牀頭,雙手緊緊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啞聲道:“老祖宗,你要挺住,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老祖宗直直地望着頭頂的天井,眸心是一片灰白,那是隻在將死之人眼裡才能看到的慘白,但至少,神志還是清楚的……她當初與方霏定下的承諾,早該在陸思琪能獨當一面時便該兌現了,卻一直拖到現在,她心中到底作何打算,沒人能猜得到。

“阿霏啊,老祖宗不行了……老祖宗……”要對不起你了!後面的話,老祖宗在心裡對自己說道,說完便閉了眼,不再說什麼。

方霏心頭滿是苦澀,老祖宗後面的話,她大致也猜到了,陸思琪始終太年輕,跟自己這個活過一世的人相比,完全是新獵人與老狐狸的區別,花時間去培養一個獵人,倒不如繼續讓狐狸稱大王。

且趙榮昭此番若是能一舉奪魁,待封官上任後,定然是要帶着大房的人離開祖籍去上任的,不論是京城,還是在外省,總之不可能會繼續住在趙家鎮,陸思琪是大房的未來主母,必然要跟着趙榮昭一起走,屆時趙家便是二房的天下,老祖宗一向不喜二房的人,自然不願意將趙家祖業重新交到二房手上去任由他們糟蹋。

方霏留下來,是最好的選擇,陸思琪跟着趙榮昭走了,趙家還有方霏坐鎮,就不能被二房糟蹋到哪裡去,只是如此一來,方霏這一輩子就徹底綁在趙家了,這對於一個不足雙十年華的小姑娘來說,未免太過殘忍。

但老祖宗是何等的決絕,她這一生都奉獻給了趙家,只要是能對趙家有利的事兒,即便是要她自己的這條命,她也毫無怨言,一個方霏,又何足惜?

方霏明知道老祖宗此刻神志是清醒的,下一刻便有可能撒手人寰,有些話若此刻不說明,她這一生都將會在趙家的深宅大院中度過,再無機會去看一看青山碧水那頭的風景,再無機會去尋一個良人,共度餘生……

但老祖宗憐她護她,但是從方家來到當地,老祖宗便一直在暗中幫襯着方家的這份恩情,她就不能在此刻去逼着老祖宗兌現當初的承諾……

且最重要的是,她最近這兩日開始發了低燒,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渾身都沒什麼力氣,還總是犯困,這正是染上瘟疫的前兆……

如今這院子裡的人都是染了瘟疫的,又都死去,屍首就堆在院子裡,四姑娘不讓庵裡的人來將屍體拖出去燒掉,即便她前些日子給老祖宗熬藥的時候。自己也跟着喝藥預防,但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又沒有了藥草,染上瘟疫是遲早的事兒,這本就沒有什麼懸念。

能不能活着從這裡出去,還是一件未知的事兒,前途未卜。她也不想在老祖宗病危的這種時候。去逼迫她兌現當初的諾言。

嘭!

土屋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全身上下罩着披風,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四姑娘捏着鼻子從門外進來。院子裡堆放着這幾天以來趙家先後死去的下人,院子裡惡臭熏天,屋裡的空氣也好不到哪裡去,四姑娘嫌棄地拿手在自己鼻子前扇着風。穿過堂屋往左面的屋中走去。

“老虐婆,你的命還真大。到現在也沒死,別真是老妖怪轉世的吧!”四姑娘站在門口冷冷地諷刺道。

老祖宗連眼皮也沒擡,壓根兒沒打算理她,且即便是她想理會。也沒那個力氣去理會了,油盡燈枯,生命之火如冷風中搖搖欲滅的燭光。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

屋中只有一張石塊切成的土炕,還不到人的膝蓋高。方霏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連直起身子來都沒力氣,只能靠在土炕前的地上,身子靠在土炕上,默默地守着老祖宗。

見二人誰也沒理自己,四姑娘不由得惱了,當即便上前兩步,一腳蹬在方霏肩頭,將她踢朝一旁,上前去揪住躺在土炕上的老祖宗胸口,惡狠狠地道:“老虐婆,你少跟我裝了,你給我聽着,馬上寫一份能夠爲我正名,並將我記到宋氏名下的契書來,否則,你就別想入土爲安!”

“哼!”老祖宗睜開一絲眼縫來,用微弱的聲音道:“人死燈滅,哪還能顧得了身後的事兒,你想要契書,可以,只要你把方霏給我平安送出去,我便成全你。”

四姑娘嗤笑一聲,道:“老虐婆,你的好兒媳婦已經染上了瘟疫,你讓我將她送出去,是想要整個趙家都給你陪葬麼?做夢!”

老祖宗卻不說話了,呼吸變得困難,出的氣兒多,進的氣兒少……

四姑娘卻沒留意到,見老祖宗不理自己,頓時怒從心頭起,抓住老祖宗的前襟,邊怒罵,邊使勁兒地晃動老祖宗的身子,搖了幾下子後,才驚覺手下沉了些。

四姑娘心頭一驚,忙停下手中的動作,定睛細看,手下的老祖宗早已經氣絕,花白的發披散着,面上的神態卻是安寧而祥和的,並不嚇人,四姑娘卻嚇得蹭蹭蹭地倒退了好幾步,直到撞上了身後土牆才頓住步子,慌張地四處看了一眼,尖叫一聲衝了出去。

昏昏欲睡的方霏半響才扶着土炕邊緣直起身子,跪在土炕前,默默地爲老祖宗整理儀容,失了光彩的眸中,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相比安靜地靜待生命流失,老祖宗選擇了這種死法,是因爲她不想兌現當初的承諾,爲了趙家,她只能對不起方霏,只有用這種方式死去,她才能讓自己走得安心一些,所以臨死前的神情纔會是一副解脫後的安詳。

替老祖宗整理好遺容後,方霏也像是被人勾走了魂兒似的,背靠着土炕,怔怔地坐在地上,除了順着她蒼白麪頰滾落的珠淚還有一絲絲的溫熱外,整個人就是像是一尊沒有生命的玩偶。

半個時辰後,土屋的門再一次被人踹開,卻是四姑娘去而復返回來了。

從門框裡望出去,只見外面跟着四姑娘進來了不少人,都是捂得嚴嚴實實的,只剩下一雙眼睛暴露在空氣中,正將柴火往院子裡運,大有將院子付之一炬的意思。

四姑娘絲毫沒了耐心,進了屋裡便直接上前,一把扯住方霏後勁上的髮鬢,直接將她拖到外面的地上,將早已經準備好的筆墨紙扔在方霏面前,厲聲道:“馬上給我寫正名的文書,不然,我就讓人放火,將你和這院子裡屍體一起燒個乾乾淨淨!”

這兩日,清潔庵的人連飯菜也不送來了,只能啃白麪饅頭,再加上她感染了瘟疫,致使方霏渾身使不出一點力氣來,只能趴在地上。

四姑娘蹲下身子,將白紙擺放到她面前,又將狼毫筆塞進她手裡,喝道:“我告訴你,我沒什麼耐心,你要是不想葬身火海的話,就馬上給我寫!”

方霏將手中的筆一丟,‘呵’地笑了一聲,道:“上次陳譽的事,你恨我入骨,何必惺惺作態,即便我寫了,你也不會放過我,我又何必要成全你。”

“你!”四姑娘被人戳穿,頓時惱羞成怒,擡腳便踹了方霏幾腳,解了恨後,才半蹲在地,揪着方霏的前襟將她拽起來,咬牙切齒地道:“我當然不會放過你!不怕實話告訴你,你要是乖乖的寫了,我就給你來個痛快的,你要是不肯寫,我就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現在的狀態,除了多一口生氣,跟一個死人還有什麼區別?方霏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任由四姑娘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絲毫不反抗,但也不妥協。

四姑娘見她軟硬不吃,大爲動火,直接揚起巴掌往方霏臉上招呼,幾個大耳刮子下去,便將她打得口吐鮮血,四姑娘嫌棄地在披風上擦了把手,鬆開了手下的方霏,直接用腳去踹。

踹得一陣,四姑娘累得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來,拿手扇着風,放狠話道:“我說過,敢跟我作對的人,我就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一次你運氣好,跳江居然也沒死,纔沒被人賣到妓院裡邊兒去,算是你的造化,這一次,我看上天還會不會眷顧你!”

方霏神志已經開始模糊,聽到四姑娘這話,卻還是苦苦地笑了一下。

誰都以爲大房的四姑娘是個沒有腦子的花瓶,卻沒人知道那些軟弱都是她表面上裝出來的,策劃綁架宋大奶奶,和二老爺周旋,又將方霏騙上船,想讓人將她綁到外地去賣進青樓去,一環扣一環,這絕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花瓶能策劃得出來的事兒。

她或許是真的沒有什麼學問才情,但要輪惡毒起來,趙家只怕沒人是她的對手,方霏兩次險些都栽在她手中,卻絲毫沒露出馬腳,這一次,卻是第三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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