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麥子楊花的季節,村民在忙着給麥子灌灌漿水:肩挑的、手推車推的,馬車拉的,更有條件的,借來柴油機灌溉。王金山在澇窪地忙着抽水灌溉,把學校的事兒託付給藏大槐、白雲鶴。過了兩天,他覺得心慌,讓方圓幫着他澆水,騎馬回去。
學校果然出事了:藏槐花兩天沒來上學。聽藏之帆說,大鬍子答應把她嫁給漢嚮明了。王金山不想被攪進漢藏兩家的婚事中去,上一次他把藏槐花從鎮**舊址把她救出來,漢嚮明沒有死心,他在等待機會。這一天終於到來,槐樹林、沂馬山、龜蒙山、落鳳谷和金槐灣等大槐樹下的村子都澆上了一遍返青水和抽穗麥子的灌漿水。而山槐莊不但沒引來水澆地,而且連到河裡挑水吃都必須經過漢嚮明的同意。他們的理由只有一個,山槐莊沒有上交一分錢的水利費。
爲了救藏槐花,也爲了打垮舊勢力和封建婚姻制度,王金山決定去找,結果藏大槐、白雲鶴怕他多管閒事,一瓶酒將他灌醉。
天剛矇矇亮,王金山醒來發現被藏大槐和白雲鶴捆在桌子上,他使勁地把桌子頂在頭上,將被繩子綁着的雙手從一條桌腿抽出來,再往牆角磨上幾下……王金山掙脫了繩子,搗開了窗戶,幸好馬兒還在,就這樣王金山輕易而舉地離開了夫子廟。
王金山到了山槐莊,被“ 吱呀——砰通!——咣啷”的聲響吵醒。那是槌頭撞擊石臼的聲音,這聲音比棒槌顯得更悶,比碾子的聲音顯得更沉,厚朴、粗獷而悠長。開始王金山還以爲是幻聽,就停下馬兒,想到兒時大隊裡也有機房,但鄉親們爲了省幾毛錢,還是喜歡到排隊去舂。哪怕再長的隊,她們也要等,有的忙着簸米,有的搓,有的揉,熱氣騰騰。最令人愉悅的要數跟來湊熱鬧的姑娘小夥們,避開顯眼的地方俏語綿綿,和着“吱吱呀呀”的搗臼聲,渾厚中有了溫馨,粗獷中有了纏綿。
搗臼聲又響起,王金山隨着這聲音走向村後翠瑩瑩的地方,那裡有座山草披頂小瓦鑲邊的屋子,屋檐下搭了一間草棚,被一棵老槐樹罩着。石臼是王金山的的老爺爺王孝田從山上用一輛小木牛,咿咿呀呀地推了半天,換來這眼石臼。爲了方便羣衆,怕嚴寒酷暑,王孝田幫着藏槐花的老奶奶蓋了這間草棚。歷經戰爭和多年的風暴,這草棚不知修了多少次,但依舊還在。
王金山從草棚的窗戶裡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奶奶正拄着柺杖倒臼。這讓小小的碓房有了一點靈氣,他也便有了某種說不出的惆悵。
聽着碓米聲聲,王金山想起懵懂的記憶:那年,王金山三四歲的樣子,媽媽常抱着他來這裡看望槐花奶奶。嬸嬸嫂嫂們端着簸箕,提着杞柳筐子,有豆子、粉條、紅薯幹,有蘿蔔、辣椒和蒜頭,來到這石臼房排隊。孩子們扎堆在一起,摔方寶,抽陀螺,拾石子,看螞蟻上樹……後來因爲過家家說起槐花奶奶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叫王孝田的老紅軍戰士,王金山很不君子的和幾個孩子打了起來,大人們誰也不勸,但槐花奶奶覺得自己愛上一個八路是無上光榮,總是不在乎地來到碓米房教她們如何倒臼,還常常替別人搗一陣子。
碓米設備挺簡單的,前方是一個石臼,圓圓的底座,圓圓的石頭肚子,圓圓的敞向青天白雲的口兒。石臼上方是一段經過一定加工的雜木,木頭頂端鑲嵌了一小段包了鐵皮的木槌,圓滾滾的可愛。碓米時人就站在另一端用勁踏起,然後鬆開讓槌頭砸在臼裡,清脆的是蘿蔔,沉悶的是紅薯幹,圓圓潤潤的是豆類,叮叮噹噹的,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石臼,卻凝聚了槐花奶奶的無限思念。
“是夫子廟裡的王老師嗎?”槐花奶奶發現了王金山問道。
“您大概就是槐花奶奶吧?”王金山望着槐花奶奶的動作,我靜立了許久。在槐花奶奶溫和慈祥的目光裡,隨之浮現出她青春年華的漂亮面容。
“我和您的老爺爺同輩呢。”她好像很自豪,又有些淒涼。
“老奶奶!”王金山急忙改口喊。
“還是喊我槐花奶奶吧,你是槐花的老師。”槐花奶奶拿一個瓢從我的袋子裡舀出稻子小心翼翼地倒進石臼裡,小腳踏向形似撬槓的方木上。人在這頭,木頭在那頭。腳一踩,一鬆,嗵嗵的聲音響起,彷彿火車悠遠的回聲。
王金山拿起笤帚一邊幫着收拾從臼裡蹦出的米粒,一邊聽槐花奶奶的故事:
那一年,王孝田也是騎着一匹高頭大馬,找到了任金槐灣婦女隊長,讓她準備一些米麪,那時候沒有機房,面是靠碾子,米靠搗臼。女隊長問道:“不到端午節,忙着碾面搗臼做什麼?”
“支援前線!”王孝田丟下任務走了。
這一天,槐花奶奶照舊去草棚,聽說王孝田回不來了。沒想到從那一天,這碓房的門前再沒有排隊等候的身影。後來,槐花奶奶才知道:王孝田在部隊上娶妻生子了。
“是我老奶奶的父母拆散了您和老爺爺。”王金山很同情、很公正地說。
“你的老奶奶是城裡人,有文化!可我沒有!”槐花奶奶發狠的舂起碓來,甩開膀子,揮汗如雨,一腳一腳狠狠地踩,如此的渲泄。那碓像鷹似的,張開翅膀匍匐於地。隨着她腳的力量威武地昂着頭,隨着力的揮霍,“砰通”一聲,碓屋顫顫……“嗨——砰通!”聲音恨恨的,帶着她幾分詛咒!“哼——砰通!”聲音悶悶的,也帶着她十分的怨憂!
“假如我老爺爺能來,你能原諒他嗎?”這是王金山一個晚輩的心願!他的心如刀割一般,他知道是老爺爺辜負了人家,而如今還要求人家踏進自家的門。
槐花奶奶把碓臼裡的米、糠清理出來,講起後面的故事:“以後,我每一年請師傅來修理一下石臼,搗臼出來的第一臼米寄給他,雖有沙子,但他吃得最香。但他從沒有回一封信。這些年,沒有修理石臼的師傅,我就每天來搗上一陣子,這樣石臼眼就不會被磨平。也許,你老爺爺有一天會回一封信來!”
就這樣槐花奶奶不止一次默默地幫老爺爺家舂米,每一次用搗臼點染生活的無盡美好和嚮往,都是一次汗水、妙筆的揮灑,寄託着對花前月下的珍愛,對闔家團聚與安康的祝福;那圓錐體的石臼裡繪出五穀豐登的回望和未來生活的壯錦……然而,老奶奶成了我老爺爺的女人。
“槐花奶奶,我們那兒不用搗米了。”王金山不想讓槐花奶奶無望無休止地搗米。
“你們用機房了!”槐花奶奶激動地說。
“不是!機房多年不用了。好多時候連飯都不用了!”王金山怎麼告訴她呢,天南地北天大的懸殊,而山槐莊又是一個特困的小村莊,在任何檔案裡找不到它。
“我也是多年不搗米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槐花奶奶說,“這或許是最後一次。”
“那別搗了!”王金山說。
“可我總想着你老爺爺喜歡我搗的米。”
“讓槐花幫你吧。”
“不能!槐花是個孝順的孩子。我們耽擱她上學了,我不想連累一個無辜的孩子。”
“她這兩天沒來上學,我想家訪瞭解一下原因,怎麼不見鬍子叔他們啊?”
“事情是這樣,她哥在地北給一個龍老闆蓋樓,因爲龍老闆不給工錢,他打了老闆被抓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放出來。槐花她爹在外做生意賠了錢,回來想給穀子澆水,可藏老村長就是不準山槐莊的去挑水,說是給水吃已經不錯了。誰讓當初不交水利費呢。槐花她爹去求漢家出面說和。昨天一夜沒有回來,一大早槐花去找。”槐花奶奶望着王金山,懇切地口氣說:“我就想着搗一些米,讓槐花給你,等你回去的時候捎給他。”
“我不能……”王金山不想說和家裡叛逆出走的事情,就岔開話題說:“您們都幸福啊!都有了自己的兒孫!都這麼大年齡了,別在老惦記……”
“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山槐莊十多年前還有百多戶人家,由於多年的旱災和狂沙,大多遷移到金槐灣等村子裡了。我想他或許有一天找到這兒,我就一個人留在這兒。後來,槐花她爹帶着一家人從山裡被趕了出來,我膝下沒有兒孫,鬍子認我做他的奶奶,自然槐花和槐南就是我的重孫。”
原來,槐花奶奶一輩子未嫁。王金山的心,好酸,好痛……
槐花奶奶堅持着把米放在簸箕裡把稻糠波了出去,順着簸箕的顛簸,稻糠落了滿地,簸箕裡留下白瑩瑩的大米。王金山過去幫槐花奶奶把米裝進一個布袋子裡。
等槐花奶奶拿出針線將袋子口封好,“金山,在端午節,讓你老爺爺吃上。”
“老奶奶,你放心。槐南和澆地的事我來想辦法,別在求漢嚮明了。槐花來,您一定告訴她,要去上學。”王金山接過米袋子。
“別忘了大米給你老爺爺!”槐花奶奶再三叮囑。
“放心吧。”王金山上了馬去龍馬縣城郵局把米和槐花奶奶的一片深情寄往遙遠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