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段與傳言不大相同的故事。
如蘊華所說,我正是在歷史上死去八年的公主,福昌公主。初見他時,是奉正四十一年的夏天,他十八,我十四。真是如花一般的年紀。
那時我正跟着衛夫子學推理,整日不是推殿外的鳥窩中有幾隻鳥,便是推他手裡的戒尺會不會落在我手心。推鳥我向來推不精準,推他手中的戒尺卻推得頗有經驗。只因衛夫子每每將戒尺落下時都會在離手心三寸遠處停住,深深嘆一口氣,又扭頭讓我繼續推鳥。
如此推了大半月,我終於耐性全無,便問他:“你不是常說學習在於興趣麼,爲什麼就不能推些我感興趣的東西呢?你看,這半月來我天天觀察殿門外的鳥窩,至今依然不曉得裡頭住了幾隻鳥,夫子你有沒有想過,學生大約是對推鳥之事沒有興趣。”我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們來推些有趣的事情,譬如父皇今日去看望了幾位妃嬪,宿在哪位嬪妃的寢殿怎樣?”
衛夫子“呃”了一聲,摸了摸嘴角的山羊鬍:“這個興趣固然重要,但學習更重要的是從基礎着手,循序漸進,方能練就出紮實的功底,這半月來要公主不斷觀察殿門外的鳥窩便是這個道理。”他朝正南方作了一輯:“至於公主方纔提出要揣摩聖上牀第之事……老臣自感難度太大,不敢妄自教學。”
聽完這一籮筐,我絕望地推算出明日大約還要繼續推鳥。恰巧那時父皇正遣人在帝都給我修建公主府,靈光乍現間,便跑到父皇跟前說想去看看那座專程爲我修建的府邸,以逃過這無止境循環的課程。
尋了個好由頭,出宮出得自然順利。下得馬車,我一面領着十來個侍衛前往在建府邸去走個過場,一面在心底盤算今日的行程。打算先去西街的豆腐攤喝碗豆腐腦,再逛逛市井順便欺負欺負當地的惡霸地頭蛇作爲樂趣。大約因盤算這些事注意力太集中,便沒注意到公主府前遍地水坑,腳下一滑,立時摔了個四仰八叉滿身污泥,可謂是丟人至極。
那時的我是全黎國最尊貴公主,不如現在這般,是個名聲不大好的寡婦。儘管這一跤是自己摔的,卻可以隨便尋由頭,逮個人撒氣。修建府邸的工人大約意識到這一點,立馬噼裡啪啦地跪了一地。待說清楚緣由後才知,原是隔壁也有人在修建府邸,因隔得太近,難免磕磕碰碰,磕碰得久了,矛盾便越來越大,時不時就要鬧上一架,這公主府前的水便是對方奔過來潑的。
我推開身邊替我擦拭淤泥的老媽子,震怒中又奇怪於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未來鄰居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敢欺負本公主手底下的人,活得也忒有勇氣了。
領頭的工人瑟瑟發抖:“啓稟公主,據說隔壁的府邸是鎮國大將軍爲獨子白恆修建的,府上的工人皆是路邊收留的乞丐,做事鬧架毫無章法,我們實在不是他們的對手啊!”
堂堂一位公主,竟讓人欺負到頭上來了,換了誰大約都忍不下這口惡氣。雖說對方是德高望重的鎮國大將軍,但憑着我當時的公主身份和心高氣傲的性子,卻也是毫不懼怕的,當即便拉了身邊的侍衛去將軍府理論。
哪曉得纔剛走到門口,臺階都還未來得及上,不知從哪衝出羣叫花子,三兩下便將我擠倒在地,連身邊的十來個侍衛也被衝散。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驚得半天沒緩過神來,待反應過來時才曉得是將軍府在開倉濟貧,這羣叫花子便是來領饅頭和大米的。正躡手躡腳準備爬起來,面前忽然出現個白麪饅頭,順着饅頭往上一看,跟前不知何時竟蹲了個玄袍公子:“個頭這麼小,要擠進去恐怕不大容易,”他將饅頭塞在我手裡:“餓壞了吧?吶,這兩個饅頭你先拿着。”
我看着手中的饅頭懵了一陣,懵完瞅了眼身上的衣裳,瞅完又去瞅周圍的叫花子,驚奇地發現大家的造型竟是如此雷同,立馬撒着腿跑了。
那時的我並不如傳言說的那般,是被蘊華大愛感動,傳言總喜歡將一些並不那麼傳奇的事賦上傳奇色彩。我自小在宮中嬌慣着,哪曉得什麼民間疾苦,就連出宮懲治惡霸也不過是圖個樂趣,覺着欺負那些平日裡耀武揚威的人頗有成就感,之後的贈銀子扶貧完全不是想爲百姓做些什麼,而是爲了報復。那晚我一夜未能睡好,被氣得睡不着,覺得活了十多年,頭回這麼丟臉,先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摔了四腳朝天,找對方理論又被當成了乞丐,一句話未說出口便慘敗而歸。豈止丟臉,簡直丟臉到家了,一氣之下便想出這麼個贈銀子的事搶將軍府的風頭。你送饅頭和大米是吧?我也送,還外加二兩白銀!
可現下想來,當年做出這些事,卻是當真無聊。好在後來得到的東西,遠比預想那點報復成功的快感要多得多。我不僅徹底擺脫了衛夫子的推理課,還贏得了隨時出宮的機會。而唯獨讓人遺憾的,便是沒能看到蘊華那張因爲被搶了風頭而氣惱的臉。據派出的探子回報說,蘊華依然清早練武午後看書,好吃好喝得就像壓根兒就不曉得這事兒,只是將贈饅頭和大米改成了替窮人看病。
當時坊間已有傳言,說我跟蘊華一唱一和,可謂是相當般配。卻不知,我同這位熱愛慈善事業的公子壓根兒就不認識,只是無意中結了個連他本人都不曉得的樑子。
而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西街的豆腐攤。彼時我將將坐下,旁邊便添了個人,玄色的袍子熟悉的臉,抿着抹笑道:“甜的鹹的,各一碗。”
我生怕他一個靈光乍現,想起兩個月前將軍府門前的事兒來,立馬趴在桌上,將頭埋進臂彎。爲偵查即時境況,時不時以餘光瞄他一眼。
賣豆腐腦的沈婆婆與我相熟,見着此等動作,急忙過來推我:“竇姑娘,怎麼趴在這裡?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竇這個姓是爲了在宮外方便,隨意取的。
我假裝痛苦道:“沒、沒什麼事,就是肚子疼,我趴會兒就好,你去忙、去忙。”
她擔心地看我一眼:“那你先歇會兒啊,婆婆去給你倒碗水。”
我鬆了口氣。
悲催的是沈婆婆有個四五歲的孫女,年紀小小卻頗是熱情,幾乎回回來都要同我聊上半天,一聽說我肚子疼,便天真地坐過來:“竇姐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聽完就不疼了。”
我腦門上瞬間浸出滴大汗,爲難道:“可姐姐現在不想聽……”
哪知道她是個執着的孩子,對我眨巴兩下眼睛,拖着稚嫩的嗓音道:“我每回肚子疼的時候婆婆都給我講故事,聽完就不疼了。”她想了想:“我前幾天學了個新的故事,姐姐你要不要聽啊?”
我抽了抽嘴角:“你講吧。”
她跪在條凳上,兩手撐着下巴,做出副認真的模樣:“在我們黎國的大皇宮裡,住着位尊貴又善良的公主。有一天,公主聽說將軍府有位善良又好看的公子在給窮人送糧食,就偷偷溜出來,去看那位好看的公子,可好看的公子根本不理她,公主很傷心,回去後跟天天跟大皇帝哭着喊着說要嫁給那位公子,大皇帝頭疼之下就答應了幫這個忙……”
我越聽越聽不下去,打斷她道:“你說的這個公主是哪位公主?”
她趴在桌上想了想:“就是大皇宮裡最小的公主,叫福……福……”
我順口接上:“福昌公主?”
她頗高興地拍手:“竇姐姐真聰明,大哥哥說的就是福昌公主。”
我腦門再浸出兩滴大汗:“大哥哥?誰是大哥哥?這個故事是誰講給你聽的?”
她捂着嘴笑了一會兒,指着我身邊的那個人:“就是姐姐身邊的這個哥哥啊!大哥哥常常都來這裡哦,每次來都陪我講話呢。”
我一個沒趴穩,險些摔下桌去。
落到一半,旁邊伸出隻手來,隔着半張桌子將我拽住,慢悠悠道:“竇姑娘,坐穩。”
我回頭看着拽住我的這個人,好看的脣角稍稍上挑,深邃的眸子柔軟帶笑,整個一如沐春風的神情。
我頗尷尬地撐着桌子調整好姿勢,清了清嗓子道:“你,跟我過來。”
他微微一笑,在桌上放下錠銀子,又擡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大哥哥有事先走了,這些銀子記得交給姥姥。”
小姑娘歡喜地點點頭又來看我:“竇姐姐,你肚子不疼啦?”
我跨出去的腳瞬間頓住,乾乾笑了兩聲:“不、不疼了。”
她仰頭天真地笑道:“我沒騙你吧?聽完故事就不疼了。竇姐姐,下回你再肚子疼就來找我,我再講故事給你聽。”
“……”
從豆腐攤出來,我與蘊華一前一後地行走,心裡琢磨着他究竟是如何知曉的我福昌公主的身份。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他忽然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下停住:“據說公主在民間姓竇,不知全名是什麼?”
我思忖着走得也夠遠了,豆腐攤的小丫頭該是瞧不見了。樹下正巧有個石凳,便矮身往那一坐,冷冷吐出三個字:“竇霓婉。”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逗你玩?”
當初取這名字確然署的是這個意思,純粹是覺得好玩,想不到竟被他一眼看穿,委實無趣。我咳了一聲,端出個後宮妃嬪之間常端的架子:“說吧,如何曉得本宮身份的?”
他瞧我這等嚴肅的模樣,立馬拱手做了個輯:“恕末將眼拙,那日在將軍府門前未能將公主認出來,事後一回憶,發現公主身上雖髒亂了些,衣裳的料子卻是上好的雲紗,這種他國進貢之物莫說是乞丐,就是這帝都的大戶都不一定能用得上,便猜想公主定然身份不低。”他笑了笑:“後又在市井中見到公主夥同身邊侍衛教訓右相顧允之的兒子顧寧,回府後稍稍一查,便曉得了。”
我在心裡細細一掂量,那顧相在朝中位高權重,一般人確然是不敢招惹的,敢招惹的自然也不可能是一般人,原是在這裡露出了端倪。可教訓顧寧之事離此時已然兩月,他竟已曉得我身份這麼久了麼?
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我說:“私自調查本宮之事暫且不提,跟小丫頭講故事毀本宮聲譽你怎麼說?”
原以爲他會無限惶恐地懇求我饒恕他,卻沒想到他對着我又是一輯:“末將現在便去刑部領罪。”沒等我回答,轉身便走。
這還了得,倘若尚書大人問:“你如何毀福昌公主聲譽了?”他老實交代:“向坊間一個小丫頭說她痛哭流涕地想要嫁給我。”我日後還要不要見人了!情急之下一個箭步衝上去,死死將他拉住:“等等……”
他回頭一本正經地看着我:“公主還有何吩咐?”
我躊躇半天,終是道:“算了,你不用去了。”
他嘴角一勾:“正巧我方纔也是說着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