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殿下生辰在即,請廣宣禪師儘快安排一場法事,廣邀高僧爲太后祈福,務必請甄羅法師也到場。本王作爲太后之子、郭郡公作爲太后外孫,當日也會出席,找機會絆住她。”
“西嶺和既明趁機前往甄羅法師的住處,尋找與本案有關的線索,本王會請兩位江湖朋友協助你們。記住,任何情況都不能亮明身份,以免打草驚蛇。”
“下官呢?”蔣維見整個計劃沒有讓自己參與,很是不滿。
“你帶人潛伏在安國寺和甄羅法師的住處附近,一旦她有任何異動,即刻逮捕。”
——這就是李成軒的整個計劃。
爲了培養默契,在行動前一晚,他特意安排了一場佳餚,正式介紹兩位江湖朋友給西嶺月、郭仲霆和蕭憶認識:
兩人是一對師兄妹,男子三十出頭,沉默寡言,身材魁梧,一隻風水盤從不離手;女子二十五六,健談愛笑,身段嬌小,腰間纏着一段極其普通的白紗,綁着一個大大的荷包。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叫什麼,但他們的名號響徹江湖:師兄號稱“神機精精兒”,師妹外號“妙手空空兒”。
顧名思義,一個精於探解機關,一個是妙手神偷。
西嶺月從不混江湖,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兩人的赫赫大名,不經意地脫口而出:“一個精於機關,一個精於偷盜,兩位應該去盜墓啊!”
話音落下,屋子
裡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師兄精精兒的臉色變了幾變。
西嶺月打了個寒戰,一句道歉還沒出口,便聽師妹空空兒爽朗笑言:“你怎知我們是盜墓的?”
哎?還真讓自己猜對了?西嶺月一時呆愣。
空空兒掩面嬌笑:“縣主可知,我們師兄妹是如何與王爺結識的?”她雖是問句,卻沒指望西嶺月答出來,兀自說道,“我們呀,就是盜墓認識的!”
“王爺會去盜墓?”西嶺月根本不信。
“不是,王爺是去守陵的。”
西嶺月大吃一驚:“那你們是去盜……盜了皇陵?”
“只是陪葬墓而已。”空空兒甩着腰間的白紗,笑嘻嘻地回憶,“王爺當時纔多大?十六七歲?似乎是犯了錯,被他老子罰去看守代宗的陵墓,恰好碰上我們兩個。”
空空兒說着,還瞟了李成軒一眼:“我師兄的計劃天衣無縫,誰料王爺也是個精於機關的,竟被他看出了我們的行蹤。”
“哦!難道是王爺與二位興趣相投,一見如故引爲知己,把你們放走了?”西嶺月往後推測。
李成軒輕咳一聲:“差不多吧。”
然而空空兒絲毫不給他留面子,徑直戳破:“誰說的?是我師兄與王爺打賭,看誰先能破解機關,師兄贏了,他纔不得不放我們離開。”
“也是你們沒能得手,否則我必不輕饒。”李成軒破天荒地開口表態。
空空兒努了努嘴:“我師兄妹盜墓十幾年,只有那一次
空手而歸,王爺還真是厲害。”
“不打不相識嘛。”郭仲霆笑着插話。
西嶺月的心思可不在他們師兄妹的“英雄事蹟”上,反而好奇地問:“王爺當年到底犯了什麼錯,會被先皇罰去守陵呢?”
這一次不等空空兒答話,便聽郭仲霆咬牙切齒地道:“這根本不是王爺的錯!都是會王出入青樓,鬧出了人命官司,卻陷害在他頭上。外祖父誤信此事,才罰他去看守皇陵三個月!”
原來還是手足傾軋!
“王爺爲何不解釋呢?”西嶺月實在想不通。
“解釋有什麼用?人贓並獲!”郭仲霆越說越是憤恨,“這麼些年,若不是父親母親出面斡旋,王爺的名聲會比如今更差!”
早在西嶺月與李成軒初相識時,她便聽裴行立提起過福王的大名,說他如何紈絝放浪、口無遮攔、花天酒地云云。後來她漸漸瞭解他的爲人,還以爲那些只是他的僞裝,卻沒想到都是其他王爺的“功勞”。如此想着,西嶺月也替他感到不平。
空空兒亦嘆了口氣:“要我說就是王爺太有能耐了,樣樣都好,才惹得你那些兄弟眼紅。”
衆人都以爲如此,紛紛點頭附和。
“好了,說正事吧!”李成軒顯然不願多談此事,眼見時辰不早,便說起了明日的計劃。
好在精精兒和空空兒經驗豐富,大家商談得也十分順利,不過其間發生了一件小事。
是空空兒對蕭憶一見傾心,商談
時不住地向他暗送秋波,還兩次打斷李成軒的話,詢問蕭憶的年紀和婚配狀況。待聽說他已和淄青的李忘真定親時,空空兒明顯流露出遺憾之色,惹得其餘幾人頗感不適。
除此之外再無風波,衆人便各自回府養精蓄銳。
翌日十月初一,距離皇太后的壽宴恰好剩下整整十日。廣宣禪師如期舉辦了一場法會,打的正是“爲皇太后殿下生辰祈福”的名號,在安國寺內散花燃燈,懸繒燒香,廣邀各路高僧前來祝禱。
甄羅法師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她找不出理由拒絕此行。
按照計劃,李成軒和郭仲霆會配合廣宣禪師,將甄羅法師絆住一整天。西嶺月便與蕭憶、空空兒、精精兒一行四人來到甄羅法師在長安的住處——位於安國寺后街口的清修苑。
四人本以爲苑內會有下人或是甄羅法師的徒子徒孫,甚至還準備了迷香等物,卻未料到苑內空無一人,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進去了。
放眼望去,這不過是一座三進三出的小院子,坐北朝南。第一進是待客廳,東側配了一間茶室,西側是講經室;第二進是甄羅法師所住的正房,左右除了耳房之外還有東西兩間廂房;最後一進是佛堂,還未走近便能聞到濃重的檀香味,另有供人打坐、休息、謄抄佛經的地方;最後面一排矮小的屋舍是柴房和竈廚。
整座清修苑古樸老舊,清靜宜人,和它的名字非常相
稱。
空空兒見狀嗤之以鼻:“王爺真會大材小用,來個尼姑的住處,又沒油水。”
“師妹!”精精兒沉聲呵斥。
空空兒立刻噤聲。
西嶺月和蕭憶卻敏感地發現一個問題——並未發現甄羅法師那三十個箱子。
這宅子的佈局擺設都很簡單,佛堂裡也沒見多少經文典籍,那麼甄羅法師口中的三十箱舊物,她在洛陽修行時收藏的東西都在哪裡呢?
退一萬步講,即便箱子裡的東西已經擺出來,可單單是那三十個空箱子也至少要佔據一間屋子。然而這裡沒有。
西嶺月幾乎篤定地道:“精大哥,煩請您勘測一下,我懷疑這裡有密室。”
精精兒環顧一週,憑經驗作答:“這裡不像有密室。”但保險起見,他還是擺開了他的風水盤,在地上測算方位。空空兒也跳上房樑四處觀察,尋找着密室的機關。
然而這般找了半個時辰,一無所獲。精精兒遂收起風水盤,篤定地道:“縣主,以我多年的經驗分析,這裡並無密室。”空空兒也點頭附和。
但西嶺月仍不死心,便將自己帶來的圓木珠子拿了出來,像在鎮海尋找李衡的密室那般,挨個屋子測試。
精精兒見狀露出讚許之色:“這法子雖笨,卻也有效。”
只可惜西嶺月把三進的屋子全測試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幾人站在佛堂裡皆很喪氣。
“會不會她把箱子弄到別處去了?”空空兒猜測。
排除了所
有可能,唯有這一個結果了。西嶺月嘆氣道:“只好再想別的法子了。”
四人遂走出佛堂,決定離開。然而當西嶺月一隻腳跨出門檻時,她又突然頓住腳步,轉頭看向精精兒:“精大哥,我們還有一個地方沒找。”
“你是說柴房和伙房?”
西嶺月點了點頭。
精精兒斷然否定:“我從沒見過密室建在那種地方,煙熏火燎不說,萬一走了水,密室也就毀了。”
西嶺月知道精精兒是機關高手,可她骨子裡就是有一種執着,促使她必須求證到底,於是便提起裙裾繞到了佛堂後面。
“嘿!縣主可真固執!”空空兒調侃地笑,也跟着她走了過去。其餘兩個男人亦跟上。
西嶺月先推開柴房的門,入眼是一捆捆柴火放在地上,堆砌如一座座小山,周圍還有不少乾枯的柴草。
蕭憶也走進柴房環顧四周,最先發現問題:“月兒快看,柴火發黴了。”
衆人低頭一看,那如小山一般高的柴火堆裡,底部的柴火果然都是發黴的,長滿了黑黢黢的斑點。
空空兒不以爲意:“前兩天長安下大雨了啊,柴火發黴不是正常的嗎?”
蕭憶沉默一瞬:“可甄羅法師三日前才返回長安,且忙於安成上人的喪葬,她是如何備下這麼多柴的?”
西嶺月也開口分析:“她返回長安那日,大雨傾盆,正常人絕不會在大雨之後準備這麼多幹柴,擺明是要受潮的。”
“那或許
……或許是在她回來之前,有人替她準備了呢?”空空兒提出異議。
西嶺月知道她心裡不舒服,因爲方纔自己駁了她師兄的面子,而且她對蕭憶上心,蕭憶卻在幫自己說話。西嶺月也不生氣,反而笑吟吟地道:“空姐姐說得對,但也有可能是欲蓋彌彰呢?”
空空兒面對這張嬌俏的笑臉,說不出話來了。
精精兒倒是什麼都沒說,再次擺出風水盤四處測試。半晌,他確切地說道:“這裡的確有問題。”
“什麼問題?”西嶺月眼前一亮。
“如你所言,這地下是空的。”
西嶺月簡直要爲自己鼓掌,但她還是忍住了,輕咳一聲:“既然如此,咱們開始找入口吧?”
四人再一次忙碌起來,但始終沒有找到入口機關,遂在精精兒的建議下移步到隔壁竈房,可還是一無所獲。
折騰半晌,空空兒的耐心快要耗盡了,扶着額頭提議道:“不然我們炸了此處,如何?”
“不可打草驚蛇。”蕭憶反對,“箱子極有可能就在這地下存放,萬一炸燬,線索就不好辨認了。”
空空兒立即朝他嬌笑:“蕭郎君說得極是,我都聽你的。”
精精兒也沉聲表態:“還是繼續找吧,入口肯定在這附近。”
幾人正打算繼續尋找,卻見西嶺月站在竈房最中央,正看着那竈臺發呆。
蕭憶最瞭解她這副表情,忙問:“月兒你想到了什麼?”
“奇怪,”西嶺月不知是自言自
語還是迴應他,“這竈房裡怎麼沒有煙火氣?”
對啊!衆人這才發現此處沒有什麼味道,連一絲油煙味也無。
“你不是說那老尼姑剛回京,可能還沒來得及開伙做飯?”空空兒推測道。
“不對,”西嶺月沉下心思,“這竈房裡沒有一絲氣味,定然是經年累月不曾生過火的。甄羅法師怎麼喝水,怎麼吃飯?若是不開伙,隔壁爲何要放那麼多柴?”
她邊說邊走到竈臺旁邊,指給幾人看:“你們看,這竈臺沒有油煙,但是竈爐裡有很多幹柴!”
精精兒最先反應過來,蹲下身子往竈爐裡看,看了一會兒,他伸手將乾柴全拿了出來。
衆人見他面有喜色,便知是有好消息!只聽他隨即說道:“這裡有機關,你們讓開!”
“真的有機關啊?”西嶺月最爲興奮。
蕭憶一把拉過她退至門口,空空兒也後退幾步,留下精精兒一人蹲在竈臺前。他半個腦袋都伸進了竈爐之中,不知在裡頭摸索什麼,半晌才道出短促的話語:“成了!”
他話音剛落,只聽“嗡嗡”的響聲低沉傳來,那竈爐裡果真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暗門,大小恰好容得下兩人擡進去一口箱子。
“快進去瞧瞧!”西嶺月忙奔了過去。
四人艱難地鑽入竈臺,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一條長長的階梯直通到地下很深的位置,但奇怪的是下面並不潮溼,反而很乾燥。
至此,西嶺月可以肯定,甄
羅法師很有問題。
“想不到縣主你小小年紀這麼厲害!”空空兒這次是由衷稱讚,簡直對她刮目相看。
西嶺月反而謙虛起來:“哪裡哪裡,雕蟲小技。”
空空兒一擡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說:“我看你也別當什麼縣主了,跟着我們兄妹混江湖得了!我們就差個心思細膩、聰慧靈巧又貌美如花的幫手。”
“咦?爲何還要貌美如花?”西嶺月沒聽明白。
空空兒輕笑出聲,故作曖昧地瞅着她:“你這黃花大閨女家,還是不知道爲好!”
西嶺月頓時醒悟,貌美如花的幫手是負責施展美人計的,她大感羞赧!
“師妹!”一直走在前頭的精精兒再次回頭斥責。
空空兒只得噤聲。
這次輪到西嶺月打趣她:“空姐姐真怕你師兄啊。”
空空兒氣悶地一哼:“他就會欺負我!改明兒等他娶了婆娘,看我怎麼告他的狀!”
西嶺月忍俊不禁,空空兒也被自己逗笑了。
唯有蕭憶眼尖,看到前面帶路的精精兒忽地背脊一僵。只這一個動作他便能斷定,精精兒喜歡這個師妹。
四人邊走邊聊,大多是兩個姑娘在說話,兩個男人在旁聽。其間他們還遇到過兩重機關,但有精精兒在,輕而易舉就解決了。不多時,四人走到了甬道盡頭,一道石門出現在眼前,精精兒迅速摸索到機關,率先推門而入,其餘三人緊隨其後。
甫一進入,四人都驚呆了——這密
室裡何止存放了三十個箱子,只怕是有上百個,且都上了鎖!
這時空空兒就派上用場了。她從頭上取下兩支髮簪,不緊不慢地走到近處的兩個箱子前,手腕輕輕一翻,須臾便將兩把鎖都打開了。
西嶺月看得大爲驚歎!還是蕭憶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說:“別光顧着看,正事要緊。”
她這纔回過神來,連忙走過去掀開兩個箱子,只一眼就被晃了眼——這裡頭全是金銀玉器,而且正是鎮海那批生辰綱裡的東西!
她興奮地喊道:“找到了!生辰綱找到了!”
蕭憶亦是面帶喜色。
空空兒原本已經去開剩下的箱子,聽到她的話又轉回身來,只看了一眼便激動地招手:“師兄快來看!咱們發財了!”
幸好精精兒尚算冷靜:“這些不能動,你繼續開箱子吧。”
空空兒聞言很泄氣,只好扁着嘴從命。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她已將密室內所有箱子全打開了。精精兒在門口守着,西嶺月和蕭憶則挨個箱子查看,不僅找到了丟失的那批生辰綱,還發現了許多古玩珍藏、金玉珠翠、名家字畫,有些竟然是絕品。
蕭憶環顧四周,不由得感嘆:“難怪此處乾燥,原來是要存放字畫。”
西嶺月已然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伸手去拿一件玉器。可她右手纔剛伸出去,忽被空空兒攔下,後者取出一雙白色的手套分給她一隻,示意她:“好東西要這麼拿!”
西嶺
月恍然大悟,連忙學着她的樣子戴上手套,這纔去拿箱子裡的寶貝。
“那位甄羅法師看起來慈眉善目的,沒想到居然是幹這種勾當的。”西嶺月一邊摸着手中的玉器,一邊憤憤評判。
空空兒也對一屋子的寶貝愛不釋手,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最後詢問她:“你說哪些是王爺老孃的生辰綱來着?”
西嶺月忽略她話中的粗俗,指了指最靠門邊的三十個箱子:“喏,就是這些。”
空空兒雙手叉腰,頗爲看不上:“這些啊,我初看見是很驚喜,不過再看看其他的,這三十箱是最差勁的。”
最差勁?西嶺月難以相信:“這三十箱生辰綱,總價值可是百萬貫啊!”
“百萬貫?”空空兒不屑地指着其他箱子,“看到沒有?剩下這些箱子,每一個都價值百萬貫,每一個!”
“每一個!”西嶺月驚呼出聲,下意識地看向蕭憶,後者歷來淡然的面容上也是浮現訝然之色。
“你是說這裡每一個箱子的價值,都抵得上那三十箱生辰綱的總和?”西嶺月還以爲自己幻聽。
空空兒靠在牆壁上聳了聳肩:“就算抵不上三十個箱子,也抵得過二十來箱吧!”
“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此值錢?”她忍不住追問。
“這些可都是前朝的珍品啊,最差的也是玄宗一朝的東西了。”空空兒戴着白手套從箱子裡取出一頂鳳冠,“瞧這個,若我沒看錯,這是長孫皇后封后
的鳳冠啊。還有這個,是前朝煬帝的扳指。這個是……是楊貴妃的粉彩首飾盒?這一幅字是東晉王羲之的真跡啊真跡!”空空兒越說越是激動,索性撲倒在一個箱子上,伸手攬住一箱的寶物,“這裡的每一件寶貝,都是價值連城啊!”
就連精精兒如此沉穩之人也沒能敵過寶物的誘惑,那萬年波瀾不興的方臉上滿是驚歎的神色。
西嶺月越發感到難以置信:“你們真能確定,這些都是真品?”
空空兒還抱着那個箱子,喜滋滋地回頭看她:“我的好縣主,你忘了我們倆做的什麼營生?這天下再沒有比我和師兄更懂鑑寶的啦!”
西嶺月一時還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喃喃嘆道:“這麼多寶物,甄羅法師是從哪裡找到的?”
“管他呢!”空空兒已經看花了眼,根本顧不上其他。
“這些古玩全失傳已久,江湖上不知多少朋友惦記着,想不到竟在她一人手中。”精精兒也嘆道。
“難道那老尼姑也是個盜墓的?”空空兒提出疑問,又回想片刻,否定道,“不對啊,我從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或許是某位前輩,退隱已久了。”精精兒提醒她。
“也對。”空空兒終於捨得站起來,再一次感嘆,“長安真是臥虎藏龍啊!連一個尼姑都深藏不露,手裡竟有這麼多寶貝。”
西嶺月和蕭憶卻是不同的想法——生辰綱被盜,顯然說明甄羅法師有宮中的
人脈,並且身份不低,那麼這些寶物的來歷就很可疑了。
盜墓?只怕是最單純的猜測。
“既然有了線索,我們還是先離開吧。”西嶺月冷靜提醒幾人,“找王爺商議過後再說。”
精精兒正有此意,率先點頭:“好。”
空空兒聞言露出幾分不捨,但也沒反對,便將箱子逐個重新上鎖。西嶺月和蕭憶也上前幫忙,三人這般忙碌着,很快就把箱子全鎖上了。
只是在鎖其中一個箱子時,蕭憶的動作稍顯遲緩,流雲般的眼眸倏忽閃爍,被西嶺月捕捉到了:“憶哥哥,你怎麼了?”
“沒事。”蕭憶擡起頭來,有些不捨,“我看到一本藥典古籍,是孤本。”
西嶺月知道他沉迷醫學,掩面偷笑:“那你悄悄帶走吧,我們假裝不知道。”
蕭憶笑着回絕,十分磊落地合上箱子,繼續上鎖。
從始至終,精精兒一直站在門邊看着他們。待到一切恢復原狀,西嶺月和蕭憶起身朝外走,空空兒纔不情不願地跟上,卻聽到精精兒突然開口,只說了兩個字:“師妹。”
顯然空空兒知道師兄的意思,便哭喪着臉從懷中取出兩塊翡翠,開箱放回原處。
“還有。”精精兒又是一聲。
空空兒只得摸了摸袖子,又掏出十來顆碩大的夜明珠。
“沒了?”精精兒再反問。
“沒了沒了!”
“真的?”
空空兒敗在師兄的冷麪質問之下,又從腰間摸出了三枚指環,那指環也不
知是用什麼材質做成的,通體流光,煞是好看。
“這一次是真的沒了,師兄!”她心痛地回道。
精精兒笑了一下,突然欺近她身邊,拔下她綰髮的兩支簪子。只見她一頭秀髮忽地流瀉,如黑色絲緞,精精兒伸手在那一頭絲緞般的秀髮之中輕輕穿過,掌心裡已多了一串珍珠珊瑚手珠。
“剩下的你自己拿出來吧,別再丟我的臉。”
空空兒終於哀嘆一聲,自行抖了抖衣襟領口、衣袍下襬,甚至還脫掉了鞋履,呼啦啦倒出一堆精巧的小寶貝。
西嶺月和蕭憶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精精兒這才滿意了,拍了拍師妹的肩膀,難得露出一絲微笑:“都放回原處去吧。”
空空兒面色灰敗,又不敢違抗師兄的意思,只得按照記憶打開了幾個箱子,將她順手偷拿的寶貝全塞回去。然而,就在她把最後一顆珍珠放回原處時,她突然愣了一愣,隨即發出一聲驚呼。
衆人循聲看去,只見她雙手伸進箱子之中,使勁扒開一堆寶物,從中取出一支硃紅色的柺杖,驚喜地大叫:“師兄快來看,這是不是武后的通天手杖?!”
武后?西嶺月對這個名字何其敏感,就連精精兒也沒忍住,與他們一併跑了過去——
空空兒手中是一支長約三尺的剔紅柺杖,弧形的握柄處畫着色彩鮮豔的花草,由於時間久遠,如今只剩下金漆和藍漆隱約可見,其他色彩都已在百餘年的歲
月中變得模糊。
但是杖身處的雕刻依然清晰!三指寬的硃紅色杖身上,雕着細膩而繁複的龍紋,細膩到連龍的鱗片都清晰可見,繁複到共有九九八十一條盤龍,形態各異!
僅僅是一支柺杖,竟能做得如此精緻,簡直令人歎爲觀止。
就連一向寵辱不驚的蕭憶,面對這滿室的寶貝只是眨了幾下眼,在看到一本藥典時只是有所不捨。但他此刻也直直地盯着這支柺杖,目中散發着癡迷之色,如日光灼灼。
“的確是通天手杖!”精精兒端詳片刻,語中難掩激動。
眼見三人都對一支柺杖流露出狂熱之情,反倒是西嶺月顯得最爲冷靜,不解地問:“這支手杖有什麼說頭嗎?”
“這支通天手杖,乃武后登基爲帝時所用,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空空兒嚥了下口水,“我們倒騰古玩的,無人不知通天手杖的大名,只因武后臨終前想讓這支柺杖陪葬,又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她越說越激動:“縣主你想想看,武后是何許人也?開天闢地頭一位女皇帝!她臨終前不擔心武家覆滅,不擔心親信被除,不擔心天下百姓,卻偏偏念着一支柺杖!她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將這支柺杖從陪葬品裡剔除,留給太平公主!這不是很奇怪嗎?”
“很奇怪嗎?”西嶺月卻不覺得,“也許是武后思女心切,想給太平公主留下點念想。”
“哎,說了你
也不明白!”空空兒朝她擺手,“總之這百餘年間,江湖上一直流傳着通天手杖的消息,但自太平公主死後,這手杖便下落不明瞭,不想竟然在此處找着了!”
“你確定這就是武后的手杖?”西嶺月仍不能相信。
這一次精精兒倒是難得發話:“通天手杖是剔紅技藝,如今尚不成熟。據說當年武后年事已高,廣招天下匠人爲其做柺杖,十萬支裡才做出這一支剔紅,還是匠人的無心之舉,故此世上絕無仿冒之品。”
“原來如此,倒真是難得了。”西嶺月話雖如此,還是不太上心。畢竟她生長在蜀錦世家,蕭家富甲一方,除去她離家出走那一段時間之外,她從不爲錢財操心,也沒有什麼慾望。
空空兒卻與西嶺月恰好相反,她摸着那支柺杖,就如撫摸着愛人的手臂,輕聲說道:“縣主你不明白,這古玩的價值要看幾點。要麼年代久遠,要麼意義深重,要麼物主顯赫,要麼世上獨品。這支手杖可佔全了啊!”
她邊說邊指向幾個打開的箱子:“喏,吳道子的畫值不值錢?可傳世的也不只一幅啊!王羲之的字也很值錢,江南還有他的碑刻呢!更別提那些夜明珠啊翡翠啊,難得是難得,可物主是誰?至多是位皇后太后嘛!從古至今有多少皇后多少太后?可女帝只有武后一人啊一人!”
西嶺月聽了這一番解釋,終於明白了這支柺杖的價值
。可明白歸明白,東西又不能帶走,她便對着空空兒甜笑:“空姐姐,你看也看過了,是不是該把手杖放回原處了呢?咱們可要走啦!”
“不行!”空空兒立即抱緊那支柺杖,“別的都可以不要,這支手杖我和師兄找了快十年,我一定要帶走!”
就連精精兒也露出了掙扎之色,猶豫半晌才勉強壓下慾望:“師妹,把手杖放下!”
空空兒緊緊抱着它搖了搖頭,甚至還扯到了蕭憶頭上:“昨日聽說蕭郎君已經定親,我那個失意傷心啊!何以解憂,唯有手杖!”
西嶺月聞言哭笑不得,卻又不想爲了一支柺杖得罪她,只得再勸:“這些東西來歷不明,若是空姐姐這般拿走,還不知會招惹上什麼禍事。姐姐三思啊!”
“我三思過了!四思五思也不行!”空空兒打定主意要帶走通天手杖。
最終還是蕭憶出言勸道:“空女俠若想要這支手杖,也不是不可,待出去稟明瞭王爺,以他的慷慨大約不會計較。但眼下你若私自拿走,便與偷盜無異,此舉不但不仁,且對王爺不義。如此不仁不義之事,我想空女俠是不會做的。”
他的聲音溫和而有力,在這封閉的密室之中輕輕迴盪,猶如一支抑揚頓挫的樂曲般動聽。空空兒原本就對他極有好感,此刻見了他的笑容,又聽了他的話,心一下子就軟了,竟不自覺地放下了柺杖。
“好吧,我聽你的。”
她不捨地道,“但我有言在先,待我們離開這裡,我定會向王爺索要這支手杖,你到時可要幫我說話!”
蕭憶只想先把她哄出去,連連點頭:“一定一定。”
空空兒這纔看向精精兒,不情願地喊道:“師兄快走快走!在這裡多待上一刻,我就要改變主意了!”
精精兒見到師妹對蕭憶流露的好感,心頭一直感到不快,便什麼都沒說,徑直轉身往外走。空空兒將通天手杖放回箱子裡,原樣上鎖,這才邁步跟上,可步子已經變得很沉很沉。
四人先後從竈臺裡爬出來,身上多少染了些灰塵。蕭憶最乾淨,西嶺月最髒,也是唯一一個臉上都沾了灰的。蕭憶望着她一臉的灰塵,瞬間想起兒時的光景,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她一直在闖禍,而他一直在爲她善後。
這般想着,蕭憶的目光越發柔和,忍不住用袖子替她擦拭臉龐。
西嶺月下意識地想躲開,蕭憶搶先說道:“月兒別動。”
她便不敢再動了,僵直着身子讓蕭憶替她擦臉,待擦乾淨之後,就瞧見空空兒一臉賊笑地看着他們,還調侃着:“哎,我發現我可真是眼拙。昨日初見縣主,我還以爲你和王爺是一對兒,沒想到你是他外甥女。後來聽說蕭郎君定了親,我還以爲你們只是義兄義妹,沒想到……哈!”
她沒再說下去,因爲西嶺月一張臉已經紅到了耳根。
倒是精精兒見師妹毫無
醋意,開口問道:“你不是喜歡蕭郎君嗎?怎麼不見你吃醋?”
空空兒攤開雙手:“天下美男那麼多,個個都會娶妻生子,我醋得過來嗎?”
精精兒遂住口不言,嘴角卻不自覺上勾,露出極其微小的愉悅笑意。
蕭憶則顯得很坦然:“空女俠別光說我,你也是當局者迷。”
空空兒摸了摸鼻子:“什麼意思啊?”
精精兒立刻看了蕭憶一眼,目光不明。
後者接收到信息,沒有進一步戳破,只道:“先出去再說。”
四人便各自撣了撣衣上的灰塵,繼續往外走,走過佛堂,穿過廂房和正房,眼看已經走到第一進的待客廳,再有幾步路便能出門去了。
可就在此時,大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一個沉冷的女聲在外喊道:“師父,您在嗎?”
冷不防出現一個女人,四人皆是大驚,連忙藏身到一側的茶室之中。西嶺月和蕭憶藏到桌案下,空空兒和精精兒跳上房樑。
許是見無人應門,須臾,那女子自行推門而入,走到庭院之中再次喊道:“師父?”
自然沒有人應她。
西嶺月悄悄掀開桌布一角,朝外看去,只能看到女子的下半身。她穿着一襲青色衣裙,站在庭院中沒有動,像是在用目光尋找甄羅法師。
“師父?”那女子又喚了一聲。
西嶺月驀然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她不禁回想是在哪裡聽過,卻見那女子已經邁開步子往前走,青色的裙裾隨
着步伐輕輕搖曳,露出了一雙黑色絲履,履頭繡着一枝殷紅的梅花,在青色衣裙下顯得異常突兀!
梅花黑履!來人竟是聶隱娘!
西嶺月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險些要驚呼出聲,被蕭憶及時捂住雙脣。
然而就是那一瞬間的氣息紊亂,也沒能逃過聶隱孃的感知:“什麼人?”她說着已疾步朝茶室飛奔而來。
西嶺月暗道不妙,正想從桌案下爬出去引開她,卻被蕭憶拽到身後。他迅速傾身躥了出去,動作之快之迅猛,西嶺月根本來不及阻止。
“是你。”聶隱娘見到蕭憶,吐出兩個字來。
不等他說話,樑上的空空兒和精精兒也跳下了房樑。霎時間,幾人已在茶室外打鬥起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西嶺月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可她膽子小,也知自己幫不上忙,只好悄悄爬出來,躲到門口偷看三人打鬥。再看蕭憶,他雖然不會武藝,竟也能在打鬥之中自如閃躲,左一晃右一閃地跑到門口,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蔣維的人馬就埋伏在這附近,西嶺月心知他是去搬救兵了。這般想着,她心中稍定,遂大着膽子朝外多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卻被聶隱娘在打鬥之中逮個正着,後者立即向她衝過來,但被精精兒和空空兒暫時攔住了。
三人又是一番纏鬥,精精兒師兄妹以二對一,竟不敵聶隱娘一個人的身手。眼看着她已朝茶室步步逼近,走上了臺階,
西嶺月頓時嚇得肝膽俱裂,可雙腳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天外忽然射來一支飛鏢,朝着聶隱孃的後背疾馳而來。聶隱娘一個回身甩出匕首,只聽“叮”一聲響,匕首已和飛鏢在半空中相撞,先後落在了地上。
聶隱娘看到飛鏢上泛着藍光,一瞬間變了臉色,朝着那無人的房頂上喊道:“我與閣下有何冤仇,你竟下此毒手?”
回答她的是另一支飛鏢,這一次聶隱娘手中沒了武器,只得閃身去躲。又聽一聲悶響,她成功躲了過去,那支飛鏢徑直射在茶室的門框上,離西嶺月只一尺遠!
西嶺月定睛一看,更加駭然——那支飛鏢的形狀,竟和射死劉掌櫃、阿度的飛鏢一模一樣!
這下子,她連聶隱孃的威脅都忘記了,連忙從茶室裡跑出去舉目四望。可四周哪有一個人影?就連一隻鳥兒也看不到!
聶隱娘發現他們有高手相幫,也無心戀戰,大喊一聲:“閣下的手段,聶隱記住了!”言罷足尖一點,人已掠過屋檐,踩着牆頭跳出幾丈遠,眨眼便消失無蹤。
三人望着她遠去的方向,一時都無法回神。還是精精兒最先冷靜下來,朝着空中大聲詢問:“多謝閣下出手相助,不知可否現身一見?”
沒有人迴應。
空空兒也接着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來日行走江湖也好報答閣下。”
西嶺月更是不敢眨眼,唯恐錯過
那人的行蹤。
然而院子裡一片寂靜,只有隱隱風聲。
精精兒遺憾地嘆道:“看來他已經走了。”
空空兒大感疑惑:“他是誰?爲何不肯露面?”
西嶺月聽兩人如此說,也知道和那人錯過了,她漸漸回過神,走到茶室的門框旁,用帕子裹着手,想把那支飛鏢拔出來。
“別動!”精精兒飛奔過去阻止她,“這鏢有毒,你用帕子也不行!”
西嶺月連忙將手縮回來,正要說句什麼,就見蔣維一腳踹開了清修苑的大門,帶着人馬出現在門外。
蕭憶走在最前頭,飛奔到她身邊:“月兒,你沒事吧?”
西嶺月搖了搖頭:“我沒事。上次射殺劉掌櫃的人又出現了,用飛鏢逼走了聶隱娘。”她邊說邊指着地上的飛鏢和匕首。
“你人沒事就好。”蕭憶又看向精精兒師兄妹,見他兩人也沒受傷,遂道,“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再說。”
蔣維則站在原地沒動:“既然查到了線索,我索性下令包圍此處。”
“那安國寺怎麼辦?”西嶺月不大放心。
“我已派人去將那尼姑扣下,斷不能讓黨羽把她帶走。”
此時誰也沒心思去想蔣維的舉動是否妥當,四人只想儘快去找李成軒會合,便與蔣維一同返回安國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