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是安成上人的頭七,也是蕭致武離開長安的日子。一大早,長安城便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就像上天也在不捨離人。西嶺月、蕭憶、郭鏦父子齊齊送別蕭致武一行。
就在兩日前,宮裡傳下旨意,不僅恢復了錦繡莊的皇商資格,還特意嘉許蕭致武對西嶺月的養育之恩,免除錦繡莊七年的賦稅。這對蕭家而言自然是極大的恩典,但對當今聖上來說不過就是一句話,左右西川的賦稅也落不到朝廷口袋裡,都被劍南西川節度使拿走了。
西嶺月知道攔不住人,便也沒有出言挽留。畢竟成都府有蕭家的百年基業,有最大的蜀錦鋪子錦繡莊,經過一整年的關停之後,錦繡莊亟待重開,方方面面都需要蕭致武親自坐鎮打理。
一行人乘坐數輛馬車,直將蕭致武和朱叔父子送到長安城外,在十里長亭處駐足送別。大家飲下幾杯熱酒,說了幾句關懷的話,郭鏦父子便主動迴避,把空間留給西嶺月、蕭憶和蕭致武。
西嶺月此時眼圈已紅,正攥着蕭致武的衣袖簌簌落淚。
“傻孩子,你不是一直想找生身父母嗎?如今找到了,你還有什麼不開心?”蕭致武笑着勸道。
西嶺月拭掉眼淚,哽咽着開口:“自此一別,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您,我……我捨不得。”
畢竟是十八年的父女感情,蕭致武又如何捨得,遂安
慰她道:“不會太久,待你出嫁之時我一定會再來,還要爲你備下豐厚的嫁妝。”
此言一出,西嶺月的眼淚落得更兇。
“都多大了,還哭鼻子!”蕭致武笑她,“你想想,世間還有誰能比你更幸運?和失散多年的父母團圓,還能與天子攀上親,就連錦繡莊都沾了你的光!”
“錦繡莊不是沾我的光,是沾您的光。是您撿到了我,養育了我十八年……這是郭家對您的感謝,不是我的努力。”西嶺月看得很清楚。
“傻孩子,怎麼又鑽到牛角尖裡了?”蕭致武再勸,“你應該想,若不是你福大命大,又認識了福王爺,這一切豈會發生?說來說去,還是你厲害啊。”
可聽到“福王爺”三個字,想起這巧合的一切,西嶺月根本笑不出來。
蕭致武又看了蕭憶一眼,示意他迴避,這才遺憾地嘆氣:“只可惜我福薄,命裡沒有你做兒媳,不過……這一天我也早就料到了。”
西嶺月有些不解:“您料到了什麼?”
“料到你一定出身高貴,憶兒他配不上你。”
西嶺月聞言表情微滯,忙道:“在我心裡,憶哥哥是……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兒,別人再好,也不過是投了個好胎。”
聽到她這般誇獎蕭憶,蕭致武到底也是高興,轉而卻道:“即便如此,你們也不合適了,原本憶兒配李司空的千金已是高攀,如今配你是更加不能了。”
“李娘子她很好。”
西嶺月抽抽噎噎再道。
“可是憶兒的心在你這兒。”蕭致武苦笑,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來,遞了過去,“你看看,這是李司空的來信。”
李忘真的父親還寫了信?西嶺月吸了吸鼻子,打開信件一看,原來是李師道催促蕭憶去淄青成婚的書信。不僅如此,他還在信中寫了對蕭憶婚後的安排——他希望蕭憶和李忘真婚後久住淄青。
西嶺月看得火大:“李司空這是什麼意思?憶哥哥又不是入贅,爲何婚後要住到淄青?我已經不能承歡膝下,哪能讓他再離開您?”
蕭致武也是滿面不捨:“話雖如此,但這門親事到底是憶兒高攀,李家又幫了咱們這麼多……實在是不好回絕。”
“啪”的一聲響,西嶺月將書信拍在長亭內的石案上,“今時不同往日了!我成了郭家的女兒,憶哥哥就是郭家的半個兒子!再不然我讓父親母親收憶哥哥做義子,看看到底是咱們高攀她,還是她高攀咱們!”
“你這是氣話。”蕭致武笑着安撫她,“好了,這些事情其實可以慢慢商量,至多讓他們婚後兩頭跑,在我這兒住一年,再去淄青住一年,也無不可。但我今日……是有求於你。”
西嶺月感到很惶恐:“父親,您這是何意?”
“叫義父。”蕭致武糾正她,又笑,“別怕,是關於憶兒。”
“憶哥哥怎麼了?”
“李司空在信上說,想讓他們明年春天成婚,眼看
就快十月了,憶兒不能再耽擱了。”蕭致武有些猶豫,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也難受,但我們蕭家做了百年皇商,靠的就是‘誠信’二字。若要悔婚,蕭家的名譽往哪兒擱?世人都要罵我們忘恩負義了。”
西嶺月早已接受了這個安排,臉上勉強漾起一絲笑容:“您不必擔憂我,我有分寸。”
蕭致武這才鬆了口氣,眉宇間的憂慮去了一大半:“那你替我勸勸他,別再拗着,讓他答應了吧。”
西嶺月點頭:“憶哥哥說了,他幫我查完這個案子就回去。”
“但願如此吧!”蕭致武擡目再看愛子,目露濃濃的擔憂,但終是沒再說什麼,時辰也不容他再多說了。
在衆人的注目下,蕭致武踏上了回鄉的路途,他要回去重振祖業,重開錦繡莊。雨越下越大,馬車也越行越遠,終於將西嶺月以往十八年的時光盡數帶走,再也追不回來了。
“月兒,回去吧!”郭鏦知她不捨,藹聲低勸。
西嶺月點了點頭,收回目光,撐傘走出十里長亭。
郭鏦是個極重禮教的人,此次送蕭致武出城帶了三輛馬車,他獨自乘坐一輛,西嶺月身爲女兒家也是單獨一輛,郭仲霆和蕭憶共乘一輛。
眼看着郭鏦三人已各自上車,西嶺月也踏上車轅,正要坐進去,忽聽遠方傳來一陣急切的馬匹嘶鳴聲,緊接着兩輛馬車從雨幕之中衝了過來,接連踏起滿地泥濘,
濺了她一身泥水。
車伕見狀立刻大吼:“何人如此無禮?”可雨太大,他那一聲喝問瞬間淹沒在風雨之中。
好在對方知禮,連忙勒停馬車,西嶺月這才發現頭一輛馬車是坐人的,第二輛馬車是拉貨的。
只見當先那輛車上走出一位身穿灰袍的比丘尼,在車伕的陪同下走到西嶺月跟前,雙手合十朝她致歉:“阿彌陀佛,貧尼一時大意,令馬車衝撞了女檀越,還望您寬宥。”
西嶺月打眼看去,見這比丘尼年紀不小了,七十來歲,但是行動矯健、聲音也洪亮,看起來精神很矍鑠,眉宇間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端嫺。
既然是出家人的無心之舉,她也不想計較,便擺手笑道:“您言重了,小事一樁,無須計較。”
然而那比丘尼仍不釋懷,又道:“女檀越這件衣裳貴重,貧尼願意付資賠償。”
兩人說話間,風雨聲更大了,郭仲霆見西嶺月遲遲不上車,便過來查看情況。見是小小事故,他也闊氣地言道:“一件衣裳而已,師太不必掛心。”
眼見着天氣越來越差,風聲呼嘯,大雨瓢潑,幾人都已撐不住傘,比丘尼終是放棄賠償之意,向兩人告辭,臨行前又道:“女檀越若是改變主意,可到安國寺后街口的清修苑尋人。貧尼法號‘甄羅’。”
“原來您是來爲安成上人奔喪的。”翌日,西嶺月在安國寺再遇甄羅法師,才得知她昨日爲何匆匆進城。
“是啊,貧尼久居洛陽,未料到三日前得知安成上人遇害的消息,這才匆忙趕來,想在他頭七之日上炷香。”甄羅法師面有哀色。
“那您還回洛陽嗎?”
“不回了,貧尼本就是長安人士,如今年紀大了,也該落葉歸根了。”
西嶺月聽得出來,甄羅法師是想在長安終老。可見出家之人也並非四大皆空,一旦遇上死葬大事,還是想要回歸故里,安葬家鄉。
西嶺月這纔想起,自己初識安成上人之時,他剛從外遊歷回來,還順手替甄羅法師帶回了三十箱舊物。可見甄羅法師迴歸長安的計劃已久,只是恰好趕上安成上人之死,計劃提前了而已。
“您與安成上人是如何相識的?”西嶺月忍不住問道。
“是前年在洛陽的法會上,貧尼與安成上人一見如故,亦算是忘年之交。”甄羅法師萬分傷感,“貧尼比他年長許多,未曾想到他竟然先登極樂。”
“請您節哀。”西嶺月唯有如此勸慰。
氣氛正值傷感之時,忽見一名小沙彌來喚,說是安成上人的火葬法事已準備就緒,請兩人前往塔樓前觀禮。西嶺月便攙扶着甄羅法師一同前往塔樓。
今日是安成上人去世的第八天,亦是他的喪葬祭禮。當年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圓寂前提出火葬,從骨灰中取其舍利建塔存放,此後,僧人們皆以釋迦牟尼爲榜樣,火葬之法便流傳開來。
安成上人亦是火葬。他的
案子雖未明朗,但頭七已過,屍體也已查驗完畢,實在沒有繼續停屍的必要了。安國寺便決定將他就地火葬,保存其骨灰,待到下一次遣唐使來朝,再將其骨灰帶回扶桑安葬。
安成上人的遺骸被存放在一座小小的塔樓之中,不見真身。待一場隆重的法事過後,廣宣禪師親自點起了一把火,將塔樓裡的屍身焚燒。除西嶺月、李成軒等生前友人之外,蔣維也在場,長安城各大寺院也都派了德高望重的僧人前來哀悼,就連禮部也派遣了一名員外郎,以示對遣唐使學問僧的重視。
大火將整座泥塑塔樓燒得通紅,煙氣嫋嫋,安國寺上空一片火光。幸而昨日長安剛下過大雨,溼潤清爽,纔不至於讓寺內煙熏火燎。這般燒了兩個時辰,火勢終於漸漸熄滅,也昭示着安成上人的喪葬儀式進入了尾聲。
各家寺院紛紛稱讚安國寺的慷慨慈悲,廣宣禪師便在一片讚揚聲中待客去了。西嶺月、李成軒、蕭憶、郭仲霆也和蔣維碰了頭,繼續商議案情。
自從蔣維答應合作之後,他便將蒐集到的證據一一共享,未有一絲隱瞞。四日前,西嶺月等人已去過大理寺查看證物,並未發現任何異常,現場留下的那把兇器也只是一把尋常的菜刀,沒有任何特殊記號。因此,幾人想借着安成上人喪葬的機會,再去東禪院找找線索,蔣維應允了。
衆人一路往東禪院行
去,隨處可見大理寺的守衛在四處巡查,蔣維解釋道:“自安成上人遇害之後,廣宣禪師驚恐萬分,便上書給各部官員,請求在破案之前增派守衛。最後此事落到了大理寺頭上,方廷尉又交給了下官。”
衆人聽出他話語中的無奈。也是,原本這案子就夠讓人頭痛了,方廷尉還將安國寺的巡防事宜也交給他,的確很牽扯精力。
“想來方廷尉是知道你出身行伍,纔將此事交予你的。”李成軒倒會說話。
蔣維抿着脣沒有應聲。他雖答應合作,但對李成軒的態度仍舊冷淡,對郭仲霆和西嶺月也沒什麼好臉色,倒是對蕭憶態度尚可。
調節氣氛的重任便落在了蕭憶身上,他只好與蔣維攀談起來,幸而塔樓到東禪院的距離不遠,纔不至於讓五人太過尷尬。
幾人這般一路閒聊走到東禪院門口,卻見連廊下已經站了一個人,正對着那天龍八部的壁畫出神。五人走近一看,發現是安成上人的忘年交,西嶺月新近結識的甄羅法師。
“法師也在啊!”她先行開口招呼。
甄羅法師循聲轉身,雙手合十向她行禮。西嶺月便逐一介紹幾人,甄羅法師依次問候,面上難掩哀慼。
蔣維見她擅自闖進東禪院,心中不悅,便直白說道:“法師是出家人,怕是不理朝廷的俗事。如今正值辦案之時,未有大理寺允准,閒雜人等不能隨意進出案發地。”
甄羅法師立即
致歉:“是貧尼逾越了,只因想念安成上人,故來憑弔。”
西嶺月也幫她說話:“是啊是啊,蔣寺丞別不近人情。”
蔣維只得無奈住口。
還是李成軒問道:“法師在廊下看什麼?”
甄羅法師遲疑片刻,才答:“貧尼在看天龍八部的壁畫。這兩個血手印令貧尼想起一樁往事,不知是否有助於案情。”
“法師快講!”衆人連忙提起精神。
甄羅法師便望向那幅身姿婀娜的緊那羅,說道:“前年貧尼與安成上人初遇時,曾同遊洛陽白馬寺。白馬寺內塑有天龍八部的神像,因信徒觸摸過多,神像的金漆全掉了。”
“咦?爲何要去觸摸神像?這豈非大不敬?”西嶺月奇道。
“當時安成上人也作此想,但這是白馬寺的傳統。”甄羅法師解釋道,“縣主有所不知,天龍八部乃佛教衆生,各有擅長之道。例如那伽擅布雨,可解旱情;夜叉吃鬼,可護佑人心;阿修羅擅戰,保一方平安……諸如此類。信徒到白馬寺祈願,皆會觸摸神像金身,以此來尋得心靈的庇佑。”甄羅法師還特意強調,“安成上人聽貧尼解釋過後,當即便有所頓悟。此次他遊歷歸來途經洛陽,便專程去了一趟白馬寺,在大梵天和緊那羅的金身上觸摸良久。”
“您的意思是,安成上人臨終前留下這兩個血手印,是一種祈願儀式?”西嶺月替她總結。
甄羅法師回得謹慎:“貧
尼不敢下此妄言,不過是想起這樁舊事,說與諸位聽聽,或可有所幫助。”
李成軒聽後若有所思。
郭仲霆卻很疑惑:“法師您方纔說,安成上人去白馬寺時,觸摸了緊那羅和那個大……大什麼天?”他看向壁畫上的帝釋天和緊那羅,詢問,“難道那個大什麼天和這個帝釋天是同一個人?不不,是同一個神?”
甄羅法師笑着搖頭。
“大梵天和帝釋天並非同一人,但皆是天衆領袖,屬於佛教中的二十諸天。”蕭憶主動釋疑。
郭仲霆越聽越是迷茫,蔣維和西嶺月也不通佛理。李成軒彷彿是清楚的,但也沒有開口解釋。
還是甄羅法師介紹道:“天龍八部,乃大千世界芸芸衆生的化身,分爲天衆、龍衆、夜叉、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共八部,他們皆是形貌似人、真身非人的衆生。因天衆和龍衆人數最多,故而稱爲‘天龍八部’。帝釋天和大梵天皆是天衆領袖,各地寺廟供奉不一。”
“哦,我明白了!這兩個什麼天都是天衆的象徵,供奉誰都行!”郭仲霆恍然大悟,“就像核桃酥和桂花糕,都是點心的一種!”
甄羅法師忍俊不禁:“大意如此吧。”
“可我看這壁畫上的名字,天衆和龍衆都畫了領袖,爲何其他六部用了統稱的名字呢?”西嶺月仍是不解。
“因爲天衆和龍衆領袖衆多,形態不一。而其他六部人數
較少,形態一致,只有男女之分。”甄羅法師耐着性子再道。
“咦?爲何天衆和龍衆人數衆多,其他六部人就少呢?”西嶺月更加疑惑,“明明龍纔是最罕見的,天衆更不必說了,都是諸天神佛。按道理來講,人才是大千世界裡最多的,妖魔鬼怪應該也不少,天和龍是最難修成的纔對啊!”
“這……”甄羅法師也解釋不出來了,唯有搬出佛經,“或許縣主說得對,但經書上就是這般說的,亦沒有多說六部領袖。”
“我看是佛祖偏心!”西嶺月半開玩笑。
衆人聞言也都笑了,唯獨甄羅法師有所不悅,覺得西嶺月冒犯了佛家,不願再逗留下去:“貧尼已將所知之事盡數相告,既然諸位還要查案,貧尼這便告辭了。”
“法師留步,本王還有一事請教。”李成軒突然開口留人。
甄羅法師深深看了他一眼,雙手合十:“王爺請說。”
“日前本王在安國寺做客,曾見驛館送來許多箱籠,當時安成上人言道,這其中有三十箱是您的舊物,此事當真?”他徑直詢問出口。
甄羅法師點頭確認:“的確是貧尼的舊物。貧尼原籍長安,但在洛陽修行二十餘載,因近年來纏綿病榻,便計劃搬回長安終老。上個月安成上人遊歷至洛陽,貧尼與他說起此事,苦於行李太多不好搬遷,上人便主動提出幫貧尼運送行李,還說能找驛館幫忙。盛情難卻,貧
尼便將收藏多年的佛經、典籍交予上人,請他代爲送至長安。”
“那您呢?爲何沒有一起回來?”李成軒緊追不捨。
“只因貧尼在洛陽居住多年,要與舊友一一告別,還要變賣田產,故而耽擱了幾日。”甄羅法師回得滴水不漏。
西嶺月也替她做證:“是啊王爺,昨日我們幾個送義父回鄉,還在城外碰到了法師,她是特意趕回來爲安成上人做頭七的。”
“原來如此。”李成軒噙着笑,“多謝法師爲本王解惑,法師走好。”
甄羅法師雙手合十,頷首致意,忽又擡頭打量李成軒。她的目光似乎頗有深意,在他面上久久流連,欲言又止。
李成軒也感受到了她的異樣,主動詢問:“法師還有何事?”
“不,貧尼告退。”甄羅法師垂下雙目,緩慢地走出了東禪院。
西嶺月望着她獨行的背影,有些不忍:“唉,法師這麼大年紀,身邊也沒個人照應。”
“她不是有徒弟嗎?上次還替她搬運箱籠。”李成軒提醒道。
“對啊!”西嶺月也想起來了,“可她徒弟爲何不陪着她呢?昨日剛下過大雨,路又滑,也不怕她師父摔跤。”
“郭縣主真會替人操心。”蔣維不冷不熱地插話。
西嶺月忍不住想與他吵架。
“好了,說案情吧。”李成軒見幾人越扯越遠,開口主導話題,“前幾日既明親自查驗了安成上人的屍身,本王和西嶺也看了仵作的驗屍結論
,我們一致認爲兇手有兩人,不知蔣寺丞是否認同?”
蔣維點頭:“下官認同。”
“那把刀的來歷,也要請大理寺多加查驗。”
蔣維早已吩咐下去:“全城的鐵匠、賣刀磨刀的匠人,大理寺正在一一查問。”
“好,那有勞你……”
“蔣寺丞,蔣寺丞!”李成軒話未說完,忽被一道洪亮的聲音打斷,是大理寺一名小吏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氣喘吁吁地道,“王爺、蔣寺丞,安……安成上人的屍身……出事了!”
廣宣禪師的禪房裡,衆人圍着一個小小的托盤,一片靜默。
那托盤之中放着一把鑰匙,已被大火燒得變了形,略呈黑色。
“這真是在骨灰之中找到的?”蔣維驚訝發問。
廣宣禪師點了點頭:“方纔小徒去收集安成上人的骨灰,發現其中有個硬物,小徒還以爲是上人的舍利,不想竟是一把鑰匙。”
“難道是上人裝在了袈裟裡?”郭仲霆猜測。
廣宣禪師搖頭:“上人是赤身火葬的。”
“赤身?那他身上怎麼會有鑰匙?”郭仲霆還是沒想明白,轉而看向蔣維,“不是驗過屍了嗎?”
“的確驗過了。”蔣維亦是疑惑。
“驗過屍,骨灰之中卻留下一把鑰匙,只有一種可能。”李成軒突然開口。
“鑰匙在他腹中。”蕭憶順勢接話。
此言一出,其餘衆人皆感意外。
“安成上人……爲何要把鑰匙吞下去?”郭仲霆磕磕巴巴地問。
西嶺月
白了他一眼:“還能爲何?定是兇手想要,他不肯給啊,就悄悄吞了。”
“究竟是什麼鑰匙如此重要?”郭仲霆摸着下頜遺憾地嘆氣,“只可惜都燒變形了,否則還能試一試。”
他兀自說着,卻沒發現西嶺月、李成軒、蕭憶三人已經互相對望,不約而同想起一件事來——安成上人帶回的箱子。
“上人的遺物都在何處?本王和蔣寺丞想去看一看。”李成軒立刻提出。
“都鎖在東禪院內。”
“有勞禪師帶路。”
堂堂王爺發話,廣宣禪師自不敢不從,忙帶着幾人匆匆返回東禪院,將安成上人所住的正房,以及存放箱籠的西廂房統統打開。
衆人細細搜查了一遍,並沒有見到什麼特殊的物件,如安成上人生前所言,皆是各地友人饋贈他的佛經、典籍、字畫、特產,還有他自己的遊歷心得等,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些衣物。
“奇怪,這鑰匙到底開的是什麼鎖?”西嶺月看着掌心裡已經變形的鑰匙,自言自語道。
衆人自然都想不通。
還是廣宣禪師建議道:“這總歸是一條線索,今日天色已晚,王爺和諸位先回去歇息吧,上人的遺體已經火化,案子也不急於一時了。”
廣宣禪師今日爲喪葬忙了一整天,倦色越發明顯,衆人也不忍再叨擾,便商議好明日再去大理寺推理案情,然後就散了。
衆人一起走出東禪院,途經連廊,廣宣禪師忍不住停下
腳步。雖然事隔八日,可那壁畫上的血手印依舊分外醒目,廣宣禪師露出心疼之色:“也不知上人生前到底是何意,竟在‘畫聖’的作品上留下兩個血手印,貧僧想找人修補卻苦無門路,不知王爺是否有合適的人選推薦給貧僧?”
李成軒沉吟片刻,回道:“有是有,不過此案尚未明瞭,這壁畫或許是重要線索,還請禪師暫時保留原樣。”
廣宣禪師面有難色:“可是……這手印留在此處,實在有礙觀瞻。”
李成軒卻沒有回話,舉目望着這佔據了整面牆壁的大型壁畫,突然說道:“你們發現沒,安成上人這兩個手印,都印在了女子身上。”
此事西嶺月早就發現了,連忙點頭附和。
廣宣禪師忙解釋道:“非也,只有緊那羅是女子。”
“可明明帝釋天也是女人啊!”郭仲霆指着第一幅壁畫。
“帝釋天是男生女相。”廣宣禪師頓了頓道,“不過,他的確是由女子化作男身帝王,再修行成佛的。”
“那不還是個女人嘛!”郭仲霆嘴快,見廣宣禪師臉色不悅,忙又改口,“哦,我的意思是,帝釋天以前是個女人,後來雖然變成了男人,成了佛……但相貌沒變,是吧?”
廣宣禪師勉強回道:“算是。”
蕭憶則指着緊那羅,問道:“爲何偏偏緊那羅是個女子?”
“大約是畫聖在作畫時,爲了表現衆生平等吧!其餘寺廟都是男衆,唯有敝寺
畫了一位女衆,倒是頗受好評。”廣宣禪師這纔有了一絲笑意。
說來說去,安成上人的確是在唯二的女相者身上留下了血手印。除了帝釋天和緊那羅,其餘幾幅畫都是男子模樣,有些更是面目猙獰、凶神惡煞。
安成上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西嶺月垂眸思索着。
“西嶺。”她正想着,忽聽李成軒喚她,便擡起頭來,只聽他繼續道,“你可記得上人有多高?”
西嶺月回憶片刻,用手在下頜處比畫了一下:“這麼高。”
她剛說完,心中豁然開朗,不禁“啊”了一聲:“這血手印的位置……很高!”
經她和李成軒提醒,衆人也都恍然大悟。這連廊下的壁畫很高很大,每一幅畫都足有兩人高,想來當年吳道子作畫時也得踩着梯子。
而安成上人留下的血手印,一個是在帝釋天的胸口位置,一個是在緊那羅微屈的手邊,位置都不低。
可衆所周知,安成上人是扶桑人,扶桑又稱“倭國”,民衆身材矮小。他只到西嶺月的下頜處,在大唐男人眼中,已經算矮了。
西嶺月試着屈膝到安成上人的高度,擡手去摸緊那羅身上的血手印,伸直手臂恰好能摸到。她又走到帝釋天的壁畫前重複動作,卻觸摸不到血手印的位置。
如此說來,安成上人若要去摸帝釋天的胸口,須得高高跳起才能勉強夠到。可他當時已經身受重傷,瀕臨死亡,爲何還要掙扎着
跳起?他是想留下什麼線索?
“按照甄羅法師所言,這是一種佛家的祈福儀式,那他死前到底是怎麼想的,非要去摸帝釋天的胸口呢?”郭仲霆也想不明白。
西嶺月便問道:“請教廣宣禪師,帝釋天和緊那羅在八部之中擅長什麼?撫摸他們的身體,能滿足什麼願望嗎?”
廣宣禪師絞盡腦汁回想片刻,答道:“帝釋天乃釋尊護法,是投擲雷電的戰爭之神,由女人修成帝王身。按照佛經教義,任何人只要行善積德,皆可轉世爲帝釋天。”
“緊那羅呢?”
“緊那羅能歌善舞,是帝釋天的樂神。”
“也即是說,帝釋天象徵戰爭、帝王,和緊那羅是主僕關係。倘若安成上人是祈願的話,那麼他的願望是……天下止戰?歌舞昇平?”西嶺月這般說着,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
然而她這話一出口,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一個萬分可怕的念頭,使她漸漸驚疑起來,忍不住看向李成軒。
李成軒與她對視良久,面色也漸漸變沉,就連郭仲霆也看明白了兩人之間的暗涌——倘若安成上人真是在暗示兇手的話,那麼帝釋天只代表一個人——帝王。
就在這時,一直不發言的蕭憶突然打破沉默:“月兒你別忘了,血手印只在帝釋天和緊那羅身上纔有。或許上人不是祈願,也並非暗示什麼主僕,他只想告訴我們兇手是個女人。”
女人?!這個推斷拋
出來,其餘幾人都覺得合情合理:帝釋天是由女人修成男身,緊那羅本身就是女身女相,的確符合兇手是女人的推測。
至少比兇手是當今聖上要合情理。倘若真是天子派人下手,動機是什麼?緊那羅身上的血手印又作何解釋?況且如果天子想殺人,定會派高手一擊即斃,絕不會在安成上人的背後亂砍一通,讓他有機會在壁畫上留下線索。
“天龍八部、女人、鑰匙……”西嶺月喃喃自語,心頭驀然閃過一個人選。
顯然,不只她想到了,在場所有人都想到了,就連廣宣禪師也有了懷疑,指着那幅緊那羅的壁畫:“啊!貧僧突然想起來……緊那羅還有個梵文名字,叫……叫……”
“叫什麼?”蔣維嫌他結巴。
“叫……甄陀羅。”
甄陀羅?甄羅法師?幾人都想起了安成上人幫她運送箱籠的事情,那把鑰匙是不是和箱籠的秘密有關?
就連李成軒向來平靜的面容之上也是陰雲密佈,疑惑不定:“甄羅法師有沒有問題,一試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