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在水獍國之北, 隔着綿延山脈,有一個名爲蘭丹的城市,蘭丹再往北, 有一個小國名羅度, 羅度再往北便是廣袤草原和無垠沙漠, 沙漠中有一些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 再往北就不清楚有什麼了, 或許也有像未分裂之前的大充那樣的大國強國,只是限於地理環境,不能得知罷了。

羅度本是大充的屬國, 爲大充北邊的屏障,但後來帝都勢弱, 羅度便不再進貢。水獍侯玉赫無極曾三番幾次派使者前往, 欲收羅度爲己用, 羅度國君卻不冷不熱,既不答應, 也不十分推拒。

本來像羅度那樣的小國,國境還不及水獍的四分之一,兵力更是不及,先時如果不是因蒼狼、青曜等諸侯國的牽制,而水獍與羅度間又隔着天險丹山山脈, 依玉赫無極的性子早就派兵將這不知好歹的小國給滅了。

水獍與羅度之間雖不友好, 但並沒有禁止商旅來往, 兩國間迥異的風俗及人文習慣帶來商機無限, 來來往往的客商, 總要一個歇腳的地方,這就形成了蘭丹這個城市。

蘭丹原先只是個小鎮模樣, 可因爲處於羅度與水獍間的中心連接點,又因爲是三不管地帶,什麼人都可以停留,什麼營生都可以做,投機的客商、人販子、被通緝的囚犯、一文不名的賭徒、無處容身的流浪者、乞丐……等等,全都蜂擁而至,所以才造成了空前的繁榮。

這一些是我還在曜日侯府時便已經聽說了的,我坐在酒樓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市,心裡有些詫異。既然沒有政府的管轄,來來往往的人魚龍混雜,如果有人在這裡殺人放火怎麼辦?也無人管嗎?

我到這個蘭丹城已有一月,買下我現在身處的才兩層的、只容得下十餘張桌子的半新不舊的酒樓,居然花去了我一萬五千兩銀子!這樣的價格,就算在帝都最繁華的地段也可以買下一座全新的大酒樓了。

我有些鬱悶,回頭掃了一眼稀稀落落的幾個客人。開業第三天了,生意清淡得讓人想要跳樓。如果再這樣清淡下去,就連店小二的工錢都發不出了。要知道,那一萬五千兩銀子可是我全部的家當。

早知如此,當初宇文連玉和皇甫玉衣送的銀票,我全部都拿來好了。當時我真是鬼迷了心竅,居然視銀子如糞土,清高地只要了曜日侯給的一萬五千兩銀票,權當是賣給他火炮製造圖紙的知識產權費。

——曜日侯便是皇甫玉衣,蒼狼水獍兩國已經不復存在,宇文連玉登基爲帝,國號仍爲大充,皇甫羽也已稱帝,改國號爲曜,去掉了青字。大充與曜國瓜分了蒼狼與水獍兩處地方,蒼狼國歸於大充,水獍歸曜國。

原本的雁臨郡守衡長慶封爲雁臨侯,封地依然在雁臨,但增了一萬戶食邑。

皇甫玉衣功勳卓著,威名大震,曜帝無以爲賞,便以國號封之,封爲曜日侯,封地是原水獍國的領土——我原本奇怪皇甫羽怎麼如此大方,後來聽說玉赫無極殘留的部屬集結了水獍數萬兵力,佔了水獍一些重要城鎮欲自封爲王的消息,我就不奇怪了。

恐怕宇文連玉和皇甫羽都樂意看到皇甫玉衣爲剿滅那些水獍殘部而忙碌不堪吧。

我微微嘆氣。

宇文連玉和皇甫玉衣之間,最終也避免不了戰爭。皇甫玉衣太過仁慈,在戰爭與政治中,容不下真正的仁慈。何況,皇甫玉衣只是曜日侯,還要受到哥哥皇甫羽的牽制。

我本以爲他會趁這個打敗蒼狼及玉赫無極的機會奪權,可他竟然沒有。

功高蓋主,任誰也能想到將來皇甫羽和皇甫玉衣間必定只能留下一個。

雖然隱隱想到那些,但我沒有心力去細想那些複雜之事,也沒有多事去提醒皇甫玉衣——這些東西,他的幕僚一定勸過他無數回。

但是,那一切再與我無關。

我在心裡默默說,可眼前卻不由自主回想起,自水獍邊境隨皇甫玉衣回青曜後的一幕幕……

也許是因爲長久的復仇願望得以實現,心神鬆懈下來,到青曜的第二天就病了。

自我生病,皇甫玉衣再怎麼忙碌,每日都必會來陪伴我一會。

只是,他請來的大夫雖十分盡職,無奈我極端拒絕喝那種又苦又澀的湯藥,再高明的大夫也無從下手。昏沉中聽大夫說,若我再拒絕吃藥,後果只能是一日日虛弱下去。

我聽了卻無動於衷,繼續拒絕吃藥。我沉迷於生病時的感覺,因爲生病,我便可以不去想將來之事,昏昏沉沉裡也不用刻意記憶已發生之事。

可是我無法忘記,每一次拒絕吃藥時,皇甫玉衣那默默注視我的目光。

我承認自己潛意識裡希望就這樣一病不起,也算是我在這個世界的一個了結,可是天不從我願,在沒有用藥的情況下,病竟然自己痊癒了。

這讓大夫們大爲驚奇,讓皇甫玉衣十分歡喜。

皇甫玉衣的喜悅那樣明顯,那樣情不自禁,我開始茫然。因爲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便在他的府邸裡一日日住下去。雖然隨着他的封侯,曜帝賞的、大充皇帝送的、臣下進貢的……他的身邊驟然多了許多美麗女子,可他似乎並沒有多少心動,反而對我似乎特別在意。

他時常陪着我。我說話時,他靜靜地聽,我不願說話時,他就隨我的心意或逗我解悶,或陪我沉默。

我不敢想象他會喜歡我,可是卻不由自主地想。

如果他不喜歡我,幹嘛對我這麼好?

可是,我又有哪一點值得他喜歡的?或許,他只是憐憫我所受的苦,所以纔對我格外的好。

我雖能控制住自己不往那方面想,可是卻無法控制自己一日日貪戀於他的溫柔體貼,他的包容。

所以就連他遷往封地水獍,我也下不了決心離開。

直到有一日,皇甫玉衣先拒絕了曜帝的賜婚,又拒絕了大充提出的聯姻,惹得皇甫羽不滿、大充國貴族不悅。然後,皇甫玉衣的一位謀士找上了我。

那位謀士告訴我,曜日侯如此做全是因爲我,說皇甫玉衣其實想娶的是我。

我聽了後雖一口反駁那謀士荒謬,可心底還是很相信的,還有點掩飾不住的喜悅。喜悅之外,卻又有絲絲怨怪,怨怪皇甫玉衣雖然言行處處溫柔,可從來沒有真正顯露過他的心意。就算一點點暗示也好,也免得讓我時時感到自己在自作多情。

那謀士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理波動。他說,曜日侯絕不能娶我這樣身份的女子,他一旦娶我,便會成爲天下人的笑話,便會失去威望,失去現在所擁有的權勢地位。

我聽了不屑,也很悲憤,便對那謀士說,既然娶我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曜日侯如此聰明的人,又有你這樣忠心的謀士,怎麼會做出那樣笨事。

那謀士卻說,只要思棠姑娘願意,曜日侯必會不顧衆議娶你。侯爺沒有點明,是爲了保護姑娘不成爲衆矢之的。我今日來此,是來請求姑娘的。曜日侯太仁慈,感情太敏銳,看到別人痛苦,就好像是他自己的痛苦一樣。如果姑娘過得很好,侯爺再對姑娘有意,也會衡量一下局勢,不會一意孤行。在下聽說過姑娘的事,知道姑娘所受之苦,對姑娘也十分敬佩,可正因爲如此,在來纔來請求姑娘,爲了侯爺一心想成就的事業,請離開曜日侯,而且一定要過得好。

最後,他說,曜日侯想保護的,是天下所有受苦之人,不能爲了思棠姑娘一人而前功盡棄。

那謀士說話時,神情間有一種孤絕的意味,眼睛閃閃發光,那是對皇甫玉衣全心全意的心悅誠服,因爲信仰才如此耀眼。

第二日,我便向皇甫玉衣辭行了。

因爲我知道那謀士說的是真話,因爲我對皇甫玉衣的感情還不值他爲我如此犧牲,也因爲——我的自尊。

辭行時,我接受了他給我的銀票,卻把宇文連玉託他送來的銀票及地契退了回去。

宇文連玉……

我幹嘛要拒絕他送的錢呢?

也許我還是在怨他,所以既不願接受他欲詔告天下的封賞,也不要他私下送的東西……

“無衡……?”曲念念小心翼翼又喚我。

“嗯,我沒事,只是剛剛想起了些事。你有事嗎?”我連忙揮去那些悲傷情緒。

“也沒什麼事。只看這酒樓生意這麼清淡……我對生意又不懂,這裡有一些錢。”她有些侷促地說着,手中一直捏着一個荷包,此時將它放在我身旁的桌子上,生怕我拒絕似的,放下後退了幾步,“我沒什麼錢,這是當了首飾後的一些銀子,雖不多,也能撐上十天半月的。”

我愣愣望着她。

我一直不明白她爲何要跟我一樣離開皇甫玉衣,不明白她怎能對一個毫無交情的人這麼好,跟她之間雖漸漸親近,但從來沒有像信任楓一樣對她毫無保留。

“也許你覺得這些錢髒……”她眼裡淚珠盈盈欲滴,“我……我……”

“你爲何對我這麼好?爲何不留在曜日侯府?你不是喜歡皇甫公子嗎?”我直直望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在這個世界上,若沒有可信任之人,太孤單太淒涼,不知不覺中,我隱隱期待着她的答案。

她卻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心裡的期待慢慢被失望淹沒。

我以爲她不會回答,然卻慢慢響起她幽幽的聲音:“那無衡姑娘又爲何要離開皇甫公子?”

我心中一跳,欲語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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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擡眼,幽幽的目光直望進我心裡:“皇甫公子想娶的是你,但又不能娶。皇甫公子遲早會迎娶一位身份地位配得上他的名門閨秀。也許無衡姑娘認爲,我可以留在公子身,做一個小妾也是好的。只是……只是……”她咬了咬脣,似下定了決心也似,“我寧願獨自純粹地喜歡着,遠遠地望着他,也不願呆在他身邊,眼看他與別的女人——不願呆在他的身邊,做一個毫無用處的、可有可無的女人。”

說這些話時,曲念念身上的柔弱似乎不見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色,有一種倔強驕傲。

“但皇甫公子從來不會嫌棄身邊的女子。”我說。

她低下了頭:“可是我自己會這樣覺得。”頓了頓,“我也沒有對你好,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但這次選擇跟你在一起,是因爲我……相信你,有些依賴你。我很沒用,很懦弱,你那樣堅強,經歷過那麼多事,還能這麼……”她似乎找不到形容詞,又頓了頓,“我只是想跟你一樣,擺脫從前的一切,重新開始。”

擺脫從前的一切,重新開始……

我神思飄散,怔怔的。

是啊,蒼玉宸與玉赫無極已經死了,我的願望實現了,衡思棠的母親如願與那位樂師隱居了,那麼多事情都熬過來了,我既然還好好活着,無牽無掛一身輕鬆,改了名字,又有了這座酒樓,那麼爲何不努力過平常人的生活呢?爲何心中還不能放開,硬將自己與周遭環境隔離呢?

將心頭包袱拋開,我心中一陣輕鬆,跳起來,握住曲念念的手,說:“你說得對。我們要往前看!你的錢我收下了,從今後你是這座酒樓的股東!”

“股、股東?”她似乎被我的熱情嚇了一跳。

“就是老闆,我是老闆,你也是。不過我出了一萬五千兩銀子,你荷包裡的恐怕太少了,所以,管理的事你以後可要多多出力了。”

她驚愕地看着我,忽然笑了,這笑容不像從前那樣小心翼翼帶着拘謹,反而帶着一絲俏皮:“其實我還有錢。”

“什麼?”

她從貼身的衣內掏出一荷包,取出兩張銀票,赫然有一萬兩。

“你……哪來的?”

“也是皇甫公子給的。他說你給他的東西不止一萬五千兩,可是怕你不收,所以非要我帶上了。”

我本來還想問皇甫玉衣怎麼能算到我與她會走在一起,但一轉念便明白皇甫玉衣的用心:如果我與她一道便可互相照顧,若分開了,也各有銀錢傍身。不過,以他那通透人心的睿智,估計他多半會猜我與曲念念會走在一起。

既是誠心,我又何必硬要推託?

我釋然一笑:“這下你可真是名符其實的大股東了。不過,酒樓如果照這個情形下去,再多一萬兩也會坐吃山空。天這麼好,我們一道去外面轉轉,借鑑一下別家酒樓的經營方式。”

“嗯!”曲念念似乎放下了一樁心事,十分開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