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你那個沒出息樣!不就是娘們跟人家跑了嘛,一個爛女人,值當連命都不要了?”
胡老頭不接話,繼續哭。
王香草心底柔軟的地方被猛勁扯了一下,不知道該說啥好了。
胡老頭又哭過一陣,戛然而至,擡手亂抹了抹滿臉明晃晃的淚水,站起來,看都不看王香草一眼,轉身去了裡屋。
也就不到一分鐘的樣子,他又折了回來,手裡多了一圈鑰匙,放到了王香草跟前。
王香草問他:“啥意思呀這是?”
胡老頭擡起噙滿淚水的一對小眯縫眼,望着王香草,甕聲甕氣地說:“你不就是想讓我放水嘛,自己放去,儘管放!”
“你瘋了吧?那水怎麼好隨意放?”
“放吧……放吧,放他奶奶個吊蛋精光!”
“你一準是腦子裡進酒了。”
“別囉嗦了,去放吧!”
“你不怕丟掉飯碗,我還怕丟性命呢!”王香草看着那圈鑰匙,就像看着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刀子。
“你這個臭娘們兒,膽子不是挺肥嗎?竟然敢耍把式戲弄老子!這時候咋就成膽小鬼了?娘那個腿的!女人咋就都這麼善變呢?一會兒像老虎,一會兒又變成了老鼠……”
罵聲雖然刺耳,但王香草並不想跟他計較,唯唯諾諾地說:“不敢,我纔不敢呢,那可不是個小事兒。”
“不敢拉倒!老子豁出去了,盡着你們這些壞女人了!”胡老頭大聲叫罵着,一把摸起鑰匙,狠狠摔在了地上,撲哧坐在了旁邊的一張破椅子上。
王香草慢慢平靜下來,心裡多出了幾分同情。
她把視線從從鑰匙挪開,死死盯着頹然喘息的男人。
突然,眼睛像被尖銳的細針紮了一下,灼熱刺痛。
她揉了揉乾澀的眼窩,這纔看到有一絲血跡正從胡老頭的腿上流下來,恍若一條暗紅色的蚯蚓在緩緩往下爬着……
“你流血了?”王香草驚叫一聲,邁步向前,蹲下來,想伸手撩起胡老頭的褲管看個究竟。
“別動!”
王香草像被電着了一樣,慌忙把手縮了回來。
“流點血有啥大驚小怪的?沒事,死不了。”滿面酒意的胡老頭端直了身子,低頭看一眼仍在往下蠕動的血跡,不以爲然。
“不行,這樣會死人的,還是趕緊去包紮一下吧。”
“死有啥好怕的?死了更好,一了百了,老子又不是沒嘗過死的滋味。”胡老頭說完又仰起頭,望着被煙塵燻黑的房頂,嘆息一聲。
“啥?你死過一回?”王香草好奇地問。
“是啊,閻王爺不收,又回來了。”
“盡胡說八道!閻羅殿是你們家呀,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你不信拉倒!”
“鬼才信呢。”
“我問你,一顆子彈穿進了身體裡,倒下去睡了七八天,你說這算不算死過一回?”胡老頭雙眼圓瞪,逼視着王香草。
王香草覺得胡老頭的目光寒光閃閃,渾身跟着涼颼颼起來,禁不住問道:“你是不是當過兵?”
“是。”
“上過戰場?”
“不像嗎?”
王香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老子在戰場上拼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躲在那個旮旯裡眯着呢。”
“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還上戰場呢,哄誰呀?”
“對越反擊戰,知道不?”
“知道,當然知道了。”
“看來你還有些見識,很多人已經忘記了那場戰爭。”
“你傷到哪兒了?嚴重嗎?”王香草好奇地問。
“傷這兒了。”胡老頭指了指下半身,補充一句,“命根子!”
王香草心頭一緊,責問道:“那地方明明受過重傷,你咋還去糟踐呢?”
胡老頭嘆息一聲,說:“都怪那顆狗日的子彈,沒要了我的命,卻搞得老子不像個男人。”
“你老婆就是因爲這個纔跟人好了吧?”
“是啊,一個廢人,養不住人家。”
“不是吧?昨天你還……”王香草想起了姚桂花所說的話,說他比正常人都厲害,這會兒卻說自己不行呢?
“不是那活兒不行,而是沒了生養。”
“哦,是這樣啊。”王香草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裡面一陣燥熱,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沉默片刻,胡老頭擡頭望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個女人崇敬英雄,不顧家人的反對來到了身旁,說好不在乎的,可最終還是離開了。”
王香草望着胡老頭那張佈滿扭曲的臉,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安撫他。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粗俗,很招人反感?”
王香草輕輕搖了搖頭。
“話都說到這份了,我也沒有必要隱瞞啥了,就把我的那些事兒講給你聽吧。”
不知道出於好奇,還是出於對他的尊重,沒有拒絕他。
“一開始吧,我們像正常的夫妻一樣,過得很和諧,也很滿足。可隨着年齡的增長,看看人家都是兒女繞膝,而自己也生不出個一男半女,就開始心灰意冷了,時不時地朝我冷臉。你猜到後來怎麼着了?”
“怎麼着?”
“她竟然有了外心,跟上頭的一個科長好上了,被我捉了一回,她還理直氣壯,埋怨到了我身上。”
“她偷人還有理了?”王香草急問道。
“是啊,她的理由聽上去很充分,就是想要個孩子。”
“後來咋樣了?”
“我饒過了她,可沒放過那個科長,把他約到了城外,用一把殺豬刀做了了斷。”
“你把他給殺了?”
胡老頭搖搖頭,說:“我又不是個傻瓜,殺人是要償命的。”
“那是咋了斷的?”
“我也沒過分傷害他,只是用刀颳了個乾乾淨淨。”說到這兒,胡老頭臉上露出了一抹異樣的笑容。
“再後來呢?”
“生活似乎又回到從前,只是女人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像個啞巴。誰知那小子命好,依仗着他老丈人的權勢,一步步坐到了一把手的椅子上。”
“他爲難你了吧?”
“沒有,隨着歲數的增長,我沒了血性,主動要求來看水庫了。可誰知道,那個娘們兒賊心不死,一把年紀了,又跟人跑了。”
王香草聽得心裡翻江倒海,極有憤恨,又有同情。
她突然想起了胡老頭腿上傷,低頭看一眼,禁不住驚呼起來:“血越流越多了,不能這樣耗着了。”
胡老頭倒也沒有避諱,提起褲管看了起來。
王香草這才知道只是大腿根部破裂了,看上去並無大礙,就說:“沒事的,你腿上好像本來就生瘡了,被你用酒瓶給砸破了。”
胡老頭哦一聲,說就是因爲那瘡太痛了,所以纔想放放裡面的膿水。
王香草問他:“你這兒有沒有藥水、包紮物的啥的?”
“只有創可貼。”
“你去找一些乾淨的衛生紙來,再把創可貼拿過來。”
胡老頭乖巧起來,手扒着褲腰走進了裡屋。
王香草爲他清理了瘡口,用鹽水反覆清洗了幾遍,才把創可貼貼了上去,叮囑他:“別沾染了髒東西,小心感染了。”
胡老頭沒吱聲,站在那兒一動未動。
王香草擡起頭來,看見胡老頭雙眼噙滿了淚水,心頭一燙,嗔責道:“瞧你,還英雄呢?這點傷口就流淚了。”
胡老頭慘淡一笑,說:“你這個女人真好!”
王香草嬌羞地問一聲:“好在哪兒?”
“心好!”
王香草邊收拾東西,邊說:“你得想辦法把老婆找回來。”
“她要是能回來,就不會跟人家跑了。”
“那你就再找一個唄。”
“都這邊年紀了,還找個屁啊!”胡老頭咬牙切齒站起來,一瘸一拐進了裡屋。
王香草不想再爲難他了,起身往外走。
胡老頭跟出來,說:“我這就給你放水去。”
王香草回過頭,問他:“你就不怕丟了飯碗?”
“不怕,惹急了我再動一次刀!”
“算了……算了,那樣不值,太不值了!”王香草拔腿跑了出去,一路小跑回了村子。
到家沒多久,就聽見大街上有人喊:“放水了……放水了,沒澆麥子的趕緊了!”
王香草心裡一陣難過,上牀躺下,一睡就是半日。
這一次放水的時間很長,足足一天一夜,把整個桃林峪的麥田澆了個透透徹徹。
第二天頭晌,馬有成打發人把王香草叫到了村辦公室。
一進屋,馬有成就把其他人趕走了。
王香草傻傻地望着馬有成,一時間拿不準他想跟自己說些啥。
馬有成挑了挑下巴,示意她坐到沙發上,說:“王香草,你可真行,我代表桃林峪的全體村民向你表示感謝!”
王香草冷冷地回了一句:“都是應該的,用不着謝。”
“你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想不到進步這麼快,行……行,不錯,真不錯!之前我可沒少跑腿,又是鎮上,又是縣裡的,還去面見了局長,想不到你竟然輕易就把天大的難題給解決了。”
聽到馬有成提到了局長,王香草想起了被胡老頭“報復”的那檔子事兒,竟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笑啥?有啥好笑的?”
王香草回過神來,回一句:“你那麼隆重的誇我,能不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