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返回御園之後,西嶺月把小郭的話轉告給了李成軒。
“一定是假阿蘿!”她拎着那件鵝黃色繡金牡丹的衣裙說道,“阿蘿死的時候就是穿着這件衣裳,一模一樣!”
西嶺月覺得很遺憾,因爲假阿蘿已經死了整整十日,屍身早已面目全非,不可能再讓小郭去辨認了。
“你爲何不猜是那個兇手?”李成軒持有不同意見,“你說過,那晚有人穿着這件衣裳進了你的房間,然後阿蘿就死了。”
“兇手不會如此膽大,在小郭面前露出真容。”西嶺月很是篤定,“再說兇手去找您做什麼,又不是要殺您。”
“哦?你焉知她不會殺我?”
“真要殺您,還用等到今天?”
然而她一個“天”字剛出口,窗外忽地一陣風過,李成軒驟然變色,閃身喊道:“當心!”
下一刻,一支梅花鏢呼嘯而來,擦着他的臉頰飛射過去,釘在了牆上。
他一把將西嶺月摟入懷中,對準窗外擲出袖箭,“叮”的一聲,似被對方用兵器擋掉了。
李成軒轉身去取牆上的佩劍,不忘叮囑西嶺月:“趴下!”
西嶺月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連忙躲入案几下面,不忘大喊:“抓刺客!快抓刺客!有人行刺王爺!”
那刺客在此時破窗而入,輕飄飄落地,與此同時已和李成軒連過三招。西嶺月躲在桌案下視線受阻,看不清那刺客的面貌,唯獨能
看到她穿了一雙黑色繡花鞋履,鞋頭繡着一枝殷紅的梅花,隨着她的步伐起起落落,劃出一道道血影。
西嶺月旋即想到殺死假阿蘿的兇手,忍不住伸頭朝外看,只看到那刺客穿着一襲黑裙,蒙着面紗,毫不掩飾自己是個女人。而李成軒正與她迅速拆招,他持劍,刺客只有一把匕首,彼此兵器相擊叮叮哐哐,打得難捨難分。
兩人動作實在太快,互相之間都是殺招,那女刺客招招都往李成軒的面門刺去,李成軒也向她心口回擊,彼此都沒有手下留情。想來他應是能應付自如,打鬥之餘竟還有工夫開口問話:“閣下何方神聖?”
女刺客並不言語,一味回擊。西嶺月幫不上忙,又不敢出去,只得扯着嗓子繼續大喊:“小郭!郭侍衛!快來人!”
女刺客聽到這話目露厲色,忽然一掌朝她的額頭擊去。西嶺月反應極快地縮回脖子,與此同時李成軒也上前阻擋,但聽“嘭”的一聲,女刺客那一掌擊在案几上,生生將上好的紫檀木案几劈成了兩半。
西嶺月眼睜睜看着那桌案在頭頂分屍,駭然發現自己已經無處藏身,遂橫下心來往門外跑,還沒跨出門檻,便與趕來營救的小郭撞個滿懷。
“你怎麼纔來!”西嶺月急得失聲。
小郭顧不上回話,一把推開她加入戰局,御園的侍衛們也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瞬間將這屋子團團包圍。
眼看敵少我多
,女刺客再難得手,小郭立即大喊:“何方賊人,還不束手就擒!”
“呵!”女刺客嗤笑一聲,忽地退開兩步停止行刺,朝李成軒冷冷說道,“今日領教了福王的身手,幸會。”
言罷她縱身一躍跳上房樑,衝破屋頂飛奔出去。李成軒喊了一句“敢跑”,佩劍旋即出手朝屋頂擲去。只聽一聲悶哼傳來,匕首從屋頂掉落,那女刺客卻已踩着磚瓦朝西面逃走了。
小郭立刻帶人追出去,但侍衛中竟無一人有如此輕功能飛檐走壁,只得在地上仰頭追擊,不多時便失去了那女刺客的蹤跡。
李成軒早已料到抓不住人,便也沒動身,從地上撿起那把匕首仔細端詳。匕首不同於尋常的銀色,隱隱泛着金銅光澤,其上還沾了一絲血跡,應是那女刺客方纔被李成軒的佩劍所傷留下的。
西嶺月也跑過來查看匕首,只一眼便篤定地道:“假阿蘿和李衡都是死在這種匕首之下。”
李成軒聞言眉頭緊蹙,並不言語。西嶺月則拍着胸脯壓驚,疑惑地問:“難道是李錡賊喊捉賊?”
“不是,”李成軒沉聲回道,“他目前還沒膽子殺我。”
“那會是誰?”西嶺月有些迷惑,暗歎那幕後兇手膽子真大,不僅敢一把火燒了蔣府,殺了節度使世子,如今還敢刺殺福王!
她越想越覺得案情複雜,不知該如何入手破解,正想開口請教一番,但見小郭已經氣喘吁吁地跑了
回來,緊張地詢問:“王爺您沒事吧?”
李成軒擺手,面色十分鎮靜,只問他:“人丟了?”
小郭尷尬地點了點頭。
西嶺月倒是心生惱意,質問道:“郭侍衛,你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小郭張口便欲解釋,一個字還沒說出來,便聽李成軒主動圓場:“不怪他,那女刺客手段高明,他們是被絆住了。”
“對對對!”小郭立即接話,“那刺客將馬廄打開了,二十幾匹馬全跑了出來,我們只顧滿園子找馬,都中了她的調虎離山之計!”
“而且她武藝深不可測,我用劍,她用匕首,竟能與我打平。”李成軒這句話分明是讚揚。
西嶺月想起那女刺客能徒手劈開案几,心中又驚又嘆。她轉頭看向那案几的“殘骸”,發現那身鵝黃色繡金牡丹的衣裙就掉在一旁,應是她方纔驚嚇過度,失手掉落。
她走過去將衣裙撿起,不禁嘆道:“王爺,是我錯了,那晚來找您的估摸就是她,她想殺您。”
“不,”李成軒握緊手中的匕首,“你說得沒錯,那晚來找我的是阿蘿。”
“您如何確定?”輪到西嶺月疑惑了。
李成軒眯起一雙俊目,擡頭望着被女刺客撞破的窗戶:“那晚若是她來找我,小郭根本攔不住。”
他不知想起了什麼,轉頭吩咐小郭:“你即刻飛鴿傳書給戶部,我要知道王秋蘿爲何會成爲官奴。”
十日後,李成軒拿到了阿蘿的戶籍,幾人
查看一番,發現了蹊蹺之處——阿蘿閨名“王秋蘿”,祖上竟然是《滕王閣序》著者王勃的堂弟王勵!關於她祖上爲何被充入奴籍,還牽扯到了百餘年前一樁轟動朝廷的舊事,要從武則天武皇后篡唐改周之事說起。
當年武后尚在襁褓之時,相術大師袁天罡曾爲其相面,預言她是“龍瞳鳳頸,極貴驗也”。此後她歷經太宗、高宗兩朝,當上了皇后,便覺得當年袁天罡的預言極爲精準,開始篤信相術。後來她臨朝稱制,遂寵信一位名叫“張憬藏”的相術大師,事事問其占卜。
這位張憬藏大師有位弟子,名叫“劉思禮”,張憬藏曾預言他將“歷任刺史,官至太師”。沒過多久,他果然憑藉師父的蔭庇受到武后重用,直至武后登基稱帝,改國號爲“周”,他又受封箕州刺史,風頭一時無兩。可他骨子裡瞧不起女人做皇帝,想起恩師的預言,認爲太師之位尊貴,自己一定是佐命功臣才能當上,於是便勾結洛州錄事參軍意圖謀反。
萬歲通天二年,他謀反失敗,案子牽連出一千餘人,涉及當朝諸多文官,轟動一時。但其實大多數人並沒有參與謀反,只因與劉思禮交好而受到株連,這其中便包括他的幾位好友——王勃的兩位親兄長王勔、王勮,以及一位親弟弟王助,皆因此事被斬殺。
可嘆王勃手足六人,除他和五弟王劼英年早卒之外,
其餘三個成年兄弟皆被則天女皇誅殺,唯獨小弟王勸年幼逃過一劫。而其叔父家的堂弟王勵也同受牽連,雖未被斬殺,但舉家流放千里,子孫皆被判入奴籍。
此後過了八年,“神龍政變”發生,中宗李顯復位,復國號爲“唐”,大赦天下。中宗愛才,頗爲欣賞王勃的才名,便特意爲其三個手足追復官位。但不知爲何獨獨遺漏了他的堂弟王勵,如此耽擱下來,這一支的後人竟一直是官奴,到了阿蘿已足足有五代之久。
得知阿蘿的身世之後,西嶺月、李成軒、小郭三人都沉默不語——王勃、王勵、《滕王閣序》串聯在一起,再笨的人也能猜到阿蘿的死必有內情。
可是死去的明明是假阿蘿,難道是兇手認錯了人?倘若當真如此,那麼指使外人假扮蔣氏夫婦,再燒了整座蔣府的幕後黑手,和殺死假阿蘿、李衡、劉掌櫃的兇手也許就不是同一批了。
“竟是個案中案!”西嶺月大感頭痛。
李成軒反倒冷靜自若:“如今查到阿蘿的身世,你離真相應是更近一步了。”
“我怎麼覺得越來越遠了呢!”西嶺月拿着阿蘿的戶籍,只覺這線索太過複雜,她實在是難以拆解。
兇手爲何要殺假阿蘿?阿蘿的祖上是王勃的堂弟,這與《滕王閣序》有何關聯?會和那“閣主”有聯繫嗎?眼看着還有四五日便到月底,西嶺月不禁着急起來。
李成軒見她心
緒浮躁,便給她出主意:“你是否該去拜訪一下蔣韻儀,問問阿蘿的情況?”
西嶺月眼睛一亮!對啊,她怎麼把這樣一個重要人物給忘了!蔣韻儀是阿蘿的主家,也許有什麼線索也未可知!她忽然記起十日前自己曾想去歸還衣物首飾,但因種種事端而耽擱下來,如今恰好能以此爲藉口走一趟!
想到此處,西嶺月連忙拜謝李成軒:“多謝王爺提點,您真是我的大貴人!”
這幾日裡,李成軒早已聽膩了她的客套話,對她的虛情假意習以爲常,遂淡淡回道:“你找到線索再謝不遲。”
西嶺月朝他眨了眨眼,露出幾分靈動的笑。她這十日裡一直在御園白吃白住,說幾句好聽話討主人家開心也是應該,反正也不會掉幾塊肉,更能求個庇護,何樂而不爲?
想到此處,西嶺月正打算再說幾句甜言蜜語,忽聽門房來報,說是李忘真登門造訪。
她來做什麼?西嶺月想起那日兩人在地牢裡不歡而散,有些抗拒見她。
李成軒瞧出了她的心思:“她來御園,出於禮數,本王理應見見。”
西嶺月也知這個道理:“那我還是迴避吧。”
“不行,”李成軒掃她一眼,“本王待客,缺個端茶送水的婢女,你正合適。”
“王爺!”西嶺月有些生氣,他明明知道自己和李忘真的關係,爲何還要勉強?
然李成軒似乎並不體諒:“你不見也行,若是我問出了什麼
線索,不會告訴你。”
這下子算是拿捏住了西嶺月,她只得有氣無力地應下:“我見還不行嗎?”
李成軒遂示意小郭:“去,將李娘子引進來。”
須臾,李忘真隨着小郭跨入正廳。她今日穿了一襲櫻草色大袖衫,加一條湖藍色繡白花的披帛,兩種極度鮮豔的顏色搭配在一起,竟不顯得俗豔,反而襯得她肌膚越發白皙。西嶺月在心裡做了半天比較,最後也不得不承認,這兩種顏色並非人人撐得起來……自己就不行。
李忘真並沒有去看西嶺月,她秉持着大家淑女的氣度目不斜視,進門先是盈盈行禮:“檢校司空、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之女李忘真,參加福王。”
“李娘子請起。”李成軒慢條斯理地開口,做了個手勢請她入座。
這兩人一個俊朗非凡,一個美絕一方,都是萬里挑一的人物,然而彼此初見竟都沒什麼反應。西嶺月在旁細細觀察,可以肯定兩人眼中連一絲波瀾也無,遑論驚豔。
“令尊令堂近來可好?”李成軒先行開口問候。
李忘真微微頷首:“多謝王爺關懷,家父家母一切安好。”
“去年李司空繼任平盧淄青節度使,曾前往長安領旨謝恩,本王有幸與他傾談一番,只覺受益匪淺,也不知以後是否還有機會見面。”李成軒邊說邊露出遺憾之色。
西嶺月在旁聽着,知道他又開始發揮“紈絝”的本色了,非要在口舌上諷
刺一番,好讓對方下不來臺。據李成軒所言,聖上去年平定劍南西川、夏綏銀兩地藩鎮叛亂,各地節度使紛紛上表赴京,可李師道像是和李錡商量好了一般,遲遲不肯動身。如今他故意說出“不知以後是否還有機會見面”這種話,顯然是在諷刺此事。
李忘真自然聽出了玄機,沉默一瞬,笑回:“王爺說笑了,家父爲人臣子,時常赴京述職,豈會再無相見之日?”
“那便好。”李成軒點到即止,露出幾分跋扈而挑釁的笑,似乎這纔想起來某件事,“西嶺,你是不是忘了上茶?”
西嶺月咬了咬牙,正要稱是,卻被李忘真擡手阻止:“不必了,不瞞王爺說,忘真此次前來是想找西嶺娘子說幾句話,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李成軒答得很痛快,起身便往內堂走,“你們慢聊。”
小郭見狀快步跟上。
霎時間,廳內只剩下她二人,氣氛便顯得有些沉凝。西嶺月見她不說話,只得主動問起:“你找我有何事?”
李忘真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說道:“他來信了,不日即到。”
“憶哥哥……他來了……”西嶺月頓時如失語一般,急了半晌纔開口,“你怎麼能讓他過來,這裡多危險!”
李忘真則冷靜自若:“那日在地牢我對你說過,我不能讓他因此事厭棄我,故而修書告訴他了。”言罷她又停頓片刻,默算時日,“他走的是水路,如今
順風,算日子也該到了。”
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西嶺月一時間有些慌神,只想着如何才能不牽連蕭憶。李忘真冰雪聰明,知道她所憂之事,遂道:“你不必擔心,他是我的未婚夫婿,姑丈多少會給他幾分薄面……倒是你與福王……”
西嶺月打斷她:“此事說來話長。”
李忘真也無心打聽,只道:“你放心,萬不得已我會出面救你的。”
“哈,那還真是多謝了。”西嶺月根本不想承她的情。
李忘真不見絲毫惱意:“你若不想領我的情,那便努力查案吧!我聽說你和姑丈約定二十日爲期,你可有把握?”
“差不多吧。”西嶺月不想示弱。
李忘真見狀微微凝眉,似對這個答案不大滿意:“你動作要快些,父親已經派人來接我回去了。”
“派人來接你?”西嶺月有些意外。眼下高夫人痛失愛子,正是悲痛欲絕之時,李師道是高夫人的表弟,據說曾受過她的照拂,與她極其親厚。這等時候這等關係,李師道不應該讓女兒留下多陪陪她嗎?爲何還要催李忘真回去?
西嶺月心中也藏不住事,脫口問道:“令尊是擔憂你的安全?”
“不是,”李忘真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父親許久不過問鎮海的事了,也不想讓我插手。”
許久不過問?西嶺月感到很疑惑。不是說淄青和鎮海同氣連枝嗎?兩位節度使不是過從甚密嗎?李成軒甚至猜測
過,鎮海的風波之中有淄青在暗中作祟。
李忘真見她想問而不敢問,態度倒是極爲大方,坦然回道:“其實你問我,我也不知情。我只知父親和姑丈在政事上有分歧,近些年來往淡了,此次姑母讓我來鎮海佈置簪花宴,父親也是一力阻止,是我堅持要來散心的。”
李師道和李錡在政事上有分歧?會和“殿下”“閣主”有關嗎?西嶺月尋思着,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但聽李忘真已經叮囑道:“故此你動作要快些了,等他來之後,我便不能久留了。”
原來李忘真留到如今,是爲了見憶哥哥一面。西嶺月方纔有些惱她,此刻卻又覺得難過,只得再次點頭:“我盡力吧。”
李忘真便將手中那封書信輕輕一揮:“這信……留給你了。”她說話的時候,已將書信擱在手邊的小案上,露出手指上幾道紅色傷口,顯得她瑩白的肌膚略有瑕疵,異常刺目。
西嶺月眼尖發現了,隨口問道:“你這手怎麼了?”
李忘真立即用袖子將右手蓋住,簡略回道:“繡花時刺傷了。”言罷她起身告辭,“姑母還在金山寺,我要回去陪她,就不打擾王爺了。”
西嶺月起身相送:“請代我問候高夫人,就說我……定全力破案。”
李忘真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但終究沒說什麼,在婢女的引導下款款離去。
西嶺月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心中複雜至極,轉
頭看到那封書信,竟然沒有勇氣打開。她就這般發呆許久,才默默上前將書信拿起,一眼看到信封上四個熟悉的字跡“秀殊親啓”。
秀殊是李忘真的小字,她也的確不負這個名字,秀慧出衆。蕭憶作爲她的未婚夫,喚她的小字也沒什麼,西嶺月見字卻異常難受,鼻尖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她強忍淚意取出信件,那一手嚴謹工整的歐體字撲面而來,一如蕭憶本人端正自持的性子,令他們十幾年的朝夕相處無所遁形。
這信上也沒說別的,只說了他啓程和預計抵達潤州的時日,還拜託李忘真多照拂西嶺月,最後加了幾句問候,是一封再尋常不過的書信。但信封上的“秀殊”二字深深傷了西嶺月的心,她不知那兩人已經如此親暱。
一滴眼淚“啪嗒”掉落,在信封上洇開一團墨跡,西嶺月再難遏制傷心之情,驀然哭出聲來。李成軒和小郭在內室聽到哭聲,連忙趕出來看她,就瞧見她握着書信淚流不止,一張嬌顏上盡是淚痕,有如清晨的花蕊含着露珠,楚楚動人。
李成軒知道她定是爲情所傷,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小郭倒是很着急,圍在她身邊手忙腳亂的,又是遞帕子,又是痛罵蕭憶負心薄倖,還寬慰她:“你大好芳華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桃花樹不行,換棵梅花樹不就成了!像我們王爺這麼好的樹……哎,也不是,總之我們長安子弟
各個玉樹臨風,讓王爺再給你找一棵,梨花的、杏花的……包君滿意!”
西嶺月被一羣花樹繞得頭暈,反而哭得越發傷心。李成軒有些頭痛,適時開口阻止她:“好了,白學士也快到了,你確定要讓他看見?”
西嶺月立即止住哭聲,啜泣着道:“您怎麼不早說!”
李成軒很無奈,朝她擺手:“進去洗把臉吧!”
約莫一盞茶之後,西嶺月重新出現在李成軒面前時,已經洗過臉換了衣裳。因方纔眼睛哭得通紅,怕白居易見了笑話,她還刻意上了點眼妝,顯出幾分不同以往的嫵媚。
李成軒見了沒什麼表示,小郭卻有些驚豔之感,低聲驚呼:“啊,西嶺妹子,你是使了什麼法術,怎麼突然變美了!”
西嶺月有些不滿:“怎麼,難道我以前很醜?”
“沒有沒有,你以前也好看,但是……上了妝更美!”
西嶺月聞言心情好轉,來了勁頭:“那你說說,我和李忘真相比誰更美?”
“這個……”小郭撓了撓頭,似乎比較不出來。
“她更美。”李成軒忽地開口接話。
西嶺月氣得咬牙切齒:“王爺,我都這麼傷心了,您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李成軒端起茶盞拂開茶蓋,頭也不擡地回道:“這妝面不適合你。”
西嶺月只道他是見慣了各色美女,正待開口反駁,卻見他低頭飲了口茶,聽他又補了一句:“素面朝天,她比不過你。”
西嶺月這才露
出一絲笑容,然而李成軒也笑了:“你不是讓我說句好聽話?我說完了。”
西嶺月頓時泄了氣,憤憤不語。
小郭唯恐她再哭出來,連忙打圓場:“哎哎,別聽王爺瞎說,你和李娘子嘛,當然是……半斤八兩!”
“那叫‘平分秋色’!”西嶺月出言糾正他,也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索性不再多問。
幸而此時白居易已秘密抵達後門,此事便揭了過去。
白居易抄來了李錡的任職腳色,據說也是頗費功夫。西嶺月想不明白,李成軒既然能讓戶部把阿蘿的戶籍飛鴿傳書過來,爲何不能給吏部也下個命令,非要讓白居易冒這個險?然而當事人都沒說什麼,她自然也無法置喙,便湊上前去,與李成軒一道查閱李錡的腳色。
李錡的背景並不複雜,衆所周知乃高祖堂弟、淮安王李神通之後,只是血統已遠,並未承襲爵位。其父李國貞生前也算一代清白辨吏,位至從三品殿中監,身後追贈揚州大都督。李錡是他的嫡子,弱冠之後以恩蔭入仕,憑藉父親李國貞的權勢直接做了鳳翔府參軍,數年後又娶了高句麗皇室後裔、時任平盧淄青節度使李正己的外孫女高新波爲妻,即高夫人。
此後,李錡一直在鳳翔府混日子,直至貞元初年德宗即位,他投其所好進獻了許多奇珍異寶,德宗歡心之下升任他爲宗正少卿,隨後又調任他爲潤州刺史、浙西觀察使
、鹽鐵轉運使,從此他便掌控天下漕運,收受私稅。
德宗在位期間,李錡恃寵而驕,在江南稱霸近二十年,斂財無數。直至德宗駕崩,先皇順宗即位,當今聖上李純時任太子,對李錡的斂財手段實在看不下去了,又不能與他撕破臉,便解除了他鹽鐵轉運使一職,升爲鎮海節度使,實則是明升暗降,削減了他從中斂財的機會。
誰知李錡變本加厲,不再斂財,卻又將政權和軍權牢牢抓在手中,殺掉不少屬吏,把鎮海六州的要職全換成了他的親信。六州百姓在他的淫威之下生存艱難,先後與官吏聯手起義,然而李錡知情不報,都私下處置了。
事情傳到朝內,龍顏大怒,聖上登基之後便想拿他開刀。豈料去年接連發生夏綏銀、劍南西川兩鎮叛亂,聖上精力有限,只得暫且放下此事,派遣新科魁首白居易以幕僚的身份投奔他,秘密蒐集他爲害一方的證據。
直至今年政局稍定,白居易也成功取信於李錡,聖上才讓胞弟李成軒藉由護送皇太后生辰綱的名義來鎮海與他聯手,就是想找機會狠狠發落李錡。李錡大約也是察覺到了聖上的意圖,這才上表效忠,但遲遲不肯赴京,怕也是知道自己將有去無回。
“李錡果真是隻老狐狸!”西嶺月恨恨地道,“我居然還替他查找刺客,真是助紂爲虐!”
“你人在西川,不知鎮海局勢,此事不能怪你
。”李成軒公平言道。
然而她還是有些自責,又將李錡的腳色看了一遍,詢問:“聖上想如何治他的罪?”
“這就要看你何時能破案了,”李成軒淡淡地說道,“這案子定能牽出不少秘辛,倒可名正言順地發落他。”
“你利用我!”西嶺月至此才終於明白,李成軒爲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她破案!
李成軒也沒解釋,只道:“你可以這麼想,反正我們早已站在同一條船上。”
西嶺月頓時無話可說。是啊,自從那夜劫獄之後,自己和他便已經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自己還利用他的身份和權勢做掩護,想要借他逃離鎮海。如此說來,倒也不是誰利用了誰,各取所需吧!
西嶺月這般想着,心中稍稍平衡一些,將李錡的腳色還給他:“聽您這般說,我還肩負重任呢!若是不能及時破案,豈不是要耽誤聖上的大事。”
李成軒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
西嶺月又哀嘆一聲:“可眼看就到月底了,我還一件案子都沒破呢!”她不禁喃喃自語起來,“李錡得罪過這麼多人,就算有人要報復他,我這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完啊!”
“哦對了,我倒是聽說過一件事,直覺上與此案有關,或許能幫上西嶺娘子。”白居易突然開口。
西嶺月迫不及待地追問:“白學士快說!”
白居易遂算了算時日,敘道:“此事說來也過去四十多年了。我聽說李錡
出仕前,曾與鳳翔府參軍齊長天交好,有一日李錡突然去大理寺舉報他,說他妄議宗室、污衊先人。當時代宗皇帝剛剛即位,正要拿人立威,便以此事判了齊長天斬首示衆,他的夫人也上吊自盡了。李錡這才補了鳳翔府參軍的空缺,此事一直爲人所詬病,說他是賣友求仕,還佔了人家的官位。”
西嶺月雖不知此事與最近的案子有何關聯,但也感到不齒:“賣友求榮,齊家的後人居然沒找他算賬?”
白居易聞言嘆了口氣:“這纔是最令人髮指之事。齊長天死時,他的夫人剛剛身懷六甲,帶着那孩子一併自盡了,沒有留後。”
西嶺月聽後更爲憤怒,小郭也大罵出聲:“他真是個無情無義的老畜生!”
唯獨李成軒聽出了其中奧義,詢問白居易:“齊長天當年是妄議了哪位先人?”
“高祖幼子、太宗之弟,滕王李元嬰。”
“滕王!”西嶺月驚呼出聲,與李成軒對看一眼。電光石火之間,兩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某種神色,似意外,又似瞭然。
可惜小郭什麼都沒聽明白,迷茫地問:“滕王不是百年前的先人嗎?和李錡能有什麼干係?”
無人應他。只有西嶺月說出一句不相干的話:“王爺,我想請白學士幫個忙。”
兩日後,皇家別院,御園。
天剛矇矇亮,白居易便親自駕着馬車悄悄來到御園後門。小郭早已在此等候多時,連忙迎上
去:“白學士辛苦了,東西找到了嗎?”
“找到了。”白居易從車上拖下一個滿是泥濘的麻袋,兩人一起擡進了後門。
西嶺月正在廳內來回踱步,顯見是等不及了,當看到小郭和白居易的身影時,她快步迎了出去,說道:“麻袋太髒,別擡進來了。”
白居易也正有此意,便就近把麻袋放到了臺階下。西嶺月顧不得泥濘,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匕首,一邊割繩子一邊詢問:“是在蓬萊島附近找到的嗎?”
“沒錯。”白居易累得滿頭是汗,“也是趕得巧,李衡發喪在即,昨夜李錡住在金山寺沒回來,我這才逮着機會打撈。”
“有勞樂天了。”李成軒也從廳內走了出來,站在臺階上看着幾人忙活。
白居易擡頭笑道:“王爺太客氣了,倒是西嶺娘子,你怎麼知道湖裡有個麻袋呢?”
“我不僅知道湖裡有麻袋,我還知道這裡頭是瓷土的碎片。”西嶺月用匕首割開最後一個死結,將麻袋解開,正如她所言,其中滿滿都是瓷土碎片。但因在湖中泡了二十幾天,那些碎片上沾滿污泥,已經辨不出原本的顏色樣式了。
然而這已經足夠,她捏起一片瓷土,開心地笑道:“我果然猜對了!”
李成軒見她下頜處、衣襟上都蹭滿了污泥,活脫脫像只花貓,亦是忍俊不禁地問:“你是如何得知湖裡有麻袋的?”
“這個嘛,秘密!”西嶺月賣起關子,“等
我揭露真兇的時候自會告訴你們!”
“哎呀,你怎麼學會王爺那一套了,說話只說一半!”小郭感到很不滿。
李成軒也是無奈,但沒再追問下去。
西嶺月遂站起身對白居易道:“有勞白學士,把這麻袋放回湖裡吧。”
“還要放回去?”白居易有些抗拒,“爲何?”
“若不放回去,難道要我帶給真兇看?那豈不是昭告天下,節度使府有我的眼線嗎?”
“對啊,還是娘子想得周到。”白居易也想通了其中關竅,“我這就回去,把它扔回湖裡。”
他邊說邊將麻袋重新系好,扛在肩上匆匆往外走,小郭跟去幫忙,路上還嘀咕着:“哎,白學士來了連口水都沒喝,這又要走了,王爺忒不地道啊不地道……”
李成軒聽在耳中,失笑片刻,才轉頭對西嶺月道:“恭喜你,離真相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是啊,就剩最後一步了。”西嶺月望着郭、白二人的背影,一時感慨。
李成軒也順勢望去,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你那位義兄何時能到?”
“今日。”
兩個時辰後,可意清茶樓。
西嶺月訂了二樓一間靠窗的廂房。臨近晌午,潤州城正是熱鬧之時,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路旁的酒樓茶館客人絡繹不絕,博士們站在店門口高聲攬客,一片繁華景象。
西嶺月從二樓望下去,恰好看到一輛樸素的馬車停在茶樓門口,是一襲素色衣裙的蔣韻儀從
車上走了下來,進了茶樓。
須臾,門外傳來“嘭嘭”兩聲輕響,西嶺月望過去:“請進。”
包廂的門被推開,茶博士引着蔣韻儀出現在門口。西嶺月立即起身見禮:“蔣三娘,又見面了。”
蔣韻儀臉色不大好看,但也沒說什麼,走進包廂在她對面落座。
西嶺月吩咐茶博士上茶,又點了幾樣可口的吃食,這纔對蔣韻儀說道:“今日把三娘約出來,是我冒昧了。”
蔣韻儀嬌容沉沉:“你不是被李僕射收監了嗎?怎麼出來了?”
西嶺月故作赧然:“是……是福王將我保舉出來的。”
“福王?”蔣韻儀有一瞬的疑惑,旋即瞭然,開口冷笑,“你的命還真是好。”
西嶺月順勢回道:“無論三娘你是否相信,貴府失火之事我毫不知情,節度使府的禍端也與我無關,我的確是冤枉的。”
“節度使府的案子與我何干?我只關心我們蔣家。”蔣韻儀言語冷淡,“德宗賞賜給家父的宅子付之一炬,還死了那麼多來歷不明的人,我到如今都沒敢將事情告訴我父母,生怕他們承受不住這打擊。”
西嶺月羞愧地低下頭去。
“還有,”蔣韻儀又流露出幾分憤慨,“都是因爲你,高夫人也不可能再選我當世子妃了,我這大好的姻緣都教你給毀了。”
“怎麼,您還不知道?”西嶺月有些驚訝,“世子已經不在了啊。”
蔣韻儀似乎沒聽明白,眼風更加冷淡
:“世子去哪兒了?”
“世子他……那晚也死了啊。”
“你說什麼?”蔣韻儀猝然失色。
西嶺月亦是黯然:“他的屍身還是我親自找到的,就在他房內的密室裡。因着兇手不明,僕射才一直沒有發喪,將此事按了下來。”
聽聞此言,蔣韻儀驚恐地睜大雙眼,面色已經變得慘白。
西嶺月見狀,故作遺憾地道:“莫說您吃虧,我纔是最吃虧的,原本世子對我極有好感,簪花宴那晚也能替我做個人證,但因他突然死亡……也無人能爲我說句話了。”
蔣韻儀仍舊感到匪夷所思,開口欲道:“你……”
她話還沒說出口,廂房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是茶博士將煮好的漿酪和吃食端了上來,一一奉至案上。西嶺月遂將那杯漿酪端在手中道:“無論如何,都是我一時魯莽釀成了大錯,幸而您一家平安無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她邊說邊把漿酪高高舉起,再道,“還請三娘允我以茶代酒,向您謝罪。”
此言說罷,西嶺月低頭喝了一口漿酪,擡眼再看,卻見蔣韻儀面上血色全無,就這般愣愣地望着自己。
西嶺月喚她:“三娘?蔣三娘?”
蔣韻儀回過神來,端起漿酪勉強往口中送去,只抿了一小口,突然又問:“你今日叫我前來,就是想說這些?”
“不不,”西嶺月連忙否認,將帶來的包袱並着兩個小小錦盒放到案上,推至她面前,“我
是來還東西的。”
蔣韻儀打開面前的錦盒,見其中全是珠翠首飾,小巧精緻,一看便是閨閣女兒所用。
西嶺月隨之解釋:“我是着了賊人的道,鳩佔鵲巢做了幾日蔣府千金。這些衣物首飾都是從您房間裡取出來的,說是讓我暫且用着,我也不知到底是賊人留下的,還是您的私物。今日特地請您來辨認一番,若都是您的東西,便原物奉還吧。”
蔣韻儀聞言,將另外一個錦盒也打開查看,隨即點頭:“這的確是我的首飾。”她又將包袱解開大致一掃,再道,“衣裳也是我的,不過我從不穿旁人穿過的。”
她嫌棄似的將包袱退還回去,恢復了最初的冷淡:“首飾我收回,衣裳我就不要了。”
西嶺月沒再勉強,又做出幾分愧色:“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貪財,也不會讓高夫人痛失愛子,貴府也遭了殃。”
蔣韻儀冷笑:“有福王保着你,誰還敢說什麼。”
“三娘這話可就輕視我了。”西嶺月做出一副大義凜然之色,“我雖是小戶人家出身,卻也知道禮義廉恥,我惹出的是非,絕不會一走了之,至少……至少要求得您和高夫人的諒解,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原來你是打的這個主意。”蔣韻儀露出一絲譏笑。
西嶺月重重點頭,乞求地望着她:“您會原諒我嗎?”
蔣韻儀沒有立即回答,轉頭看向旁邊的窗戶,也不知在
想些什麼,半晌才答道:“好吧,我原諒你了。”
“當真?!”西嶺月驚喜地問道。
蔣韻儀輕哼:“我是看在福王的面子上。”
然而這已經讓西嶺月很開心了,她激動地拉住蔣韻儀的雙手,口中不停地表示感謝:“多謝三娘……您真是人美心善,老天會保佑您找到如意郎君的……”
蔣韻儀聽她說個沒完,不耐煩地將雙手抽了回來,冷漠地反問:“你還有別的事嗎?沒事我可就走了。”
西嶺月立即點頭:“沒事了沒事了,您能原諒我真是太好了!”
蔣韻儀便將兩個首飾盒抱在懷中,提醒她道:“過我這關容易,你別忘了還有高夫人。”
西嶺月哪裡會忘:“那是自然,王爺說了,他會親自陪我去謝罪。”
蔣韻儀又是冷笑一聲,起身朝外走,一隻腳已經邁出門檻,又頓下腳步轉頭問她:“你打算何時去節度使府請罪?”
“這……”西嶺月皺了皺眉頭,“我還沒想好。不過王爺月底就要護送太后殿下的生辰綱返京了,我會隨他一起走,在此之前定然要將此事辦妥。”
“離月底只剩兩天了,”蔣韻儀冷冷提醒,“此事宜早不宜晚,你儘快吧。”
“多謝三娘提點。”西嶺月向她頷首。
蔣韻儀這纔出了廂房離去。
西嶺月站在門口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着她走下二樓,才轉頭望向隔壁的廂房,淡淡問道:“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廂房內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