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終究還是沒來得及睡着。因之前蘊華掀簾子時,被外頭的冷風一吹,立馬又來了精神,而好不容易培養出睡意時,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轟隆聲。這轟隆聲由遠及近,崇山峻嶺的,極容易讓人聯想到雪崩,生生將我瞌睡嚇醒一大半。

我吞了口唾沫,道:“這是什麼聲音?”

蘊華的神情顯得十分鬱郁:“他終於還是來了。”

我愣了一愣,半天沒能反應過來,訥訥道:“誰?誰來了?”

沒等他答話,馬車“嘎”地一聲停了,車伕掀開中間的布簾,惶恐道:“夫、夫人,我們被人包圍了。”

語音剛落,外頭立馬傳出拔劍的聲音。

我顫顫巍巍地掀開簾子,猛地發現周圍的馬車全跑得沒影了,而我們附近不知什麼時候竄出羣騎馬的黑衣人,個個面容嚴肅眼神冷峻,且人手還拿着把殺傷性武器,少說也有上百人。此時方纔悟得,那由遠及近的轟隆聲原是刺客的馬蹄聲。

我嚇得直冒冷汗,總覺得今日的刺客非同一般。那身姿,那眼神,那棗紅大馬,一切都太整齊劃一,完全就是個極有紀律的刺殺團隊。由此可推斷,那蘊華的仇家多半是失敗太多導致怒火中燒,這回特意花了血本打算一擊斃命。

我關上簾子,心下十分惴惴,卻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巴巴地問蘊華:“這些人會殘殺無辜不?”

蘊華笑了笑沒講話,伸手過來揉了揉我的肩,揉完立刻調整出個如沐春風的神情,施施然走出去:“今日的排場倒是沒讓我失望。”

有馬蹄聲自車頭處一路叩過來,停在蘊華身邊,聲音有幾分耳熟:“呵呵,恐怕也只有你,纔夠資格出動我的影衛。”

從我這個角度,正好瞧見四隻黑蹄白毛的馬腿。

蘊華雖處了個劣勢,氣勢上卻沒軟上半分,仍是調侃的口吻:“真是不勝榮光啊。”

馬上的男子笑道:“那你準備好了麼?”沒有絲毫肅殺之氣。

這簡直像兩個老友在閒磕牙?我將布簾往上掀了掀,當即驚得沒有想法,馬上的這個,這不是八皇子麼!

蘊華回頭看我一眼,淡淡道:“你帶家丁先行一步,等我這裡的事解決了再去追你。”

我懵了半天,完全搞不清狀況,也不曉得出於什麼心思,一個趔趄從馬車裡撲出來,頓時引來數百道詫異地目光。那八皇子眼神尤爲怪異,躲躲閃閃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最後乾脆扭頭看向別處。

我訕訕地拍了拍沾在裙裾上的雪,卻一時間不曉得撲出來是要做什麼。但出都出來了,此情此景總要說點什麼才行。躊躇半晌,湊到蘊華身邊道:“你們是在鬧着玩兒吧?”

蘊華看了眼八皇子,又朝四周騎馬的黑衣人擡了擡下巴,道:“你覺得像嗎?”

我搖了搖頭。

他擡了擡眉毛,看着我道:“那你出來做什麼?”

我愣了一愣,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想了半天,道:“那個……我就是想問問,有人替你收屍不?要是沒有,我這裡正好有馬車,駝你回去挺方便的。”

聽我說完,他立馬冷了眸子。

這在我意料之中,趕忙乾乾笑了兩聲,一面朝馬車裡挪一面道:“我就是隨便問問,隨便問問,你要是不樂意也沒關係,呵呵。”

蘊華始終沒有講話。

我惴惴然爬上馬車,猛然間省起還沒同八皇子打招呼。公然無視一名皇子總歸不大好,但目前這個局勢,又讓人完全不曉得該說什麼纔好。總不能說:“八皇子吉祥,八皇子慢慢殺,殺痛快些”,或是“你和蘊華都這麼熟了,能不能給留個全屍什麼的”?還沒想出來,車伕已自覺地‘駕’了一聲,奔出去老遠了。

冷風呼呼地直往馬車裡灌,吹得門口的簾子鼓進來。我從夾縫中瞟了一眼,隱約見得蘊華衣衫單薄地立在那裡,眼神黯淡。馬車卻適時地轉了個彎,徒留路邊被白雪覆蓋的山體以及漫天飛舞的雪花,揚揚灑灑,將天地連成一片。

我發了會兒呆,若無其事地將布簾拉好,又將手爐的蓋子揭開,往裡頭加碳。手卻抖得厲害,木炭嘩啦嘩啦地掉了一馬車,彎腰去揀,卻怎麼也揀不起來。心沒由來地慌得厲害,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卻似緊要關頭堵了塊石頭,令人惶惑不安。

也不曉得他與八皇子有什麼過節,前幾日還摟摟抱抱的,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看今日這架勢,蘊華是必死無疑。若是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人蔘觀,那就太過悲慘。好歹人家也在府上住了這麼長時日,雖說一直在給我添麻煩,卻也是做了些實質性貢獻的。且還交了一大筆伙食費,餘下的錢起碼還能吃個三五年,倘若就這麼死了,也不曉得黃泉之下能不能瞑目。

我試着平復情緒,儘量往好的方面想,想着想着卻驀地朝前頭喊了聲:“停車。”

馬車搖晃了幾下停下來,我扔掉手爐奔出去,漫天的白雪灑下,落在臉上涼涼的。我不大明白這是個什麼心思,總覺得該再回去看一看,就像完成一個心願。這種心情,急切得如同當年想找回記憶一般,一冒出來,便再也停不下。路上沾了雪,有些溼滑,稍不留神就溜出去好遠。難得的是,我在這種混亂的狀態下竟然還知道在靠山體近些的方向跑,遠離右邊的懸崖。

而好不容易繞過阻擋視線的山體,卻一眼望見蘊華準備跳崖。

他到底怎麼想的啊?就算是死在八皇子手上,身上也就一個窟窿,這麼高跳下去,可能連個全屍都沒有。底下鬱鬱蔥蔥的盡是針葉鬆,就算勉強能摔個全屍,也要扎出成百上千個窟窿,萬一遇上狼,還是保不住全屍。

但再想想,他也有可能是不想屍體擺在路邊讓人蔘觀,覺得跳崖這個死法隱秘壯烈些。可我不是來給他收屍了麼,若就這麼跳了,我不就白跑了麼。

再來不及多想,他已縱身躍下去。我嚇得叫了一聲,立刻超常發揮,猛地提速越過幾個黑衣人,一下撲到懸崖邊。

原本是打算伸手將他拉住,卻因太過激動,犯了忘記地面溼滑這個致命的錯誤,這就直接導致一個沒撲穩,連帶自己也滑了下去。

崖上有人在喊着什麼,但我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將聲音撕得破碎,全然聽不清明。也完全沒打算去聽清明,只是在想,本夫人恐怕是全黎國死得最冤的墜崖人,還是個臉朝地的姿勢,也不曉得日後文昊來認屍時還辨不辨得出我是他苦命的嫂嫂。回想前些日子才答應不丟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卻不想這麼快就要食言。真是失算啊失算。

冷風颳在臉頰生疼,本該落下的雪花也因風力的影響倒衝上來,加上人體本能的反應,驚嚇過度會張大嘴巴,就正好方便那雪花卡進我喉嚨。

我覺得快要喘不過氣,身子卻在此時停住,落進個軟綿綿暖呼呼的懷抱當中。我咳了兩聲,擡頭看着摟住我的這個人,立刻驚悚道:“蘊華?你不是先跳下去了麼!”

他一手握住插在崖壁上的劍柄,一手將我死死摟住,喘着粗氣艱難道:“你跟着跳下來做什麼?嚇死我了。”

我呆了片刻,這個情況還真不大好解釋。

也還沒來得及解釋,他又嚴肅道:“先下去再說,抓緊我。”

我哦了一聲,伸手抱住他脖子。

軟劍瞬間抽離崖壁,在岩石上劃出長長的嘶鳴,順着懸崖一路到底。他的袖子鼓起來,軟軟地貼上我的臉,掠過一脈冷香。

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穩穩落地。

蘊華蹙眉看我一眼,嘆息一聲:“你哭什麼呢!”

我驚訝地擡手抹了把臉,攤開來看了看,指尖盡是水澤。立刻尷尬道:“大約是剛纔被嚇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眸中盡是笑意:“沒事了,我這不是沒死麼?”

我愣了愣,解釋道:“你可能理解錯了,我不是擔心你,我以爲自己要死了。”

他半天沒講話,估計是被打擊得不輕。我蹲下來揉腿,方纔被這麼一驚一嚇的,腿都嚇軟了。

蘊華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現在知道怕了?方纔跟着我跳下來的時候怎的那麼勇敢?多少年沒被這麼嚇過了,真是。”

我懶得跟他解釋,揉完左腿繼續揉右腿,他硬要把我想得這麼偉大,那就讓我這個偉大的形象繼續留在他心中吧。

蘊華嘆了口氣,也蹲下來幫我揉腿,一面揉一面道:“我跳下來是因爲有把握不會摔死,你這樣跳下來是想做什麼呢?殉情麼?下回別再這麼傻了,萬一我沒接住……”

我原本不想打擊他的,但覺着這下不解釋都不行了,趕緊打斷他:“我方纔是奔得太急腳滑摔下來的,那個懸崖邊不是有雪麼?我一個沒踩穩就滑下來了,真的,不信我們再爬上去看看。”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一本正經地將我望着:“那你方纔跑回來是要做什麼?”

其實我也不大明白之前的發熱行徑,但蘊華這眼神頗有不說個明白便要將我看出個洞來之勢。想了半天,我說:“哦,我就是突然想起走之前忘記問你家住在哪裡了,你又不讓我替你收屍,我就想着可以幫你通知家人什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