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樓全稱爲“勤政務本樓”,位於興慶宮南城牆處,樓高四層,曾是玄宗皇帝爲督促自己勤政愛民所建。只可惜他晚年開始寵信楊貴妃,從此荒廢朝政,此樓便成爲其每逢年節喜事舉行慶典的地方,早已失去建造的本意。
臘月的天氣酷寒難耐,滴水成冰,天地間一派蒼茫。西嶺月隨天子登上勤政樓,將半個長安內城盡收眼底,只覺眼前鋪展開了一幅水墨畫,氤氳出黑白兩色的繁華。其間間或夾雜着硃紅點點,是家家戶戶爲了過年而掛出的燈籠,以及貼出的年畫桃符。
李純神色黯然,西嶺月也不敢作聲,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地臨風而立。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子緩緩伸出右手指着一處雕欄,沉痛地嘆道:“去年上元節,憐憐就是從此處墜樓的。”
他所指的位置是勤政樓的東北角,屬於樓面的背後,緊挨着樓梯。而觀景的位置在南面,天子與衆位妃嬪當時都是背對紀美人,視線不及,守衛更不會很嚴密,纔會致使紀美人墜樓身亡。
西嶺月心中有諸多疑點,開口詢問:“聖上,您爲何懷疑紀美人之死另有內情?”“因爲當天憐憐突然感染風寒,已決定不來勤政樓了。據宮人交代,是有人假借朕之名寫了情詩給她,邀她同來觀景,她才強撐着趕來。”李純說起前情,臉色陰沉得嚇人。
如此聽來,紀美
人之死的確另有內情,但讓西嶺月不解的是,李純當初既然懷疑過,又爲何對外宣稱紀美人是失足墜樓,把案子判定成是一樁意外呢?
李純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嘆出一道霧氣:“當時朕剛剛登基,朝中流言紛紛……若再讓外人知道朕連個後宮都管不住,朕該如何取信於朝臣、取信於百姓?”
原來是爲了自己的龍椅。西嶺月已經學會不去評價天子的作爲,只問:“當時您就沒暗中調查嗎?”
“朕查了,還沒等查出個結果,先帝也在興慶宮病逝了。朕忙着喪葬典儀,便耽擱了此案。”
紀憐憐雖是他的寵妃,但比起先帝之死卻不值一提。在先帝駕崩這樁大事面前,他身爲新帝自然不敢懈怠,便只能將愛妃之死擱置下來。但查案講究時效,這一耽擱,案子便無疾而終。
想到去年正月的光景,李純依舊止不住哀痛:“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示警,上元節憐憐先去了,四日後先帝也去了,那段日子……簡直不堪回首。”
“請您節哀。”西嶺月猶豫片刻,還是不敢輕易接手此案,“聖上,此事都過去快兩年了,證據早已流失,如今重查此案很難再有個結果。”
“朕明白。”李純嘆道,“你只管放手去查,無論結果如何,朕不怪你。”
“可您爲何偏偏選我……選月兒呢?”西嶺月不解地問,“宮裡有宮正專查後宮的案子啊。”
李純沉吟片刻
,才緩緩說道:“家醜不可外揚,別人朕也信不過。”
家醜……西嶺月敏感地抓住這個字眼,再結合昨日李純說過的話,她知道他是懷疑郭貴妃。也只有他的正妻,才擔得起“家醜”二字。
“可是我是貴妃姑姑的親侄女啊,您難道不擔心……”西嶺月遲疑着,沒有把話說完。
李純淡淡一笑:“上次甄羅法師的事,你能與福王撇清干係,朕就知道你心思剔透。”他轉頭看她,刻意強調,“你也無須擔心,你姑姑是朕的正妻,爲朕育下一兒一女,就算查出了什麼,朕難道還會追究她?”
是不會追究,但會導致夫妻離心。不過這話西嶺月可不敢說。
“況且她是你的親姑母,朕還是你的親舅舅呢。”李純竟還展開幾分笑意,“難道你只幫她,不幫朕?”
西嶺月心中一個激靈,忙回:“於公您是君,於私您是舅舅,月兒當然是向着您的。”
李純很滿意這個答案,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晚間朕會把所有線索交給你。”
西嶺月點頭稱是,跟隨李純走下勤政樓,順着興慶宮的南城牆往大明宮方向返回。眼看馬車已經行至春明門,再有片刻工夫便會離開內城,她才躊躇着開口問道:“聖上,您不去瞧瞧皇太后嗎?”
李純背脊一僵,神色沉沉:“不了,回宮吧。”
當日晚,李純派人將紀美人一案的所有線索都交給了西嶺月。而且派來的
人很令她驚訝,居然是秦瑟!
想起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兩人皆是不勝唏噓,彼此傾談起來。西嶺月這才知曉,皇太后遷往興慶宮時並沒有將秦瑟帶走,想必是知道秦瑟這一走便等同於進了冷宮,身份會一落千丈,婚事也再無着落。
而郭貴妃接管鳳印之後,理所應當掌管了六局二十四司。她不僅沒有架空秦瑟原先的權力,反而事事過問其意見,與皇太后一樣倚重秦瑟。
不得不說郭貴妃這招極爲聰明,畢竟秦瑟侍奉皇太后多年,對六局事務瞭如指掌,郭貴妃若要儘快上手,倚仗秦瑟是最便捷的法子。畢竟秦瑟只是個縣主,遲早要出宮嫁人,並不會與她爭權。
這次帝王將她派來協助西嶺月查案,可謂是極其微妙的心思,想來秦瑟自己也清楚。
兩人各自聊過近況之後,便開始分析紀美人的案子。天子送過來的線索並不多:有案發現場宮人、侍衛的證詞,與天子所言基本一致;也有服侍紀美人的宮人的刑訊筆錄,沒有任何異常;還有內侍省和工部修繕勤政樓的記錄,除了讓西嶺月學到一個新詞“金絲楠木”之外,更無用處。
這些線索大多因爲時間久遠而不可考,只有一樣線索可用,就是那首假借李純之名寫給紀美人的情詩,是一首五言絕句:
夜登勤政樓,明月入我懷。
階上影如玉,只待佳人來。
紀美人就是看到了這首詩,才
會強撐着病體來到勤政樓,最終墜樓而亡。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指向後宮傾軋,但紀美人是天子的初戀,又生下了皇長子李寧,恩寵極盛,故而不排除是後宮妃嬪心存嫉妒,下了毒手。
尤其自古儲君的冊立不是立嫡就是立長,那麼紀美人所生的皇長子李寧和郭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李宥,都是儲君的有力競爭者。
從這個方面來看,天子懷疑郭貴妃也不無道理。
倘若此案真是後宮的爭寵風波,則除了主使的妃嬪之外,必定會有宮人在暗中執行。西嶺月和秦瑟一致認定紀美人身邊有內應,故而上元節那晚她突然發病缺席,幕後之人才會及時得到消息,寫了首情詩引她去勤政樓。
而能謊稱是天子親筆卻不讓紀美人起疑,這個親手把信交給她的人,一定是她身邊服侍的宮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從去年到如今,後宮裡並沒有宮人流失出去。除了幾個病死的以及被主子打殺的,所有應該年滿離宮的宮人都被天子拘着沒放,他就是怕將可疑之人放出宮去。
尤其是紀美人身邊的宮人,全部守着空空蕩蕩的麗正殿,直至最近那裡被撥給了杜秋娘,他們纔開始侍奉新主子。
那麼在幕後主使不能確定的情況下,唯有先找出麗正殿的內應了。
西嶺月望着面前這唯一的線索——那張皺巴巴的假情詩,心中漸漸有了主意……
翌日一早,六局二十四司剛剛
上工,西嶺月便在秦瑟的陪同下來到了尚儀局。尚儀局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贊四司,而其中的司籍司掌管經籍,宮內上至皇后下至皇子公主,所用的案几、紙筆、書籍,皆由此司供奉。
尚儀局有兩位主官,一姓姚,一姓魏,二人各自分管兩司事務,司籍司便歸屬於姚尚儀負責。
秦瑟將姚尚儀和文司籍召來問話,先是交代道:“西川縣主所問之事乃是聖上親自交代,你們絕不可有絲毫隱瞞,事後也必須守口如瓶,可能做到?”
姚尚儀和文司籍都是宮中老人,熟知宮廷規則,忙恭敬地回道:“下官明白。”
秦瑟這才示意兩人上前,又對西嶺月道:“縣主請問吧。”
西嶺月便將那封僞造的天子情詩拿出來,詢問二人:“你們可能瞧出來,這首詩用的是什麼紙、什麼筆、什麼墨?”
姚尚儀和文司籍從沒遇見過這種問題,不禁一愣。但文司籍畢竟掌管着宮內所有筆、墨、紙、硯,反應極快,接過那首情詩用手觸摸材質,不消片刻就回道:“稟縣主,這紙乃是宣州所產的硬黃紙。”
“可有什麼說頭?”
“宣州乃是紙鄉,宮內用紙多產於此地。這硬黃紙是經過染色及塗蠟製作而成,光澤瑩潤、易於久藏、下筆潤滑,還可以防蛀。”
“聽起來這硬黃紙造價不菲啊。”西嶺月若有所思。
文司籍細細回稟:“是,硬黃紙工藝較爲複雜
,成本也高,宮內多用於抄寫經文、臨摹名帖。”
“哦?”西嶺月轉了轉眼珠,“即是說,這硬黃紙並非隨隨便便就能領取了?”
文司籍極其聰慧,已然猜出她的意圖,遂主動說道:“不瞞縣主,因硬黃紙名貴,只有秩正三品以上的內命婦纔可領取,司籍司皆會登記在冊。”
西嶺月聞言大喜,命她:“你去把近五年的領取記錄拿來,記住要謹慎行事。”
文司籍連忙領命稱是。
待她走後,西嶺月又拿起那張假情詩,繼續詢問姚尚儀:“這紙是確定了,可筆墨還沒有着落,姚尚儀有何頭緒?”
姚尚儀爲難地回道:“稟縣主,這硬黃紙好查,筆墨卻不好查,畢竟時隔太久了。”
“哦?你怎知時隔太久?”西嶺月登時聽出她話中漏洞。
按照方纔文司籍所言,這硬黃紙的特性便是耐於保存,可使墨跡光澤如新。若非西嶺月知道這假情詩的來歷,信紙又皺皺巴巴,她根本分辨不出來這詩是何時所寫。
姚尚儀萬分緊張,忙解釋道:“縣主別誤會,硬黃紙雖耐於保存,但味道卻不會。下官是聞到那紙上的墨香已淡,推測這首詩應該是很久以前寫的了。”
墨香?西嶺月靈光一閃!對啊,她怎麼把這一點給忘了!墨跡不好確定,墨香還不好辨別嗎?自己對氣味可是最敏感的!
西嶺月立即將那首情詩置於鼻息之間,果然聞到一股別緻的氣味,
隱隱約約帶着些許麝香。她立刻揮手命道:“快,把宮中所有種類的墨錠全都拿來!”
姚尚儀恭敬領命,不多時便將所有品類的墨錠各取來一錠,每個墨錠又專門配上一副硯臺,按照獨有的順序擺放到西嶺月面前的案几上。
“宮中所用之墨,皆產自易州和歙州,再由司籍司精心挑選,共分爲八大類三十等,都在此處了。”姚尚儀邊說邊擺下最後一方墨錠。
西嶺月看向面前的案几。乍一看,這些墨錠似乎材質都一樣,只是形態不一,有的方方正正,有的細細長長,還有圓柱形、月牙形、鳥獸形等,大多繪着金漆的字畫,甚是精緻。但她仔細觀察片刻,便發現這些墨錠色澤不一,有些黑亮如漆、彩繪均勻,有些更泛着微微的紫色、青色,氣味也有所不同。
西嶺月命姚尚儀拿來一沓硬黃紙,又將每一種墨錠都在硯臺裡兌水磨開,分別在硬黃紙上寫出幾個字。待三十張紙上的字跡乾透,她便左手拿着那首假情詩,右手拿着新寫字的紙,開始認真比對氣味。當比對到第十七種墨香時,她終於發現了與假情詩上相同的氣味,只不過濃烈許多。
爲了保險起見,她還是將剩餘十三種墨香也對比了一遍,但再也沒聞到類似的氣味。至此,她幾乎能夠確定假情詩上所用的墨就是方纔那種。
她擡手指向對應的墨錠,詢問姚尚儀:“這是什麼墨
?”
“這是歙州所產的文府墨。此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所研磨的墨汁微呈紫黑色,乃是御品。”姚尚儀如實回道。
“這些不都是御品嗎?”西嶺月指着其他的墨錠。
“稟縣主,這文府墨是天子御用。”
天子御用!西嶺月蹙起眉心,暗道這幕後之人心機不淺,連寫情詩的墨跡都用了御品,這可就不好查了。
秦瑟方纔一直旁聽,此刻也覺得頗爲棘手,不由問道:“姚尚儀,這文府墨除了聖上之外,可還有其他人所有?”
姚尚儀搖了搖頭:“既是御品,尚儀局絕不會再給予他人。不過……”
“不過什麼?”西嶺月追問。
“不過若是聖上隨手拿來賞人,也是極有可能的。”
“賞人?朕要想想。”李純聽了姚尚儀的推測,認真回憶起來,半晌才道,“這文府墨貴重,朕好像只給過你姑姑、憐憐,還有皇太后。”
“只有這三人?”西嶺月睜大眼睛,想要再次確認。
“嗯。”李純的表情漸漸變得猜疑,“如此說來,郭貴妃她……”
“聖上!”西嶺月急忙打斷,“事情未明之前,您可不能妄加猜測啊。”
“怎麼,你還是要幫她說話?”李純面露不悅。
“不是不是,”西嶺月自然不會這麼蠢,急忙擺手解釋,“月兒不是替誰說話,可貴妃姑姑是您的正妻,您若輕易猜忌到她頭上,就會致使後宮不寧啊。也許這正是有心人的圈套,先除
掉紀美人,再借您之手嫁禍給貴妃姑姑,讓鄧王和遂王失去儲君的資格!”
鄧王、遂王,正是李純的長子李寧、三子李宥的封號。
就連西嶺月都能想到的問題,李純又何嘗想不到?而這也正是他一直隱忍的顧慮,更是他讓西嶺月來查此案的原因。雖然郭貴妃面有兇相,與紀憐憐也一直相處不睦。
“朕也不希望你姑姑是兇手。”他嘆了口氣。
西嶺月尋思着,總覺得這條線索還有極大的疏漏,見李純凝神回憶,她腦海中反而靈光閃現,激動地補充:“聖上,也許這文府墨不是您賜下的,是先帝賜下的呢?”
李純聞言眉梢微挑,豁然開朗。是了,他前年四月開始監國,八月逼父退位,去年才正式改元。而上元節是在正月十五,距離他改元還不到半個月。寫情詩之人手中的文府墨錠,極有可能是先帝在位時所留下的!
“先帝在位時中風嚴重,文墨皆由內侍省宦官伺候,這事不難,一問便知。”李純記下此事,又問,“除卻這條線索,你還查到了什麼?”
西嶺月遂將今日在尚儀局所發生的事敘述了一遍。
李純聽後有所不解:“這硬黃紙、文府墨都是朕所常用,你若不提,朕根本不會在意。難道真能查出什麼線索?”
西嶺月也不敢保證,只將想法如實說出:“這筆、墨、紙的確都不是稀罕之物,但能同時湊齊這三樣東西,可不常見
。月兒是想先查出筆、墨、紙分別的去向,再列出名單比對,找到能同時擁有這三種東西的妃嬪。”
“好主意!”李純不禁暗道西嶺月果然是查案的一把好手。原本此事已過去一年多,所有線索都已模糊,但只短短兩天時間,她卻能獨闢蹊徑,重新找出一條線索來,將嫌疑人的範圍縮到最小。
“只可惜紙張和墨錠的種類都已找到,毫筆卻不好查證了。”西嶺月說着又把那張假情詩掏了出來,自言自語道,“查字跡呢?也不知能否查得出來。”
“字跡?”李純似乎想到了什麼,眯起雙眼。
西嶺月順勢問道:“聖上,這筆跡與你有幾分相似?”
“七八分,但足以騙過憐憐。”李純邊說邊朝她伸手,“你再將詩拿來讓朕看看。”
西嶺月依言將假情詩奉至帝王手中。
李純仔細觀察着筆跡,突然說道:“朕剛發現此人的筆畫很奇特。”
“怎麼奇特?”
“你看這‘夜’‘政’‘入’‘人’‘來’幾個字,最後一筆都是捺,他寫得不順滑,尾處微微上鉤。”李純指着那幾個字,“尋常人練字,這一筆是基本,絕不會這樣寫。”
經他這般一提,西嶺月也發現了,口中說道:“這倒也是個線索。”
李純頓時振奮些許:“朕這就安排下去,讓闔宮書寫這幾個字,定能找出可疑之人。”
“聖上別急,”西嶺月阻止他,“闔宮書寫範圍實在太大
了,月兒有個辦法可以……”
“陛下,陛下,不好了!”就在此時,一個小宦官氣喘吁吁地闖進來,行色匆匆地打斷西嶺月的話。
李純見到來人臉色一變,徑直問道:“是秋娘出事了?”
小宦官連連點頭:“秋娘娘她……她被郭貴妃罰跪在含象殿外……”
不等來人把話說完,李純已像一陣風似的離開。
西嶺月本不欲摻和後宮諸事,但郭貴妃畢竟是她的親姑母,她也怕天子一怒之下夫妻失和,思前想後,還是擡腳追趕而去。
含象殿是郭貴妃的居所,離皇太后的蓬萊殿不遠。西嶺月隨李純匆匆趕到殿門外,一眼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身穿宮裝的女子正跪在庭院正中,雙肩微微聳動,應該是在哭泣。
李純飛奔過去將她扶起,神色剎那柔和如水:“秋娘,怎麼了?”
杜秋娘嬌滴滴地起身,對李純搖了搖頭:“是杜秋無禮,惹貴妃生氣了。”
李純臉色驟然變沉,生出一腔怒火,但他到底沒有發作,只問一旁的小黃門:“貴妃人呢?”
話音剛落,郭貴妃已經施施然從正殿裡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向李純行禮:“臣妾見過聖上。”
李純的呼吸有些急促,壓抑着情緒問道:“秋娘犯了何事,竟讓貴妃如此動怒?”
郭貴妃神色不改,大方回道:“稟聖上,您尚未下旨冊封杜秋娘,麗正殿宮人便以‘秋妃’相稱,杜秋娘竟也受之。這幾日後宮
傳言紛紛,諸多妃嬪不滿,臣妾奉旨掌管鳳印,自然要整肅此事。”
李純聽聞此言,心頭氣焰頓時滅掉一半。自杜秋娘進宮之後,他的確是酒後承諾過會封她爲妃,但她進宮時日尚短,鎮海之事還未完結,宮內都知道她曾是李錡府中的歌舞姬,是身份低下的掖庭罪奴,也並非處子之身。
雖然他身爲帝王不介意,但後宮禮法猶在,他一時片刻也無法給她名分,便只能徐徐圖之,先爲她改名、撤銷奴籍。一定是麗正殿空置太久,宮人們好不容易迎來後宮新寵,上趕着討好,便將他酒後戲言當了真,公然稱杜秋娘爲“秋妃”……這豈不是讓人抓住了把柄?
想到此處,李純面色稍霽,對郭貴妃溫和說道:“貴妃別生氣,秋娘她進宮時日尚短,不懂宮規,這次就算了吧。朕會責罰麗正殿的宮人,給你一個交代。”
“聖上不是給臣妾交代,是給後宮一個交代。”郭貴妃義正詞嚴,“杜秋娘既已進宮,就必須遵守後宮的規矩。臣妾想派一名女官去麗正殿指導她學習宮規,不知聖上是否允准?”
李純自然無法拒絕:“還是貴妃想得周到,此事就這麼定下吧。”
他生怕郭貴妃會再行刁難,急忙又道:“朕還有事找秋娘,先把人帶走了,她還年輕,以後你再慢慢教她。”
郭貴妃也是見好就收,給了帝王一個臺階下,盈盈俯身行禮:“臣妾恭
送聖上。”
李純不好當衆抹了正妻的面子,便輕咳一聲,又故作嚴肅地對杜秋娘命道:“你還不謝過貴妃不罰之恩?”
杜秋娘梨花帶雨地依言照做:“杜秋謹遵貴妃教導,謝過貴妃不罰之恩。”
郭貴妃適時綻開一抹笑容:“去吧,好生服侍聖上。”
帝妃二人便攜手而去。臨出含象殿時,李純纔想起西嶺月也跟了過來,連忙朝她使眼色:“唔,月兒你來得正好,多陪陪你舅母。”
西嶺月知道帝王是命她安撫郭貴妃,只得領命。
“讓你看笑話了。”含象殿的偏殿之中,郭貴妃斜斜倚着一張鎏金烏木美人榻,有氣無力地說道。
“舅母,”西嶺月心中糾結,不知該如何安慰,“聖上他只是……”
“眼下無人,你還是叫我姑母吧。”郭貴妃擺了擺手,“舅母哪比得上姑母親。”
“是,貴妃姑姑,”西嶺月從諫如流地改口,“月兒方纔觀察,聖上他並不是針對您,只是……”
“只是‘色慾薰心’?”郭貴妃勾起一抹諷笑。
“倒也不至於,”西嶺月試圖解釋,“聖上還是很敬重您的。”
“他是敬重郭家,不是敬重我。”郭貴妃似乎已經看透了,目中閃過失望之色,“你此次進宮,可是爲了調查紀美人的案子?”
“呃,這……”西嶺月心中吃驚,不知郭貴妃的消息爲何如此靈通,正想着是該承認還是否認,就見郭貴妃又笑了,那笑容中
滿是洞察世事的通透。
“聖上真是欲蓋彌彰,光瞧杜秋娘那模樣,誰不會想到紀憐憐?”她低頭撥弄着指甲上的蔻丹,“若論揣摩聖心,這後宮裡沒人能及得上我。”
“貴妃姑姑,那您……”西嶺月想問又不敢問出口。
郭貴妃知她話中之意,倏然擡頭望她:“我沒做過,這種下作的法子我還不屑用!區區一個美人,若要整治她,我大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何必冒這風險?”
“姑姑息怒。”西嶺月頓感心頭一鬆。這幾日來,她最擔憂的就是此案會牽涉郭貴妃,如今對方已經表態,她相信郭貴妃不會說謊。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查清此案,洗脫嫌疑。”郭貴妃蛾眉微蹙,從美人榻上直直坐起,“你不知道,當時紀美人掉下勤政樓,聖上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殺了我一樣!雖然他沒有說破,但爲着此事,他總是不肯立我爲後。”郭貴妃語帶不平。
“聖上不立後,原來是因爲此事?”西嶺月終於醒悟。
郭貴妃再度冷笑:“這是明裡的緣由,暗裡的自然是因爲我姓郭。聖上他爲人謹慎,不希望郭家壓他一頭。”
是啊,自從安史之亂開始,郭家已經繁盛五十年了,與李唐皇室休慼相關,可謂朝中第一世家,若再出一位皇后,就會成爲名正言順的“外戚”。而聖上纔剛剛即位兩年,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是不會允許這樣一座泰山壓在
他頭上的。
可是歷朝皇后哪一位不是出身名門、家世顯赫,聖上因此而不肯立後,甚至防着郭家,是不是太過分了?西嶺月如是想着,尚未發現自己已經漸漸接受了“郭令月”這個身份,開始站在郭家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了。
“你別看聖上擺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樣子,紀美人就是死了,還要被他利用一把。”郭貴妃索性從榻上起身,諷刺道,“去年間,朝臣先後上書立我爲後,他便以紀美人墜樓之事搪塞,說是我管理後宮不力,無法服衆,容後再議。”郭貴妃說到此處,眼中已是蓄了點點晶瑩,憤憤再道,“我朝開國以來,哪一任帝王不立後?只有先帝在位時間太短,尚未來得及冊封!聖上他根本不顧及我的名聲,任朝堂後宮指指點點!”
眼見她情緒激動到了極點,西嶺月連忙安撫她:“貴妃姑姑息怒,此事也沒您想的這麼嚴重,聖上對我提起此案時,言語間還是很迴護您的。”
“你不必安慰我了。”郭貴妃轉身看向窗外,眸中閃過倔強之色,“此事若不給我個交代,索性我也從勤政樓上跳下去,自證清白,一了百了!”
“哪有這麼嚴重。”西嶺月口中勸着,也只當她是說了句氣話,並不當真。
可當時西嶺月並沒有想到,這個念頭已經在郭貴妃心中生了根,漸漸地發芽滋長。數十年後,當郭貴妃已經做了四朝的太皇太后,
她終究還是站到了勤政樓上,想要縱身一躍。
而給她致命一擊的,正是郭仲霆和西嶺月舉薦入宮的奴婢——鄭婉娘,這個出身低微的女子,最終與她平起平坐。
當然這已是後話。
此時的郭貴妃對自己的命運仍是未知的,她只是着眼於眼前的挫敗與難堪,抓住西嶺月的手叮囑:“月兒,姑母的清白可都系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查清楚此案,還姑母一個公道。”
“我……月兒盡力。”西嶺月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些。
郭貴妃將積鬱在心頭近兩年的話傾訴出來,心裡也好受許多,和緩了情緒再道:“好了,姑母已經沒事了,你快去忙吧。”
“不急。貴妃姑姑,您得幫我一個忙。”
翌日,天子派人告知西嶺月,經詢問服侍先帝文墨的宦官,已經確定了先帝曾給三位太妃賞賜過文府墨,這三位太妃又分別贈予過別人,其中就有四位是現任天子的妃嬪。
她們分別是:含象殿郭貴妃、浴堂殿張華妃、溫室殿徐婉儀、麗正殿紀美人。
與此同時,尚儀局司籍司也將近五年來領取過硬黃紙的妃嬪名單交給了西嶺月,三品以上的妃子總共十位,而擁有文府墨的四位都在其中。
但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此事竟然泄露了出去,宮內已有宮人聽說了西嶺月進宮的目的:重查紀美人墜樓一案。
鄭婉娘也聽說了。一轉眼她已經入宮一個月了,因爲
郭仲霆提前招呼過,她被安排在了郭貴妃的含象殿當值,專職伺候郭貴妃洗浴,算是很清閒的差事。
可沒過多久,她便聽說杜秋娘也進宮來了,還受到天子的恩寵,住進了從前紀美人的麗正殿。想起自己以前是李錡的妾室,而杜秋娘只是府中奴婢,如今兩人的身份卻顛倒過來,鄭婉娘心中很是不平。
可她並不傻,自然不會爲着私心去得罪皇帝新寵,反而趁着不當值的工夫,悄悄去了一趟麗正殿求見杜秋娘。
“婉姐姐太客氣了,我竟不知你也在宮裡,否則定要去探望你的。”杜秋娘見是故人前來,心中很歡喜,連忙命人奉茶看座。
鄭婉娘不敢坐下,只站在殿裡答話:“如今尊卑有別,婢子不敢輕易來求見。”
“你這是哪裡的話!”杜秋娘連忙拉過她的雙手,訴苦道,“你不知道,我原已經被髮配到掖庭,誰料聖上突然傳喚,問了我幾句詩,又讓我跳了支舞,然後便……將我留下了。我孤身一人進了這後宮,人生地不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有那些妃子,個個鄙夷我的出身,沒有人願意與我結交。”杜秋娘語氣哀怨,“這日子真是……無趣得緊。”
鄭婉娘聽了這話,暗歎杜秋娘身在福中不知福,面上卻不露分毫,反而勸解道:“快別說這話,您這際遇是多少女人羨都羨不來的,只要您別再得罪郭貴妃,宮裡的日子就不
會太難過。”
說起郭貴妃,杜秋娘迄今還心有餘悸,嬌滴滴地捂着心口:“也不知我是哪裡得罪了貴妃,莫不是她看我出身低微才揀着我欺負?”她不解地說着,又關心起鄭婉娘,“婉姐姐你呢?在她宮裡當差可受過委屈?”
鄭婉娘搖頭:“沒有,其實貴妃她人很好,待下人也不苛刻。婢子進宮這一個月以來,也沒見過她與哪位妃嬪紅過臉。”
杜秋娘聞言不解:“那她爲何要刁難我?幾次見她都沒給我好臉色。”
鄭婉娘猶豫片刻,才低聲說道:“您也別生氣,她或許不是針對您,而是針對……過世的紀美人。”
“紀美人?”杜秋娘似乎想起來什麼,“就是這麗正殿原先的主人?”
鄭婉娘點了點頭。
“這與我有什麼干係?難道就因爲我住了她的麗正殿?”杜秋娘仍是費解。
鄭婉娘嘆了口氣,再次壓低聲音:“我也是聽說的,您與紀美人姿容極像……而郭貴妃……從前與紀美人不大和睦。”
她每說一句,杜秋娘的臉色便白上一分,轉頭看向服侍在側的宮婢:“我真的與紀美人長得極像?”
麗正殿的宮婢都是從前紀美人留下的,自然曉得杜秋娘承寵的內情,聞言便有些尷尬,支吾地回道:“其實不大像,只不過您與紀美人一樣擅文墨、通音律,性子也接近。”
那宮婢說得極其委婉,杜秋娘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似是受了打擊一
般落下淚來:“我原還以爲聖上是欣賞我的才氣……沒想到,他竟是拿我當個替身!”
“身”字出口的同時,鄭婉娘猛然捂上她的嘴,亟亟提醒:“這種話您怎麼敢說出來,也不怕惹怒了聖上。”
杜秋娘拽開她的手,一個趔趄跌坐在席面上,臉上淌着淚水:“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從前是被李錡糟蹋……如今承了聖寵,又只能做個替身,還要被郭貴妃刁難……我……”
鄭婉娘見她哭得岔了氣,忙出言勸慰:“替身又怎麼了,當務之急是要懷上子嗣,您明白嗎?”
杜秋娘是李錡府上的家養奴婢,見識有限,人也單純,此刻聽到鄭婉娘肯替她出主意,忙擦掉眼淚仰頭問道:“只要懷上子嗣,日子就好過了嗎?”
鄭婉娘見她一派天真之色,便指點她:“昨日您在含象殿受罰時,可看到隨聖上一起來的女子?”
杜秋娘回憶片刻,點頭:“看到了,不就是西川縣主?在鎮海我還見過她。”鄭婉娘欲言又止,示意她將殿內的宮人屏退,才繼續道:“你可知西川縣主此次進宮來,便是爲了重新調查紀美人失足墜樓一案,而郭貴妃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杜秋娘聽得雙眸大睜,直感到不可思議:“貴妃她……她……”
鄭婉娘示意她噤聲:“您想想,聖上如今要重查此案,可見是對紀美人舊情未了。您長得像她,這是您的優勢啊,您應該抓住
機會早早懷上子嗣,讓聖上給您個名分,如此纔是長久之計,明白了嗎?”
聽了這一席話,杜秋娘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拽住鄭婉孃的衣袖:“我明白了!婉姐姐,我把你要過來吧!有你在我身邊出主意,我心裡會踏實許多。”
鄭婉娘故作躊躇,爲難地道:“您纔剛進宮,不要因此與貴妃起衝突,以後有合適的機會再說不遲。”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杜秋娘默默點頭,不捨地目送鄭婉娘離開麗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