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後幾乎回回出宮都能遇上蘊華,多是他忽然間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將我氣得咬牙切齒之後又淡定從容地退回去。我堂堂一位公主,不僅對他的流氓行徑毫無辦法,隨着時間的推移,落下的把柄還越來越多,最終演變成出宮不是被迫隨他去診攤給贈醫施藥的大夫幫忙,便是百無聊賴地在營中看他騎射練劍,他若心情好,便獎勵我吃碗豆腐腦,或騎馬出城玩一天。誰能想到,風光無限的福昌公主,竟成了別人的小跟班。

初時我確覺得丟臉,後來不知怎麼,卻覺得,也許就這樣跟他吃一輩子,玩一輩子也不錯。

我總是後知後覺。冒出這些想法的時候,蘊華正在迎護十三皇姐的路上。

十三皇姐的母妃是祁國的公主,因性子清淡而不得寵,在皇姐八歲那年鬱鬱而終。皇姐三月前前往祁國,便是去探親的。

父皇說,蘊華跟十三皇姐自幼相熟,此次皇姐回來,自然是由蘊華迎護比較妥當。我仔細回想一番,發現與皇姐相交多年,玩得盡興時甚至同牀而臥,卻從未聽她提起過這樁子事兒。聽父皇這麼一說,便立刻有幾分置氣,覺得她或許未必像我一樣,將對方當做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但那時年少,畢竟是孩子心性,氣過也就忘了。又或許是蘊華走後的那種空落感佔據了太多,根本沒有旁的空擋去想這些事,直至皇姐回來後的很長時間都未提及。反而是她先問的我:“你喜歡他?”

我從殿前那一叢楓林中回過頭來,假裝茫然道:“誰?”

她堆着臉笑:“白恆。”

我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做着鬼臉跑出去:“不告訴你!”

她嬉笑着追出來打我,我嚇得跑進楓林。秋天的枯葉在腳下“嘩嘩”地響,和着那些輕歌笑語,消散在風裡。

跑得累了,便齊齊躺在地上喘氣。

皇姐正色了問我:“你喜歡他吧?”

我看着緋紅的楓葉一片一片往下落,不自覺都能笑出來:“嗯,我喜歡。”

後來的她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只是在一次家常晚宴中,一向乖巧的皇姐拒絕了父皇要給她挑選駙馬的提議。說是捨不得父皇和宮中姐妹,想再留個幾年。

事後我戲謔地問她:“捨不得宮中的姐妹?你在宮中哪還有其他姐妹啊,莫不是捨不得我罷?”

她擡頭白我一眼,又低迴去寫上幾筆,才道:“是是是,就是捨不得你,滿意了吧?”

我將她手裡的狼毫奪過來:“誒,說正經的,爲什麼?”

她看着紙上歪過去的一筆皺了皺眉,擡頭笑着說:“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有什麼意思?一輩子就那樣稀裡糊塗地過了,連情愛是個什麼滋味都不曉得。”她不經意地掃我一眼:“可生在皇室哪能有什麼選擇,即便是心裡有喜歡的人又如何?指不定哪日就要嫁到他國去了。”

聽完這席話,之後的很長時間我都爲之惶恐,生怕父皇一個心血來潮,將我嫁到他國去了。卻也不曉得該怎麼辦,只一面惶恐着,一面想起,我喜歡的這個人,他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

陷入情愛中的人總容易患得患失。那時候的我,連看見一朵花敗了都能愁上個大半日,整日足不出戶,淨關在房中胡思亂想。一會兒覺得蘊華之所以親近我,是認爲帶了全黎國最尊貴的公主當小跟班很有成就感,一會兒又覺得是父皇怕我出宮遇到危險,才特意安排他用這種方式保護我,一會兒又覺得……他應該是有那麼一點喜歡我的吧?

可他爲什麼就是不說呢?爲什麼呢?

如此消沉了大半月,我終於覺得不能這樣坐以待斃,開始差人尋些民間的話本子回來,研究男女之間究竟是如何向對方坦誠心意。大約看了三四天,發現民間的男女多是送些定情信物以表愛意。對方若微笑着收了,便是喜歡;若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便是討厭;若收完對送的人說了謝謝,便不是喜歡也不是討厭,他只是需要這樣東西罷了。

可嘆情愛這東西果真神奇,竟讓一個一看書便犯困的人驟然間變得如此勤奮,不僅能書不離手連看數日,還能在短時間內參悟其中道理。由此可推斷,當年我的啓蒙老師若以這樣的方式授教,指不定那時的我就已經是一位哲學大師。

第二日,我去驍騎營尋蘊華,他正在指揮將士操練。

外頭兵器聲戰鼓聲震天,我握着要送給蘊華的信物坐在帳篷裡,手心都浸出汗。那是一枚玉佩,用稀罕的羊脂白玉雕刻,父皇專程爲我打造的東西,象徵皇室地位的東西,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東西。

帳篷外不時傳出腳步聲,每過一陣便令我緊張一回。也不曉得究竟緊張了多少回,反正蘊華沒有來,直到太陽的光影從帳內移到帳外,我終於趴在桌案上睡着。睡得迷迷糊糊,隱隱覺着對面有人看我,立馬一個激靈從桌案上爬起來。

蘊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等我很久了?”

我搖了搖頭。

他勾了勾嘴角:“今日沒什麼事了,肚子餓不餓?我帶你去吃東西。”

我再搖了搖頭。

他認真打量我半天,噗嗤一聲笑出來:“怎麼了今天?怎的站在那裡不動也不說話?”

我緊緊握住手中的玉佩,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麼遞給他,事先準備好的臺詞也忘得一乾二淨。腦袋空白之下,快速將玉佩塞進他手裡,塞完也不曉得說什麼,轉身便往帳篷外奔。

自然是沒能成功。纔將將奔出一兩步便被他拉住:“這是什麼?”

我覺得整個面頰至耳根處都在發燙,低頭看了半天鞋面,聲音低得自己都快聽不見:“玉……佩啊。”

他默了一會兒,笑道:“我知道這是玉佩,我是問你把它給我是要做什麼?”

我仔細回想準備了一晚上的臺詞是如何說的,急得心都快蹦出來。這就好比父皇平日裡出考題,越是着急便越是答錯。情急之下襬出個不可忤逆之勢:“收了我的東西以後就是我的人了,及笄大典那日記得拿它來提親,知不知道?”說完沒等他反應,便迎着秋日的斜陽奔了。

事後懊悔不已,我怎麼忘了瞧一眼他臉上是個什麼神情啊?!

此後兩月過得相當煎熬。一方面不確定蘊華會不會在及笄大典上向父皇求親,一方面又憂慮於他若在大典上求親,父皇會不會順利答應。

據說在那日,多會有他國來使攜禮祝賀,這是我的榮耀,也是我的災難。這代表父皇或許會一個高興,將我送去與他國聯姻。從小便知道,生在皇族應一切以社稷爲重。父皇再寵溺、再遷就,也不過是他心中喜愛的一件物什罷了,而江山社稷纔是重中之重。喜歡的東西和重要的東西放在一起,被割捨的,往往會是前者。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及笄大典的前一刻,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件大事。我被人擄走了。

整個行路的過程都昏昏沉沉,只通過四周的搖晃和馬嘶聲判斷身在馬車之中。有時張開眼會看到些許光線,有時又黑得好似掉進了深淵。我活了十來年,也在宮外晃盪了許多年,要說遇上實實在在的危險,這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本該滿心都是惶惑慌亂,卻根本來不及惶惑,下一刻便又昏睡過去。

也不曉得這樣昏昏沉沉地行了多少天,醒來時身在一座陳舊的宅院。院中立着棵高大的梧桐,枯黃的葉子鋪了一地,房中吃的用的一應俱全,就連用來打發時間的話本子都準備得妥妥當當。初時我害怕得每日都要在院中大喊大叫,或是情急之下在房中摔東西。卻根本沒人理會,也沒有人制止,除了來送飯食的一個啞巴,更沒有人踏進院中一步,令人惆悵得緊。也曾試圖用翻院牆、裝病、假意尋死等手法從這裡逃出去,卻沒一次能夠成功,那些平日裡不知隱在何處的守衛總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

如此鬧騰了七八日,我終於想通。一國公主在衆目睽睽之下失蹤,定然會引得各國的猜疑和關注,父皇也定然會派人徹查尋找,與其一個人如籠中之鳥做些無用功,不如省些力氣等待時機,或是待人前來營救。

只是不大明白,究竟什麼樣的人才能在及笄大典期間從守衛嚴密的宮廷中將我擄走,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又將我關在這裡好吃好喝伺候着。琢磨好幾天,沒琢磨出來。倒不是想不出答案,而是答案太多,又沒有足夠的條件和線索去一一排除。

而且,我想蘊華。想念在驍騎營看他騎射練劍的日子,想念他笑容可掬的模樣,想知道他會不會擔心,會不會着急,會不會出來尋我。便日日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等,將他的每一個神情、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細細回憶。沒有人陪我說話,便只能自言自語,不斷地安慰自己說:“他一定會來的,會騎着高頭大馬,風風光光地帶我回去,讓所有人知道,這是我喜歡的人,是會用一輩子保護我的人。”

可等到樹上最後一片葉子落盡、最後一顆梧桐果落下,他仍沒有來;等到冬雪落地成花、梧桐的枝椏積滿銀霜,他還是沒有來。

突然就覺得孤單害怕。關在這個地方已經兩月有餘,不僅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更沒有看到任何人前來營救,就連個打探到這裡的人都沒有,外頭的人卻依舊看守嚴密,令我絲毫也沒有機會逃出去。

終於忍受不住,開始朝着四面八方一遍一遍叫着蘊華的名字,喊得嗓子都發啞。我不曉得這樣有沒有用,但他竟真的來了。領着千軍萬馬,迎着鋪整一路的月色,以破空之勢疾馳而來。幾乎沒有聽見任何打鬥,門便“吱呀”一聲被打開,他就立在那裡,勾着嘴角伸出手來:“我來帶你回家。”

那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呢?如今已沒辦法回想起,只記得自己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眼淚鼻涕揩了他一身。之前被幽禁的日子裡,我連半滴眼淚都沒有掉過,此時卻哭得停不下來。倒不是不害怕不心急,只因那時我還記得自己是個公主,記得從小父皇便告訴我,皇室是萬民的信仰,是百姓的表率,寧可失了這江山,也不能失了尊嚴。而在這個人面前,我是可以忘記這些的。

我們踏着周國的屍首,在百姓地擁護中回到黎國。

父皇說,我被周國太子擄走,被幽禁在周國王都後一座荒山的寺院之中。我卻覺得疑點頗多,譬如周國太子是如何將我在衆人眼皮子地下擄走,爲何在國破之時又沒有將我當做人質要挾退兵。雖說傳聞中周國國君昏庸無能,養出的太子也荒淫無道,可這回昏庸得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但這些終究不是我該過問的,就算得到答案也沒什麼用處,重要的是這段時日來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傷,且如今已順利歸家。而最最重要的是,蘊華領着三十萬大軍回朝之時,父皇不僅在朝堂上封他爲恆勝將軍,還爲我們二人賜了婚,等他將周國的餘事一了,便可以決定婚期。

那時的我,簡直幸福得快要飛起來,整日在殿中掰着指頭數日子,數蘊華離開了多少天,盼他從周國送過來的書信。將每一封信都反覆品讀,熟悉得閉上眼都能背出來,總覺得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跡,便覺得彼此很近。

也常常爲一些小事犯愁,譬如蘊華的新府邸就在公主府隔壁,成親後是住他的將軍府呢?還是住我的公主府呢?蘊華喜歡清早練劍,我卻喜歡睡到日上三竿,到時是起來陪他練劍還是繼續睡覺呢?諸如此類的問題數不勝數,有時自己都覺得好笑,卻總是情不自禁便要去想。明明是些讓人犯愁的小事,卻總能笑到臉上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