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李錡三族在西市刑場執行腰斬。
三族指的是父族、兄族、子族。但李錡的父親李國貞早已去世,兄族也凋零,唯剩下一個兒子李徽和兩個弱質孫兒。按照《唐律》,不滿七歲的幼童可免除死刑,故而李徽的兩個兒子皆免於死罪,被判入掖庭終生爲奴。
一齊被罰沒掖庭的,還有李錡闔府所有女眷、奴婢。
西嶺月突然想起那位假冒的高夫人。當時她處心積慮鬧出許多風波,就是想讓李成軒發現李錡的狐狸尾巴,抓住他造反的把柄。可她是否想過,一旦李錡身敗名裂,她身爲妻子也要受到牽連?
或許她早就想過這一天,也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了。如此說來,今日也算遂了她的心願。
西嶺月本不想去看李錡行刑,擔心那場面太過血腥,但聖上命他們調查“殿下”的事,她又恐錯過什麼線索,便只得與郭仲霆去了西市。臨行前,郭仲霆特意帶上了阿丹,說是萬一有人劫法場,阿丹還能當個護衛。
三人一併坐上馬車,西嶺月想起李錡府中的杜秋娘,那個吟出“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女子,她不禁問道:“仲霆哥哥,李錡府裡的歌舞姬也要進掖庭嗎?”
“歌舞姬也是家養奴婢,按律如此。”郭仲霆回答。
西嶺月驀然想起在西川的日子,那些與蕭憶青梅竹馬的年少時光,她情
竇初開的少女情懷全憑着杜秋娘那一首詩才有了寄託。雖然她與蕭憶之間無疾而終,可曾經的過往是那樣美好……
想着想着,她更是心生不忍,遂猶豫地問:“仲霆哥哥,咱們家若想從掖庭裡撈一個人,難不難?”
郭仲霆露出爲難之色:“好妹妹,不瞞你說,若是先皇還在世,撈十個八個都沒問題。可如今……怕是不好辦。”西嶺月很是失望,只聽郭仲霆話鋒又轉,“不過,照拂一下還是可以的,你告訴我名字,這事我去辦。”
西嶺月心頭略喜,忙道:“她叫杜秋,是李錡府裡的歌舞姬,頗有才名。”
聽到這名字,郭仲霆先是一愣,繼而曖昧地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杜秋娘。那你放心吧,她沒有被罰去掖庭。”
“啊?她去哪兒了?”
“聖上聽過她作的《金縷衣》,指名要見她,然後就……”郭仲霆笑得更加曖昧,“總之是把她留在宮裡伴駕了,還賜了她新名字,叫‘杜仲陽’,你懂了吧?”
西嶺月當然聽懂了。看來她那位皇帝舅舅是看上杜秋娘了,不僅將她留在身邊,還給她改了名字,顯然是要擦掉她身上的罪奴烙印,好爲下一步做打算。
這個結果自然比她被罰去掖庭爲奴要好得多,西嶺月鬆了口氣。
“可見人哪,還是得有幾分才氣。否則她杜秋娘長得再美,聖上也不會見她,你說是吧?”郭仲霆故作哀愁地感
嘆。
西嶺月聞言莞爾:“你在這兒傷感什麼?”
“唉,自然是傷感我沒有才華,空有一副好皮囊啊。”
西嶺月懶得再接話。
馬車很快到了西市。大唐的死刑多在未時之後執行,方便死者託生轉世,但如今已是臘月,日落得早,故而選在未時末行刑。
此時已到未時三刻,刑場附近被圍得水泄不通,裡三層外三層,皆是圍觀的百姓。再加上天氣嚴寒,衆人都穿得很厚實,行動起來頗有不便。
西嶺月一行三人艱難地穿過人羣,在官兵的引領下登上刑臺,一眼瞧見監斬官的位置上坐着兩人:一個是李成軒,他竟然在寒冬臘月裡衣衫單薄,只穿一件加厚的墨色錦袍,披一件玄色鑲金邊的披風,連件鶴氅或狐裘都沒穿。
而另一個與他形成鮮明比對,年過半百,略有病容,裹得連脖子都看不見了,正是許久不見的大理寺卿方廷尉。
西嶺月兄妹走到監斬臺上,與兩人打招呼。郭仲霆順勢問起了情況:“未時快過了,要按時行刑嗎?”
“截至目前,聖上還沒有別的旨意。”方廷尉縮緊脖子,答得滴水不漏。
李成軒倒是身形筆直,任由寒風拂面而巋然不動,衣襬颯颯臨風。
西嶺月見他面色紅潤,似乎不懼嚴寒,這才轉頭看向刑臺。那臺上放着數把鍘刀,整齊地排成兩列,在冷風中閃爍着凜冽寒芒,像嗜血的巨獸。
她看得心頭一陣發怵,忍不
住問道:“李錡什麼反應?”
方廷尉嘆氣:“還是不招。”
看樣子李錡是不會招了,西嶺月也嘆了口氣,望向李成軒:“王爺,眼下該怎麼辦?”
李成軒示意她擡頭看——西市四面的望樓之上,已經佈滿了武侯。
再看四周,圍觀的人羣裡也有武侯混在其中,那些人身形筆直、目光警惕,乍一看是相當惹眼。
李成軒隨即說道:“李錡不肯開口,是篤定有人會來救他。如今西市已被團團圍住,但凡有人敢來劫法場,插翅難逃。”言罷他沉吟片刻又道,“裴將軍就在場下西南角,危急之時,他會保護你們。”
“那你呢?”西嶺月有些擔心。
李成軒握住案上的佩劍:“我能自保。”
方廷尉也指了指監斬臺兩側的士兵:“縣主請放心,這些金吾衛可不是吃素的,定能護王爺周全。”
西嶺月其實很想留下,又恐拖累李成軒,只得應道:“那好,我們這就去找裴將軍,若是發現任何異動,我就告訴他。”
李成軒微微頷首,這才轉頭朝方廷尉說:“有勞廷尉把犯人帶上來。”
方廷尉立即下令,就見李錡的三族男丁被一隊人馬押着走上行刑臺,他們個個被五花大綁,身穿死囚犯服,襤褸的衣衫下是一道道皮開肉綻的血痕。
西嶺月和郭仲霆、阿丹匆匆走下行刑臺,在士兵的護送下去西南角找裴行立,還沒走幾步,突然聽到人羣外響起一聲呼
喊:“月兒!”
西嶺月踮起腳尖循聲看去,只見人羣之外正有人高舉着右臂朝她揮手,是蕭憶。
她連忙讓士兵把人帶進來:“憶哥哥,你怎麼來了?”
蕭憶提着藥箱示意她:“我聽說今日李錡行刑,恐有人突然昏厥,便來看看。”
古往今來只要是圍觀行刑,哪次都有百姓見不得這血腥場面,突發心悸等症狀。以蕭憶濟世救人的慈悲心腸,他不來纔是怪事。就連西嶺月都不敢保證自己不會駭到暈厥,便對他露出幾許笑意,復又擔憂道:“你向來考慮周到,但今日你不該來的。”
她聲音很低,蕭憶瞬間瞭然,只笑:“那我更該來了,萬一有人受傷,我也能及時救治。”
西嶺月曉得他的脾氣,也沒勸他回去,無奈妥協:“那你隨我一起,可不能自己亂跑。”
“好。”蕭憶不自覺地擡手撫上她一縷秀髮,手指堪堪觸到鬢邊,卻被郭仲霆一聲咳嗽所打斷。他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沉默地收回手。
西嶺月也覺得尷尬,下意識地望向監斬臺,恰好就看到李成軒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往刑場上看去。
“喀喀,月兒,咱們去找裴將軍吧。”郭仲霆開口催促。
“哦,好。”西嶺月口中應着,擡步欲走,迎面便見裴行立尋了過來。她頓時想起前日他的所言所行,不禁感到一陣赧然,低頭不語。
郭仲霆看到妹妹如此反常,瞬間明瞭,便主動打招
呼:“啊,裴將軍,我們正要去找你呢。”
裴行立笑回:“我見你們一直站着不動,只好自己找過來了。”他說完便看向蕭憶,明知故問地道,“這位是……”
郭仲霆連忙介紹:“哦,這位是月兒的義兄,西川錦繡莊的少東家,也是‘藥王’孫思邈的七代傳人,蕭憶蕭既明。”言罷又介紹起裴行立,“蕭兄啊,這位是鎮海來的裴行立裴將軍,字正均。此次能一舉拿下李錡,裴將軍厥功至偉。”
郭仲霆很會抓重點,這一番介紹言簡意賅,又給足了二人面子。顯然蕭憶和裴行立事先都聽說過對方,而且甚爲了解,便互相客套了幾句,但都不甚熱絡,彼此也沒有流露出結交之意。
西嶺月只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與衆人一齊走向刑場西南角,邊走邊問:“裴將軍,真會有人來劫法場嗎?”
裴行立面色凝重:“如今倒沒發現什麼異動,要麼是對方藏得太深,要麼就是沒有埋伏。”
西嶺月瞬間感到很緊張,忍不住咬了咬下脣。
裴行立見狀便笑着安慰:“不要擔心,我會保護你。”
西嶺月乾笑一聲,偷偷瞥見一旁的蕭憶神色不佳。
沒想到一直沉默的阿丹卻在這時突然開口,冷言冷語地道:“不勞裴將軍費心,婢子自會保護縣主。”
西嶺月很是意外,忍不住看向阿丹,就見她一臉不悅之色,冷冰冰地繃緊下頜,與平日的嬉笑活潑判若兩
人。
西嶺月正要開口問她一句,耳畔忽然傳來隆隆鼓聲,是行刑的時辰到了。衆人都凝神望向行刑臺上,瞧見李成軒正對着李錡質問:“本王再問你最後一遍,你背後之人究竟是誰?”
李錡竟然毫無懼色,仰天大笑三聲:“你再問一千遍我也不會說!”
李成軒微微眯起俊目,只沉聲道出一個“好”字,便不再說話。
大理寺的方廷尉隨即舉起令箭,示意行刑。一旁的手下高聲喊道:“未時末,犯立斬!”
一聲令下,臺上所有犯人被同時推到鍘刀之前,跪倒在地。西嶺月只聽到李徽哭着大喊:“父親,父親,招了吧,招了吧,他們不會來了!”
李錡半個身子被鍘刀擋住,西嶺月所處的方位,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他似乎是在猶豫,數次張口,且四處張望着,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終於,他看向了刑臺下的西南角,犀利的目光朝西嶺月直直射來,再也沒有挪動分毫。西嶺月霎時感到駭然,情不自禁地拽住阿丹的衣袖,語氣緊張:“他在看我嗎?他想幹什麼?”
裴行立卻是沉默一瞬,回道:“他不是在看你,是在看我。”
西嶺月頓時想起,李錡是裴行立親手逮捕的,以兩人的關係而言,李錡不可能不恨他,那目光也更像是緊盯着他。
她這才心中稍安,試着不去看李錡,轉而看向監斬臺,只見方廷尉已再次高舉令箭,口中同時命道:
“行刑。”
擊鼓聲再一次響起,劊子手齊齊擡起鍘刀,將犯人們押到鍘刀之下,準備腰斬。這種刑罰非常殘忍,會將犯人攔腰鍘成兩截,可人不會立刻斷氣,往往要爬行一段纔會死去,血液橫流,痛苦至極。
裴行立擔心西嶺月受不了,主動擡手虛掩住她的雙眸,低聲說道:“別看。”
西嶺月卻知此時最容易出現變故,連忙拽掉他的手,目不轉睛地盯着行刑臺。
方廷尉已第三次舉起令箭,鼓聲也再次敲響,眼看着鍘刀即將落下……
千鈞一髮之際,李錡突然掙扎起來,亟亟喊道:“我改變主意了!殿下負我,閣主欺我,我要面聖!面聖!”
李成軒立即起身,擡手示意劊子手:“帶他過來。”
劊子手領命,將李錡從鍘刀上提起,正要帶他去監斬臺上,就在此時變故突至!
西嶺月只聽耳畔傳來“咻”的一聲,一道銀光已從她肩頭擦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李錡射去。
裴行立大喊一聲“趴下”,一把按住她的後頸,將她摁到自己懷中。
與此同時,李成軒迅速躍出案臺,拔劍去阻止那枚暗器。然而他終究遲了一步,只見李錡被一支飛鏢從側面射中了太陽穴,“砰”的一聲栽倒在他面前。那鏢身奇特,尖端淬着詭異的藍光,異常眼熟。
下一刻,李錡的臉部已成了紫黑色,猛然抽搐幾下,面目猙獰地斷了氣。
見此情形,刑臺上下亂成
一片。圍觀的百姓們紛紛驚恐地大喊,幸有金吾衛維持秩序,抽刀喊道:“全都蹲下,雙手抱頭!”
百姓們不敢不從,只得驚慌照做。西嶺月也從裴行立懷中掙脫出來,焦急地看向刑臺之上。大理寺卿和劊子手們尚算冷靜,李錡的族人都驚慌失措,李徽大聲哭喊着:“父親,父親!”
紛亂之中,李成軒舉目看向四面的望樓,只見武侯紛紛舉起一面黑旗,即:沒有看到兇手是誰。
但李成軒看得很清明,那支飛鏢分明是從監斬臺的西南角射過來的,而那裡是……
他一雙銳目看去,就看到百姓們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唯有幾人仍舊站立,身姿異常醒目,正是西嶺月等人。
他持劍奔過去,看向臺下幾人:“你們有沒有看到可疑之人?”
幾人均是驚魂未定,沉默不語,唯有西嶺月遲疑着回道:“我方纔好像聽到……暗器從我耳邊飛過。”
李成軒心頭一緊,忙問:“你沒事吧?”
“沒事。”西嶺月轉身想要尋找可疑之人,但除了一地抱頭下蹲的百姓之外,並沒有什麼發現。她又看向阿丹,問道,“你方纔就在我身後,聽到什麼了嗎?”
阿丹搖了搖頭。
西嶺月又看向蕭憶和裴行立,兩人亦是不語。她不禁露出淡淡的茫然之色,自言自語地道:“奇怪,難道是我聽錯了?”
“或許吧。”李成軒話雖如此,視線卻從衆人臉上逐一掠過,最後
與裴行立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電光石火間,兩人四目相對,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照不宣。
裴行立遂開口說道:“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我先送你們回府。”
西嶺月惦記着那支暗器,擡頭再問:“王爺,還是淬了毒的飛鏢?”
李成軒點頭:“和殺死劉掌櫃、阿度的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射殺李錡的人很可能就是在清修苑救過她的那個人,甚至有可能是殺死安成上人的那個人。
西嶺月感到一陣後怕:“那眼下該怎麼辦?”
“李徽應該知道些內情,我再審一審他,你們走吧。”言罷,李成軒轉身走向刑臺正中央,示意大理寺暫停行刑,將李徽等人帶回去重審。
西嶺月一衆也只好在裴行立的護送下返回長公主府……
“裴將軍,我們到了,您請回吧。”馬車抵達長公主府門前,幾人先後下車,互相行禮作別。
裴行立欲言又止地望向西嶺月,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只溫聲關切:“今日你和郭郡公都受驚了,回去記得服些安神的藥物,免得晚上夢魘。”
這番話算是很親近了,蕭憶聽聞已微微變色。
郭仲霆見狀搶先回道:“多謝裴將軍關心,我們有蕭兄在呢,你就放心吧!”
蕭憶也適時開口,態度冷淡:“裴將軍若有需要,亦可來找蕭某。”
裴行立只淡淡一笑:“多謝,若有需要,裴某自不會客氣。”
西嶺月聽出兩人話中的
暗鋒,只感到一陣頭痛:“裴將軍,我怕王爺那邊有問題,你快回去看看吧。”
“好。”裴行立的目光霎時柔和下來,正欲再叮囑她一句,餘光卻瞥見一輛鎏金蓮座步輦徐徐行來,一看便是漢陽長公主的座駕。
裴行立心知自己是走不掉了,否則就像是刻意避開長公主一般,反而顯得無禮。他索性站在原處不動,等着那擡步輦漸行漸近。
未幾,步輦徐徐停在府門前,長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出來。西嶺月等人連忙迎上前去行禮問安,裴行立則落在最後,保持着沉默。
長公主今日去了一趟興慶宮,見到了皇太后王氏。她原本以爲王太后被禁在興慶宮必定過得清苦,沒想到聖上不曾苛待生母,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原先在大明宮時的規制。唯有一點,是聖上派了人在興慶宮監視,每日必定迫着她老人家禮佛兩個時辰。
事到如今,王太后言語之間對聖上仍有怨憤,更心心念念着李成軒,生怕幼子會再吃虧。長公主臨去興慶宮之前本來已經打好腹稿,想借着鎮海被平的機會,勸聖上把王太后接回大明宮。可今日去了一趟之後,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長公主見愛子、愛女和蕭憶都站在大門口,忍不住好奇:“你們幾個去哪兒了?”
“去看李錡行刑了。”郭仲霆簡短地回道。
長公主“哦”了一聲,沒有興趣多問,只是蹙眉看向西嶺月:“月
兒,你是個女孩子,不要總跑去那種血腥之地,一忽兒查案,一忽兒行刑的,你該收收心準備婚事了。”
西嶺月連忙辯解:“母親,這可是聖上讓我去的!”
長公主張了張口,正欲斥她“狡辯”,眼風忽然掃見一個陌生男子站在幾人身後,面龐俊逸,身形挺拔,看起來修養極佳。
長公主眼前一亮,忙問郭仲霆:“那是誰?”
裴行立這才上前一步,拱手見禮:“裴行立見過長公主。”
“你姓裴?”長公主第一句話問得極怪。
裴行立面有驕容:“立正是東眷裴‘行’字輩子弟。”
“東眷裴,‘行’字輩……”長公主喃喃自語,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被裴舍人認作嗣子的……鎮海裴行立?”
“陋名不堪入長公主之耳,讓您見笑了。”裴行立恭敬再拜。
長公主顯然對他謙虛的態度十分滿意,展開一絲笑容:“我也略有耳聞,此次李錡犯上作亂,多虧你大義滅親,朝廷對你很讚賞呢。”
“都是聖上英明果決,立不敢居功。”
長公主聞言笑得更加燦爛,就站在府門口問起話來:“我聽說聖上有意擢升你爲沁州刺史?”
此事還沒有明旨下達,但裴行立抓獲李錡有功,又認了裴垍爲父,天子已在朝堂上公然詢問過衆臣的意見,中書省也開始擬旨了,想來不日就會有個結果。但裴行立依然十分謹慎,微微笑着不置可否,並
不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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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其實不瞭解他的身世背景,只是看他出身於河東聞喜裴氏,年紀輕輕又有了軍功在身,更有父蔭庇佑,長得還是如此一表人才,不由心生幾分歡喜。再想起西嶺月在鎮海期間便與他結識,她更覺有緣,當即再笑:“聽說月兒在鎮海期間多次蒙你搭救,我還要多謝你纔是。”言罷又看向西嶺月,故作呵斥,“月兒你也是的,裴將軍到了長安,你怎不請到府裡來坐坐?”
西嶺月多少看出了長公主的意圖,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忙道:“母親,裴將軍還有聖命在身,等他忙完再說吧。”
裴行立也覺得今日太過倉促,不適合正式登門,遂出言附和:“今日時辰已晚,不敢叨擾長公主和郭駙馬歇息。”
長公主擡頭望了望天色,的確是不早了,便沒有開口留他:“好,你有空一定來坐坐。”
裴行立看似表情內斂,但俊目之中還是露出一絲喜色,躬身回道:“是。”
長公主也沒再多說,故意忽略掉蕭憶的面色,擡手示意西嶺月:“月兒,好生送送裴將軍。”言罷就在侍女的簇擁之下進門去了。
裴行立見西嶺月神色赧然又尷尬,也沒有再爲難她,徑直告辭離去。
西嶺月目送他登車走遠,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提起裙裾便進了大門。
郭仲霆跟在她身後,偷偷瞟了一眼蕭憶,就見對方破天荒地沉着臉色,山雨欲來。他“
呃”了一聲,忙做苦惱狀地說道:“那個,蕭兄啊,從西市回來之後我這心跳得極快啊,你還是給我開點安神藥吧。”
蕭憶不知在想些什麼,緊緊盯着大門內,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意味不明地回道:“好。”
長公主返回府中,便開始打聽裴行立。傍晚時分那匆匆一見,她對這年輕人印象極好,想起他年紀輕輕就在天子心中掛上了名諱,又出身於望族裴氏,還有裴垍這未來的宰相做父親,本人更是玉樹臨風,她越想越是喜歡。而且更難得的是,裴行立與西嶺月是舊識,這點比起一般世家子弟,是極其明顯的優勢。他二人雖比不上西嶺月與蕭憶的情分,但至少與她的寶貝女兒曾經共患難。
況且裴行立即將外調沁州做刺史,此地屬於河東道,靠近裴氏的宗源地,更挨着高祖的發跡之地晉陽,可以說河東道是大唐的龍氣所在!
長公主雖然不懂朝堂之事,但也曉得京畿道拱衛京城長安,都畿道下轄東都洛陽,河南道居於中原,河東道轄有高祖龍興之地!能在這四道任職,其象徵義更大於官職本身!
原本長公主並不捨得西嶺月外嫁,可自從王太后出事之後,她也漸漸意識到了什麼。如今她更希望西嶺月能隨夫婿離開長安,待李成軒娶妻之後再調回來!
如此說來,裴行立竟是做女婿的極佳人選,長公主越想越滿意!
而西嶺月此時還被
矇在鼓裡,尚不知母親大人已經動了這麼多心思。她一心都撲在“殿下”和“閣主”的案子上,往後的幾天又去了福王府和大理寺一趟,得知那日李錡死後李徽嚇得暈了過去,整整兩天兩夜才醒過來,之後便瘋了,也不知是真瘋還是裝瘋。
雖然沒問出什麼有用的線索,不過瘋了的李徽倒是有兩個名字不曾離口,整日翻來覆去地念叨着——“康興殿下”“滕王閣主”,想來就是所謂“殿下”“閣主”的全稱。
至於這兩人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無論其他人如何質問,李徽都不說,最終更是瘋瘋癲癲地咬斷了舌頭。聖上得知此消息之後也沒什麼耐心了,照舊下令將他腰斬。
知曉“閣主”的全稱是“滕王閣主”之後,西嶺月更加確信武后的“通天手杖”有問題,她的第一反應便是去找李成軒商量,可到了福王府門外卻被告知李成軒已進宮去了。她這纔想起今日是臘月初十,恰好是聖上指定他每旬進宮的日子,既然找不到人,她也只得先行返回長公主府。
豈料她剛一回府,又接到聖上的口諭,令她收拾行李“進宮小住”。這個消息讓長公主很是憂慮,忙拉過她詢問:“聖上要你進宮做什麼?”
西嶺月想起上次天子說過的話,遲疑着回道:“聖上說過有一樁要事要交給我查辦,似乎是一件什麼案子,還說非我不可。”
“案子?”
長公主面露不悅之色,“月兒,你忘了母親上次說過的話?如今你身份不同,可不能天天耽於閒雜之事,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母親,”西嶺月抗拒地道,“此事也急不得啊。”
長公主聞言遺憾地嘆氣:“我看那裴行立倒是不錯,只可惜……他竟然是個鰥夫,還大你十歲,真是看不出。”
這兩三日間,長公主已將裴行立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除卻這兩點之外,她對裴行立是滿意至極。年紀大些倒還好說,本朝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晚成婚的,可她漢陽長公主的女兒,斷沒有嫁給別人做續絃的道理,況且先前那位還只是區區一個刺史的女兒,又得過軟腳瘟。
西嶺月沒想到長公主動作如此之快,忙分辯道:“母親,我和裴將軍只是朋友,您可不要亂點鴛鴦譜!”
長公主仔細觀察愛女的表情,見她的確對裴行立無意,心中的遺憾之感才稍稍淡去:“總而言之,不管聖上交代你做什麼,只此一次!之後我會親自去向聖上說明,讓你遠離這些是是非非!”
西嶺月生怕長公主再說起她的婚事,逃也似的帶着阿翠、阿丹離開府中,匆匆趕往大明宮。內侍省的小黃門已在宮門處等候多時,仍將她安置在蓬萊殿偏殿,這裡自從皇太后去了興慶宮之後便一直空置,她身爲外孫女,住進來也算名正言順。
草草安頓過後,西嶺月獨自去拾翠殿面
聖,毫不意外,她在此碰到了李成軒。
而此時,李成軒與天子的交談似乎也進行到了尾聲。
見是她進來,李成軒只淡淡頷首打了個招呼。倒是西嶺月萬分焦急,朝天子行禮過後亟亟問他:“王爺,我聽方廷尉說李徽瘋了?除了‘殿下’和‘閣主’的名字之外,他又吐露什麼線索了嗎?”
李成軒語焉不詳地道:“的確有些線索,但還須一一確認。”
西嶺月連忙打起精神:“什麼線索?”
“月兒,”天子開口打斷她的話,“朕叫你前來,可不是爲着此事。”
西嶺月一愣:“那這案子……”
“交給你福王舅舅查去吧,他已經有頭緒了。這案子你先放一放,朕另有要事交給你辦。”李純說到此處沒再繼續,轉頭看向李成軒。
後者心領神會,立即拱手稟道:“臣弟先行告退。”
“嗯。”李純微微點頭,看着他離開拾翠殿。
從始至終,西嶺月都沒機會和李成軒說上幾句話,想着自己這一進宮,還不知何時才能出去見他,心中更覺失落與焦急。
李純將她的神色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喚道:“月兒?”
西嶺月連忙回神:“月兒在,聖上請吩咐。”
李純沉默片刻,再次開口:“你可知去年上元節時,皇長子的生母失足墜樓之事?”
西嶺月對此事略有耳聞。李純膝下的長子李寧,生母姓紀,名憐憐,是李純此生第一個女人,兩人間情分很重
。李純正式登基之後,剛剛冊封她爲正三品的美人,她就香消玉殞了。
據說是去年上元節時,天子與後宮諸妃同登勤政樓觀景,紀美人原本身子抱恙沒去,半途卻又突然出現。當晚勤政樓上宮妃太多,擁擠之下紀美人失足墜落,活活摔死了。從此之後,天子於情事上便漸漸消沉,再也沒有過分寵愛過哪一位妃子。
此事已經過去將近兩年了,西嶺月不知李純爲何會突然提起,但也如實回道:“月兒聽說過此事,但不甚瞭解。”
李純面上突然顯現出濃濃的悲傷,緩緩合上雙目:“我本已經忘了她……我以爲我走出來了……可是上天又將她送了回來。”
西嶺月聽得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天子沒有自稱“朕”,而是自稱“我”,可見的確悲傷至極。
殿內一時靜默,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純才斂去哀色,猛地睜開雙目,沉聲說道:“朕要你重查此案。”
“啊?”西嶺月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然而李純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你必須發誓,無論你查到什麼都會如實呈報,絕不會有絲毫偏袒或隱瞞。”
“呃,這個自然。”西嶺月隨口應下。
“即便涉及你的親姑母,郭貴妃。”
批註:
望樓 : 類似於瞭望塔,古時用作觀敵瞭哨。 。
武侯 : 高宗時改名爲金吾衛,但坊間仍習慣稱爲“武侯”。主要負責宮中與京都的治安巡查,刺探路情與警戒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