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山見蒙雪蓮氣走了,趁課間十分鐘的空兒,找漢子麟聊天。漢子麟講起那個冰封大地的歲月:
那一天拂曉,蒙玉蓮剛起來就接到“思想兵”的命令,要她火速去神母槐下。那年蒙玉蓮不過十六七歲,有一天上午她去天地廟玩,嚮明帶着“路線兵”砸了龜蒙山的天地廟,原因是1929年蒙阿婆曾組織婦女協會發起“taishenyundong”。蒙玉蓮和他爭辯,不慎被他糟弄了。
一心想復仇的蒙玉蓮揹着一個紅色透明塑料袋子,裡面裝着“紅”色寶書,一份時髦的派頭,帶領十幾個“思想兵”奔向神母槐下。神母槐圍着木板,外面貼着語錄。她們不敢承擔撕毀語錄的罪責,就徑直進了夫子廟。蒙玉蓮向後面的紅衛兵把手一揮,“同志們,把這些‘kejifuli’、‘fubidaotui’的東西給我砸了,砸得越徹底越好!”
滿屋子全用木板將壁畫覆蓋,也貼上了領袖的語錄,並用蓋有“龍馬縣文物保管會”印章的封條將字幅蓋住,門頭上的“夫子廟”的匾用寫有“破除迷信”的紅紙蓋住;正堂塑像頂上的“萬世師表”覆蓋着“gemingdaodi”。前來的“路線兵”沒有誰敢動手,因爲觸動了那帶有語錄的封條就等於離那個反……走近了一步。然而,蒙玉蓮卻手握着錘子向門口的獅子一陣亂敲。
蒙玉蓮的手腕被王國槐的手握着了,王國槐說:“給夫子廟留下點東西吧。夫子廟是你七姑的命啊!我爺爺生前,一再告誡我要保護好它。”
“大知青!你要保護好它?”蒙玉蓮禁不住一陣冷笑,說:“那一天,我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時候,誰珍惜過我的青春,我的節操。要不是蒙飛龍及時趕到,我早已成了御龍湖裡的冤魂。它們不是能保佑我們平安嗎?不能!要他們何用?”
“聖人沒有讓他們幹那些蠢事!玉蓮,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過來。”王國槐攔住了義憤填膺的蒙玉蓮,堅決地說:“只要我在,任何人不能別想毀了夫子廟,除非從我身邊踏過去!”
房頂上幾個男青年打出“路線兵”的旗幟。頭兒沒有出來,肚子先騰出來了,站在那兒喊,“哪一部分的?誰的指示?”
“思想兵的,蒙飛龍的指示!”蒙玉蓮沒想到被她砸得頭破血流的漢嚮明突然威風凜凜地站在了對面。
“算個鳥球!乳臭未乾的娃子,沒有我的命令別想動夫子廟一根草。我們是路線兵的、司令部的。”漢嚮明想嚇退她們。
“什麼時候了,你還敢做破儒家的孝子賢孫?連曲阜的孔家廟都查封多年了,一些大學生拉出了孔聖的泥胎,孔聖及其子孫的墳墓被掘開了,‘萬世師表’的大匾被砸了……”
“你懂個屁!你給姑奶奶掙功論賞,沒門!我們頃刻將夫子廟砸了!也向老人家彙報激動人心的消息。”
蒙玉蓮是蒙槐玉的孃家侄女,又是漢子麟的女人,漢嚮明是漢子麟的孫子,怎麼論漢嚮明和蒙玉蓮也算是表兄妹,不管是“思想兵”,還是“路線兵”都標榜只有自己纔是最geming的,都恐怕另一派是阿Q裡的“假洋鬼子”吧。爲了辨別誰是真正的geming,誰有資格摧毀夫子廟,他們決定採取打“語錄仗”來論英雄。
兩兵勢均力敵,“路線兵”大都是時髦青年,背語錄出口成章,像漢嚮明這樣的“學習積極分子”能背上上百條語錄,不止一次地到各地去演講“學習心得體會”。但“思想兵”也不遜色,大都是中學、師範的高材生,待“路線兵”一出題,蒙玉蓮不僅對答如流,而且對每一段語錄的出處、主題、背景都闡述的一清二白。她嗓音清脆,如神母泉的水嘩嘩流動。
那漢嚮明的“路線兵”裡有些流裡流氣的青年,見“思想兵”個個如早晨的太陽散發青春的朝氣,竟然在語錄裡動起了一些粗而俗的內容,猶如洪水滔滔不絕。蒙玉蓮沒有想到今天會碰上純男人組成的隊伍,他們竟然會如此“氓流”。在對方煽情的攻勢之下,蒙玉蓮被羞得啞口無言,帶來的“思想兵”被打得落花流水,沒有辦法只好回去去請蒙飛虎出動。
獲勝的漢嚮明以爲這樣鎮住了“思想兵”也打道回府。
這次“pilinpikong”,對槐樹林的蒙槐玉老師是一個教訓,她沒有想到侄女蒙玉蓮還是運動的受害者,轉眼間成了造反英雄。蒙槐玉是縣教育局的主要領導,對孔子頗有研究,從“posijiu”那陣子就一直保護孔聖,聽了王國槐的建議來大槐鎮夫子廟教書,便於孔聖教育的研究。她知道靠貼標語的辦法堅持不了多久,即便能哄過了孫子漢嚮明,不可能騙得了蒙玉蓮啊!膽小的蒙槐玉懷抱着還沒有滿月的方圓,聽到廟外漢嚮明和蒙玉蓮語錄論英雄的時候,就將多年研究孔聖和王泉北的資料找出來燒了!她的心一定很疼痛,不知流了多少淚水啊!那線裝的書籍,孔聖碑帖的拓片,王泉北辦義學的教本都燒了,那是燒她的心啊!如果現在放在“鑑寶”節目裡該是怎樣的文物?又是怎樣的價值?
蒙槐玉唯恐這些資料連累了老師們,凡與他們有關的照片、信件和資料(按現在來說有價值的論文成果)等等,統統放進了那燒她心的大火裡……
蒙飛龍聽到蒙玉蓮吃了虧,趕忙帶着“革命兵”騎馬來到夫子廟,先捆了王國槐,後闖進廟裡搗毀了封着“gemoingdaodi”的‘萬世師表’的大匾,將孔聖塑像的眼睛挖空,然後用糞便塗了一身,就連門口的石獅子也成了“封建產物”,被砸得肢體斷裂。然而,他不想任何人的身心受到傷害,他一直強調“要文鬥,萬不可武鬥。”
漢嚮明就不僅僅是“weidou”了!他要與蒙槐玉(zichanjiejixiaojie)徹底決裂,帶着隊伍,拿着傢伙跑到夫子廟。
蒙飛龍譏笑來晚的漢嚮明:“你們去準備收拾一灘紙灰吧!”
“怎麼,你還是怕了?你們不能將geming進行到底!”漢嚮明在蠱惑蒙飛龍與蒙槐玉決裂,“我知道她是你的親姑,但她頑固堅持說王泉北在五十年代就批了,現在她還保護着,真是死不改悔!我和你是私人之間的恩怨,而蒙槐玉和我們是兩個階級的對壘!你不打他,他要打到你!”
“等我們砸了夫子廟,你的事沒完!”蒙玉蓮不由義憤填膺,她不能落後於他,她還是敲響了蒙槐玉的門。
屋子裡通紅一片,焚燒的紙味從門縫裡擠出來。蒙飛龍開了門,後面好多人擁了進去,喊道:“你爲什麼要尊孔?爲什麼要研究一個乞丐?”蒙槐玉質問:“你們借‘pilinpikong’之機,到處扇風點火,大搞‘映射史學’,把教育搞得烏煙瘴氣!”同來的人爲了邀功沒有蒙飛虎的命令就對着蒙槐玉就是一頓亂打。
蒙槐玉是“niuguisheshen”嗎?她細長的眉毛下一雙善良的溫和的眼睛,慈眉善目的七姑怎麼看也不像敵人啊!然而,此時的蒙飛龍已經難以控制局面了,何況蒙玉蓮也在其中。
“把材料交出來!”蒙玉蓮喊道。
蒙槐玉的心頓時慌亂起來。隨着她手裡的一把火,燒斷了與她聯繫的學者與親人的聯繫。有關王泉北的資料也隨着那把火煙消灰散了。直到21世紀的今天,當年這些材料再也無法彌補。
“銷贓是嗎?”蒙玉蓮抓過她手裡的棒子砸着快燃盡的紙灰,希望得到一點邀功的材料。
“怎麼是你----玉蓮!”蒙槐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打量着親侄女,心急如火地告訴她,“家裡人處找你,你怎麼和他們在一起?”
“和你們在一起,你們能保護我嗎?那個上午,你們去哪兒了?那個蒙阿婆眼睜睜地看着親孫女……”
“玉蓮!究竟發生了什麼?告訴七姑!你爲什麼要和他們在一起?你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喪盡天良的事兒!”
屋子裡人亂作一團,一條條帶着銅釦的軍用皮帶,呼嘯着甩向沒有反抗的蒙槐玉。
“別打她了!”漢嚮明突然喊起來。
蒙飛虎手裡的皮帶停在半空中,那青春的目光裡滋生出一種難以言狀的霧氣。蒙槐玉雖然第一次見到這種目光,不知道里面的意思,但自己跳動的心讓她粗略地知道,她沒有能力挽救她們兄妹,她能說些什麼呢。
王國槐聽到哭聲跑進來,方圓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哭,似乎向這世界訴說着最原始的吶喊;蒙槐玉被打得遍體鱗傷,鮮血直流,他恨不得蒙家兄妹一人一記耳光。
蒙飛虎對王國槐怒目而視,“你還來求情?你們私自保護古廟,還在裡面辦學,這裡是‘培養修--正--主義苗子’的黑窩。王老師,你要經得起嚴峻的考驗!”
王國槐奪過他手裡的皮帶扔掉,憤憤地說:“我用不着你考驗,我還知道誰是誰非!”
王金山聽了漢子麟的故事,感慨地說:“聽蒙阿婆講過,1929年,她發起的‘taishen’運動,雖然擡出了天地廟、炎黃廟等神廟的神像,但對夫子廟還是保留了下來。她廢除讀經科,推行注音字母,統一大槐鎮的國語。爲此做過貢獻。而建國後的蒙漢青年人幹了幼稚的行爲。這些能怨她們嗎?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可我畢竟因爲蒙家,槐玉丟下還沒有滿月的方圓自殺了!臨死前懷裡還抱着‘紅’寶書,表示對領袖對黨的絕對忠誠和無限熱愛。”漢子麟說,“好多事兒,我也沒有怪她們。我只想告訴你,蒙家來到夫子廟,就會帶來災難!”
王金山說:“可是,聽你講的故事裡,用皮帶抽打方圓她奶奶的不是蒙家兄妹。”
“別替他們辯解了!那蒙雪蓮必須離開夫子廟。”漢子麟的態度堅定,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