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月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充當起車伕來,生疏地駕着馬車往御園方向駛去。
此事說來話長。
半個時辰前,裴行立將她和李成軒抓了個現形,卻也沒爲難他們,反而備了馬車助他們順利逃離節度使府。李成軒順勢提出要和裴行立密談,可時間緊迫,兩個大男人便關在車廂裡說起話來,將她一個弱女子推到外頭駕車馬。
西嶺月雖然不忿,但也知道事關重大。她儘量不去打擾兩人密談,可她並不認得從節度使府去往御園的路,其間不得已打斷他們一次,想將路程問個仔細。撩起車簾時,她看到了李成軒從容自若的神態,而裴行立俊眉深蹙,似乎正面臨什麼難解之題。
不想也知李成軒定然是想將他收爲己用,許了他高官厚祿,讓他保守今晚的秘密。而裴行立一定正在親情和前程之中艱難抉擇。
西嶺月自然不會多問一個字,只輕咳一聲:“那個,王爺啊,我迷路了。”
李成軒無奈嘆道:“看來小郭也不是全無用處。”言罷,他朝車窗外看了一眼,低聲指點了路線,着重強調,“你必須快些,我猜李錡也快到御園了。”
“啊!”西嶺月霎時緊張起來,“那怎麼辦?我們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李成軒沉吟片刻:“先回去再說。”
西嶺月知道他必有主意,只得快馬加鞭繼續趕路,幸而節度使府和御園
都在嘉裡坊,坊內遍佈貴胄宗親的宅院別館,巡邏隊也不敢輕易攔截盤查。三人有驚無險地回到御園後門,便見小郭已經等在門口,正着急地跺腳。
見李成軒平安回來,小郭幾乎要熱淚盈眶,撲上去抱住他的雙臂:“王爺,真是嚇死我了!”
李成軒竟然極有耐心地安慰着他:“好了好了,別讓客人看笑話。”
“客人?誰?”小郭左右看了一眼,纔看到西嶺月和裴行立站在馬車前,均是眼神怪異地看着他。
小郭立刻鬆開手:“哈,原來是裴……裴將軍來了。這麼巧,你舅舅也在呢!”
西嶺月與李成軒忙對看一眼,前者緊張地嘆道:“他動作還真快!”
“是啊,”小郭也是一臉緊張之色,“他說是……來送太后的生辰綱……”
此時此刻,李錡已經在御園正廳等候多時,送生辰綱是假,查看李成軒在不在御園是真,他想知道李成軒是否與今晚白居易被刺之案有關。
據侍衛和門房彙報,今晚有個神秘人假冒白居易,大搖大擺從後門進入節度使府,還帶了兩個同伴。因這三人都穿着斗篷,又有府裡的腰牌,門房依稀認得其中一人樣貌肖似白居易,便放了三人入內。那三人的目標應該是書樓,故意趁他去金山寺探望夫人之時潛入,不知是要找什麼東西。
巧的是他今晚突然改變主意提前下山回府,恰好又去書樓議事。那三個賊人的計
劃被打亂,只得匆匆離開,途中卻遇上了真正的白居易,被當場識破,雙方大打出手。白居易畢竟是個文士,寡不敵衆,因而受傷掛了彩。
他懷疑這件事與李成軒有關,故而假借運送生辰綱之名來查探一二。可他已經來到御園半個時辰,始終不見李成軒的影子,據報慕仙雅筑也不見西嶺月的人影……
想到此處,李錡不禁眯起雙眼,目露幾分殺意。
白居易自然也跟來了,一條右臂包紮得嚴嚴實實吊在胸前,故作躊躇:“主公,您深夜來送生辰綱,這個由頭是否太過勉強?”
“不勉強,”李錡將手中的禮單放在桌案上,“皇太后的生辰綱何等貴重,白日運送太過招搖。本官爲避免賊人惦記,特意選定夜間送來,豈不是個好藉口?”
白居易心道李錡果然是個老狐狸,口中卻回:“主公高明!這說頭真妙,就是福王也挑不出錯處來!”話雖如此,他心中卻焦急萬分,唯有寄希望於李成軒和西嶺月足智多謀,能逃過此劫。
他正想着,忽聽門外傳來吵嚷之聲——
“娘子!娘子!你不能進去!”是小郭倉促的阻止聲。
“你別攔着我,我今天一定要見到王爺!”西嶺月怒氣衝衝地回道。
緊接着,兩人的身影出現在正廳門外。白居易看到西嶺月氣呼呼地往裡走,小郭在她身旁試圖阻攔,奈何對方是個女子,又正在氣頭上,小郭也不好攔她
。
兩人一邊爭執一邊走進正廳,小郭仍在努力阻止:“娘子,園子裡有貴客,你真不能進去!”
西嶺月提起裙裾跨進門檻,頭也不擡地斥責他:“你騙誰呢!這半夜三更的,誰會來做客,腦子進水嗎?”她說完這句,故作不經意地擡起頭來,一眼看到李錡和白居易坐在廳內,不禁有些尷尬,“啊,原來是李僕射在此……”
李錡坐着沒動:“西嶺娘子,你怎麼會來?”
西嶺月表情悻悻地道:“沒……沒什麼……”言罷,她怨恨地掃了小郭一眼。
小郭立刻攤手:“你看,我都說了園子裡有貴客,你偏不信。”
西嶺月沉默一瞬,說道:“既然是僕射在此,我先告辭了。”話還沒說完,她轉身就往外走。
“且慢!”李錡開口阻止她,負手起身走到她旁邊,冷笑問道,“三更半夜,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麼會到御園來?”
“我……民女……”西嶺月露出一絲心虛的表情,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僕射!”冷不防一個年輕女子突然從內堂裡跑出來,打斷兩人對話。她梨花帶雨地哭倒在李錡腳邊,抱着他的雙腿痛哭乞求,“僕射,求您帶我回去吧!”
李錡低頭一看,有些詫異:“婉娘?”
鄭婉娘擦乾眼淚,擡頭望着他:“僕射,婉兒真是待不下去了,求您帶我回府吧!”
李錡臉上流露出一絲嫌棄之色:“你先起來再說。”
鄭婉娘跪着沒
動,繼續哭訴着:“僕射,都是婉兒的錯,是婉兒水性楊花,婉兒知錯了!”
李錡眯着眼睛看她,沉聲問道:“跟着王爺是你的福氣,怎麼,你惹王爺不快了?”
鄭婉娘拼命搖頭:“不是,是王爺他……他始亂終棄!”
李錡先掃了西嶺月一眼,才又追問:“你是本官府裡的人,自有本官爲你做主,詳細說來。”
鄭婉娘遂擦了擦眼淚,抽抽噎噎地回道:“那夜……那夜福王引誘婉兒,甜言蜜語讓我失身於他,我本以爲從此能離開湖西。可誰知……您將我送給他之後,他卻對我不管不問,還說……還說同一個女子,他從來不碰第二次……昨日我無意間聽到他吩咐郭侍衛,說是要隨便找個人家,將我……將我……”
“將你什麼?”西嶺月嘴快問道。
“將我發賣了!”鄭婉娘說到此處,已哭得傷心欲絕。
李錡聞言有些意外,又看了西嶺月一眼,見她亦流露出意外神色,看樣子不似作僞。
西嶺月是真的感到很意外,只因鄭婉娘這一齣戲並不在他們的計劃之內,應是她自作主張跑出來哭訴。這一下打亂了原本的計劃,西嶺月有些慌神,但轉念一想,有些話從鄭婉娘口中說出來才更能令李錡信服,遂決定放棄準備好的臺本,配合她演起戲來。
於是西嶺月故意做出驚疑神色,質問鄭婉娘:“你再說一次,王爺要將你怎麼了?”
“發賣…
…”鄭婉娘哭哭啼啼地重複。
西嶺月立即咬住下脣,假裝受了打擊,踉蹌着往小郭身上倒去。小郭趕忙扶住她,也是演得萬分逼真,焦急回道:“娘子別聽她瞎說,我們王爺不是這種人!”
西嶺月“哇”的一聲哭起來,以袖掩面使勁擠出幾滴眼淚。小郭站在她身後,將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朝她眨了眨眼,似在誇獎她演得不錯。
西嶺月更加哭天搶地,指着小郭斥道:“難怪他不肯再見我……他還說要帶我去長安,難道都是騙我的?”
小郭做出一副爲難的神色,安慰她道:“唉,娘子……我們王爺的情事,他自己也做不了主啊!上頭還有太后管着呢!其實……其實我們王爺如此丰神俊朗,你和他能有一場露水情緣,也……也該滿足了啊!”
西嶺月一聽此話,哭得越發傷心欲絕:“你別說了!竟是我識人不清,着了他的道!”
李錡聽到此處,大約也明白了幾分內情,但還不能盡信,疑惑地看向鄭婉娘:“你是本官送給王爺的,他竟然不顧本官的面子,要將你發賣?!”
鄭婉娘點了點頭:“是啊,婉兒聽他說,您已經將身契給了他……他還說您身邊遭了小人,近來禍事太多,根本顧不上我……屆時他返回長安,在半路上悄無聲息地將我發賣,神不知鬼不覺。”
李錡聽到此處,已是臉色鐵青,再想起福王到鎮海後屢屢對
他出言不遜,還與他的妾室通姦,面色便越發沉冷。
鄭婉娘見他已經信了三分,忙又哭道:“僕射,婉兒寧肯一輩子住在湖西,也不願被髮賣。至少您從沒短過婉兒的吃穿,湖西還有那麼多姐妹,婉兒只怕……”
她說到此處沒再繼續,李錡雖然生氣,倒是還顧着外人在場,刻意聲明道:“本官既已將你送給王爺,你便是他的人,本官也無權置喙。怪只怪你自己手段不精,無法籠絡王爺的心。”
鄭婉娘聽了這番話,情緒幾乎崩潰,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都是我的錯,想起那‘天子之母’的預言,我還以爲……以爲福王他纔是……”
“你胡說什麼?!”李錡飛起一腳踹在她的胸口,阻止了她未出口的話語。
鄭婉娘畢竟嬌弱,承受不住李錡的腳力,被他一腳踢翻,額頭撞在椅子腿上,汩汩地流下血來。她捂着胸口哭得越發傷心,已經喘不過氣來,唯有嘴上一直求饒:“僕射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李錡不想再看見她,擡頭看向小郭:“你就任由一個賤婢在此胡言亂語,把王爺的臉丟盡?”
小郭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惶恐地擦了擦汗:“是小人的錯,多謝僕射提點!”言罷他一把拉起鄭婉娘,疾言厲色地將她拽出了正廳。
至此,廳內只剩下西嶺月、李錡、白居易三人。西嶺月方纔哭了半晌,看起來有些倦色,擦乾淚痕怯怯地望
着李錡。
李錡不留情面地諷刺她:“難怪你查出刺客之後,突然使計讓衡兒厭棄你,原來是另攀了高枝。”
西嶺月假裝心虛地低下頭去。
李錡越想越是生氣,再次冷嘲:“也難怪衡兒失蹤那日,王爺會突然出現替你說話。”
很顯然,李錡誤以爲是她查找青煙刺客那日,與李成軒看對了眼,這才整出幾幅畫像讓李衡厭惡自己。西嶺月樂得讓他誤會,甚至故意開口頂撞他:“此事民女的確無話可說。但他們一個是當朝福王,一個是區區節度使之子,一個玉樹臨風,一個相貌平平,若是換了僕射您,您會選誰?”
“你!”李錡氣得渾身發抖,這番話顯然觸到了他的逆鱗。
然而西嶺月還覺得不夠:“何況民女只是個假冒的蔣家千金,早晚會被拆穿,又不可能真正成爲世子妃!民女自然是要早做準備,找棵大樹好有個依靠。”
“賤人!”李錡終於按捺不住,重重拍案控訴,“水性楊花!你根本配不上衡兒,連陪葬都不配!”
西嶺月冷哼一聲:“誰又稀罕給他陪葬!我能將兇手找到,也算對他仁至義盡了!”
“你!”李錡氣得險些頭風發作,捂着額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白居易見狀立刻上前扶住他,苦於右臂受傷,只得用左臂負着他,口中安撫:“主公莫生氣,別與她區區女子一般見識。”
李錡自然氣得夠嗆,一刻也不願在此停留,
可想起今晚還沒見到福王李成軒,他始終不能放心,只得極力平復心情坐回原處不再說話。
就在此時,門口忽然傳來一聲:“舅舅。”
幾人循聲望去,見是裴行立擔負着昏迷不醒的李成軒出現在門外。後者一身衣袍有些狼狽,額角還有一塊青紫,像是受了傷。
西嶺月立刻失聲驚呼,跑過去關切地問道:“王爺怎麼了?”她邊說邊在李成軒身上胡亂摸索着,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王爺受傷了?嚴重不嚴重?”
裴行立故作詫異地看向她:“蔣……不,西嶺娘子,你怎麼在此?”
西嶺月手上動作一頓,沒有接話。
李錡也蹙眉問道:“怎麼回事?”
裴行立艱難地將李成軒扶進廳,將他安置在坐席之上,難以啓齒地回道:“王爺他……”
“他”字剛出口,撲面而來一股酒氣鑽入李錡鼻中,他旋即反應過來:“王爺去喝花酒了?”
裴行立尷尬地點了點頭:“不只去喝花酒,還沒帶夠纏頭,被扔了出來。他一個人在街上亂晃,又被巡邏隊抓去,還一直嚷嚷自己是福王……侍衛們看着不對勁,這纔來稟報。”
李錡聽後只覺得荒唐可笑:“堂堂福王,什麼女人得不到,居然去喝花酒,還不帶纏頭!”
白居易方纔一直沒吱聲,在旁看着幾人演戲,此刻才插上句話:“主公您忘了,方纔鄭氏曾說……同一個女人,福王從不碰第二次。”
“呵
!”李錡實在說不出話來。
此時西嶺月眸中已慢慢蓄滿淚水,望着毫無知覺的李成軒,哀怨地斥道:“我一腔癡情託付給王爺,聽他花言巧語一番哄騙,竟換來如此結果!”
她邊說邊走到李成軒身邊,怔怔地望着他,淚水甚至滴落到他的手背之上。她擡起右手拭淚,正想再演得逼真一些,不防懷中“啪嗒”掉下來兩個物件,竟是她今晚在密室裡順手牽羊拿走的黃金,恰巧滾落在李錡腳邊!
西嶺月悚然一驚,忙偷看李錡,就見他目露幾分疑惑,低頭盯着腳邊的金子。而那金子底部刻着“元和元年潤州造辦”,正對着他的視線!
西嶺月嚇得立刻蹲下身子,裝出一副貪財的神色將兩錠金子揣回懷中,更爲哀怨痛哭:“原來我一番深情,只值區區兩錠金子!”
“啪”的一聲,她揚手給了李成軒一巴掌:“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言罷一把推開擋路的裴行立,哭着奪門而出。
幾人望着西嶺月離去的背影,皆嚇了一跳。畢竟李成軒是當朝福王,除了皇太后和聖上之外,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敢打他巴掌。而更有意思的是,這一巴掌下去,李成軒還是沒醒,醉醺醺地躺在坐席之上,沒有絲毫反應。
在場三人,裴行立和白居易雖然知道是在演戲,卻也替李成軒感到頰上一痛。尤其是白居易,直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暗歎逼真
。
李錡則眯起眼睛看向門外,心中飛快尋思着。福王多情不願成家,他其實早有耳聞,卻一直懷疑是個幌子。方纔鄭婉孃的痛訴只讓他信了兩分,裴行立的話又讓他多信了三分,而西嶺月來到鎮海後的所作所爲——先是假扮蔣韻儀討好他的兒子,又在遇見福王之後使計遠離,福王也替她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說情……直至今晚,西嶺月這兩錠金子和那重重一巴掌,讓他再信了三分。
想到此處,李錡心中已信了八分,這才轉過頭來看向醉意滿滿的李成軒。此時屋內幾人都算他的心腹,他便也不再顧忌什麼,指着李成軒詢問白居易:“樂天,你可看清楚了,今夜行刺你的是不是他?”
其實白居易根本沒遇上什麼刺客,不過是爲了讓李成軒脫身,故意在自己手臂上劃了兩刀。此刻聽李錡這般說,他也裝模作樣地湊上前去端詳李成軒,又將他的兩隻衣袖撩起來,看了看他光裸的手臂,這才搖頭回道:“回主公,那刺客絕不是福王。”
“哦?”李錡挑眉,“你如何確定?”
“因爲,”白居易隨口胡謅,“那刺客被屬下抓破了衣袖,屬下看到他臂上刺了幾個字。”
“什麼字?”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李錡頓時變色。
如此折騰了一整夜,待到天明之前,李成軒終於醒了酒。他得知自己昨晚的荒唐事,連連向李錡道歉,還特意叮囑此
事不能外傳,以免失了皇家體統。
李錡自然是連聲遵命,又將生辰綱的禮單放下,這才帶着裴行立和白居易離開御園。西嶺月隱在暗處,眼見他們一羣人縱馬遠去,纔敢折回來與李成軒會合。
這一夜總算有驚無險,西嶺月也演戲演得很過癮,想起自己還打了堂堂福王一巴掌,心中有些得意,只差將那隻右手供起來。
然而她很快就嚐到了後果——李成軒徑自返回內室沐浴更衣,又去用了個早膳,再去後院清點生辰綱的數目品類,足足讓她等了兩個時辰才重新出現。此時天色早已大明,旭日東昇,李成軒改換一襲白色常服,身無繁綴,更加襯得那張臉面若冠玉,清俊無比。他就這般清清爽爽地返回前廳,龍涎香氣瞬間彌散整間屋子。
這樣的他西嶺月從沒見過,不禁微微失神,仿似透過他看到了旁人。而那個人……也是偏愛白衣,也是這副打扮。
李成軒見她失魂落魄,淡淡質問:“方纔過癮了?”
西嶺月回過神來,想起此事也是驚得一身冷汗。方纔那兩錠金子掉出來,她生怕李錡看出端倪纔出此下策,一是爲了轉移李錡的注意力,二來也是想找個理由出去把金子處理掉,以防止李錡事後又來找她。
如今想來,大約是李錡老眼昏花,屋內燭火又暗,他根本沒瞧見那金子上刻的什麼字,否則她也難逃此劫。西嶺月越想越是慶幸,
仔細再看李成軒,見他臉上已看不出紅掌印,遂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王爺,我不是故意的……您一定明白。”
李成軒冷冷評道:“演得太過。”
西嶺月可沒覺得自己演戲太過,反而覺得自己應變極快,頗爲機智!她擡眼看到李成軒額角的青紫尚且明顯,又出聲反駁:“那也不比您演得逼真,還特意將額頭給撞傷了。”
李成軒聞言略微沉默,竟說:“是裴行立打的。”
“啊!”西嶺月大爲意外,“裴將軍……他比我還膽大!”
李成軒掃了她一眼:“誰也不如你膽大,忘性更大。”
“誰說的?我的記性是最好的!”西嶺月自信滿滿。
李成軒好心提醒她:“昨晚在密室……”
“啊,密室!”經他這般一提,西嶺月猛然想起昨晚在密室裡的所見所聞,心頭一顫,旋即改變態度望向李成軒,“王爺,求您趕緊送我走吧,再晚我的小命可就沒了!”
李成軒見她態度變得比翻書還快,無奈失笑:“放心,李錡還要靠你拖延赴京的行程,月底之前他不會殺你。”
月底……西嶺月心裡算着時日,更加擔憂:“只剩下半個月了啊!”
李成軒見她如此憂懼,面色也肅然起來:“西嶺。”
“嗯?”西嶺月擡眸望他。
“我答應你,定會保你平安離開。”
“此話當真?”
“絕不食言。”
“王爺……”西嶺月霎時有些感動。
李成軒見不得她這副樣
子,擺手道:“好了,說正事。”他的右手食指又開始敲擊桌面,片刻才道,“昨晚在密室,你是否聽見李錡提到了兩個人?”
“一個‘閣主’,一個‘殿下’。”西嶺月連忙接話,“這兩人是誰?還有李錡說,他知道殺死李衡的真兇是誰。”
“如今我最想知道‘殿下’是誰。”李成軒臉色沉凝,“我朝之中,唯有太子、太后、皇后三人能稱‘殿下’,李錡身爲宗室,不可能不知道。”
此話一出,西嶺月的臉色也變了。衆所周知,當今聖上李純壯年登基,剛到而立之年,尚且沒有冊立太子。而他的嫡妻郭氏乃汾陽郡王郭子儀的孫女,出身雖顯赫,卻不知爲何沒有被冊爲皇后,現以貴妃之名統御六宮。也就是說,如今大唐根本沒有“太子殿下”,也沒有“皇后殿下”,至多有個“太后殿下”。但顯然太后不可能親臨鎮海,李錡口中所指的“殿下”也絕不是她。
“李錡不會是口誤吧?”西嶺月天真地想。
“大唐開國近兩百年,皇家禮儀深入骨髓,他身爲淮安王之後,絕不會口誤。”李成軒斷然否認,一張俊顏越發沉如冷湖,暗影幽深。
“那就糟糕了,看來皇室之中有人野心勃勃,想要取天子而代之啊!”西嶺月口無遮攔,索性全說了出來。
事到如今,兩人發現事情越來越複雜,背後的陰謀越來越大,案子也越來越棘手。再
回想李錡口中的“閣主”,西嶺月不禁猜測:“這位‘閣主’,聽起來像是效忠於‘殿下’的,會和滕王閣有關係嗎?”
“也許,”李成軒推測道,“目前只能斷定李錡是他們的爪牙。”
“那眼下該怎麼辦?是不是要去滕王閣看看?”西嶺月提議。
但李成軒覺得意義不大。因爲滕王閣在洪州,隸屬於江南西道,而李錡從沒在江南西道任過職。若那“閣主”真在洪州,李錡是如何認識他的?
李成軒沉吟片刻,回道:“爲免打草驚蛇,還是先查查李錡的任職腳色再說吧。”
這算是最穩妥的法子了。西嶺月不懂家國大事,但也覺得這一趟來鎮海實在離奇,被捲入命案不說,還認識了當朝福王,查案的同時還要爲聖上分憂……而案子一直沒什麼進展,亂糟糟的。
西嶺月想到此處不禁嘆息:“也不知我身上的命案何時才能了結。”
“怕什麼,大不了讓王爺帶你逃走!”小郭忽然出現在門外,大咧咧地接話。
李成軒笑了,不置可否。
西嶺月卻義正詞嚴地道:“不行,我清清白白地來,自然要清清白白地走!”
“那就讓王爺還你一個清白。”小郭跨進門,也是嘆道,“哎呀,這一趟真是沒白來,鎮海好刺激啊!”
“是啊是啊,刺激得我小命都快沒了!”西嶺月再嘆一聲。
李成軒見兩人一直在說廢話,遂出言打斷,詢問小郭:“婉娘傷
勢如何?”
小郭撓了撓頭:“我也說不好,大夫說是並無大礙。但是吧,婉娘總說自己頭疼胸悶,如今喝過藥躺下了。”
對啊,鄭婉娘昨夜受傷了!西嶺月險些將她給忘了,連忙插話:“唉,說起來婉娘還真厲害!昨夜若是沒有她,李錡也不會這麼快就相信我們。這可真是……美人救英雄?”
小郭也連連點頭:“還真是!也沒人事先知會她,她居然能配合咱們,演得還如此逼真。真是個聰明人!”
“自作聰明。”李成軒開口評價。
西嶺月大爲不滿:“自作聰明怎麼了?‘作’得好不就成了?我也時常自作聰明呢!”
“她與你不一樣。”李成軒如是說道,目露幾分煩擾。
西嶺月大概猜到了他的心事,出言勸道:“婉娘這次爲您毀了名節,還受了傷,您就把她留在身邊又如何?”
“你不明白。”他似乎無意多說,只道,“趁此機會,你搬來御園住吧。”
“啊?”西嶺月不明白話題爲何變得如此之快,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我爲什麼要搬來?”
李成軒懶得再說,倒是小郭頗爲機靈地解釋:“哎,西嶺妹子你也太遲鈍了,你昨晚得罪了李僕射,怎麼可能繼續住在慕仙雅筑?況且也不安全啊!我們這御園是皇家別院,李錡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闖進來抓你啊,那就等同於造反!”
鑑於小郭昨晚沒去那間密室,沒見識到李錡的
膽子到底有多大,西嶺月便沒有反駁他。她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李成軒這個提議也是爲自己好,況且昨晚她把話都說穿了,事情也做絕了,也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了。至於名節什麼的,自然沒有小命重要。
於是西嶺月無奈妥協:“好吧好吧,我搬過來。反正已經被誤會一次了,也不在乎第二次了。”
“讓小郭陪你回去收拾一下,今日便搬過來吧。”李成軒再道。
事不宜遲,兩人立刻動身。但西嶺月折騰了一宿,又沒吃早飯,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她拉着小郭在外飽餐了一頓,這才返回慕仙雅筑。
好在她行囊不多,也沒什麼貴重之物,最貴重的就是蔣韻儀的幾件衣裳首飾。這本就不是她的東西,如今身份被戳穿了,她也不想佔這個便宜,便尋思着把東西全部收拾起來,送還給真正的蔣韻儀。
因着都是貴重物件,她整理得極爲仔細,想是動作慢了,小郭有些等不及,便在她屋子外頭催促道:“你收拾好了沒?”
“快了快了!”西嶺月口中回話,手中動作不停,仔仔細細地將衣裳疊好。
然而她的聲音太小,小郭在外頭根本沒聽見,又怕她遭了什麼意外,衝動之下竟破門而入。
彼時西嶺月手中正拎着一件衣裳,看到他如此魯莽地闖入女子閨房,大感不滿:“你做什麼?!”
小郭卻會錯了意,聳了聳肩:“怕什麼,門壞了又不讓
你賠。”
西嶺月深感兩人沒有共同語言,懶得再與他說話,遂將手中的衣裳仔細地整理好,說道:“我要把一些東西還給蔣三娘,過會兒你送我去一趟蔣府別院。”
“好好好,自從到了鎮海,我就成了專職車伕。”小郭話雖如此,倒也沒見生氣,自我調侃罷了。
西嶺月正在收拾最後一件衣裳,聞言只覺得好笑,口中回道:“是是是,您是王爺身邊的紅人,民女給您添麻煩了,這廂先行謝過。”
她邊說邊朝小郭斂衽行禮,故意做得很矯情,後者卻極爲受用,厚着臉皮虛扶她一把:“免禮免禮。”話剛說完,他又“咦”了一聲,“你這件衣裳很眼熟嘛。”
西嶺月看着手中的衣裳,正是她參加簪花宴那晚所穿,一件鵝黃色繡金牡丹的襦裙。這裙子並不罕見,西嶺月也沒多想,隨口回道:“也許你在長安見過。”
“不是不是,”小郭竟然認真地思考起來,眉目全擰在了一起,“這牡丹是金色的,和我母親的衣裳很像,我一定是在哪裡見過。”
西嶺月並沒有在意,轉身繼續收拾衣裳,剛把最後一件疊好,忽見小郭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劫獄那晚,有人穿着這件衣裳來找過王爺!”
“你說什麼?”西嶺月終於被吸引了注意。
小郭回憶片刻,又拍了拍額頭:“沒錯,就是那晚!有個年輕娘子突然來找王爺,千嬌百媚的。當時王爺
正準備去劫獄,哪有心思見她,我看着心煩,便將她打發走了。”
“你怎麼不早說!”西嶺月氣得險些抓狂。
批註:
纏頭 : 嫖客送給妓女裝飾髮髻的錦帛,指代嫖資。 。
腳色 : 即官員的履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