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太陽出得正好,映得院中白梅簇簇閃光,白燦燦的連成一片,不經然有些刺眼。
蘊華專心致志地在桌案後撥着算盤,我拿着個話本子倚在窗邊,眼睛卻直勾勾盯着那賬簿發愣。十分疑心孫掌櫃是將幾十年來的陳年舊賬一道翻出來了,這纔有了面前這高高的一摞,否則我往年怎的沒見過這麼多?
蘊華看我一眼,又低頭寫上幾筆,淡淡道:“今日怎的這麼聽話?讓你看我算賬,便果真將我看着。”
我沒答他,毫不掩飾地問出心中所想:“你做的都是些什麼賬?怎的會有這麼多?”
他勾了嘴角:“虧你還當了這麼多年的家主,竟連每年的賬目有哪些都不曉得,錢家的家業沒敗在你手上,該是老天打瞌睡罷?”
我噎了一下,正欲憤然反駁,俞管家小跑兩步竄進來,畢恭畢敬地喚了聲“夫人”,又朝蘊華道:“蘊華公子,十三公主來了,說要見您。”
我強忍住心花不怒放出來,假意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預備看一場好戲。傳聞十三公主曾下嫁身邊的侍衛,不想那侍衛不到一年便死了,十三公主自此也沒再招駙馬,如今也是個寡婦。回想前幾日在太守府後院撞破兩人幽會,隔日又有小廝上門請蘊華前往太守府,便是十三公主之邀。今日蘊華又澄清並非斷袖,那二人之間定然不簡單。難怪蘊華要住在錢府而不住在太守府了,原來避的是這個嫌。
不想我這小算盤竟是落了空。
蘊華連頭都沒擡,涼涼道:“我不認識什麼十三公主。”
我立刻長大了嘴巴,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啊?
俞管家挪了挪嘴皮子,又時不時覷我兩眼,想是十分爲難。
我將話本子擱在一邊,規勸道:“人家都找上門來了,你這樣避而不見未免太絕情了些,好歹人家也是個公主,你這樣駁了她顏面,日後相見多不好啊!”
聽我這麼一說,蘊華立馬擡頭將我望着,一雙眸子極是冷淡。
我心尖尖顫了兩顫,估摸着這二人該是鬧了什麼彆扭。如此,便又是我唐突了。趕緊打了個哈哈,賠笑道:“呃,我只是想說,畢竟你是住在我的府上,倘若怠慢了人家,總歸是我這個做主人的不是,萬一那十三公主因着這個對我們錢家生出什麼嫌隙,那就不太好了,你說是吧?”
俞管家在一旁滿口附和:“夫人說得是夫人說得是……”
蘊華不置可否,低頭去撥幾下算盤,又提筆寫上一陣,這才道:“她若要等,便讓她等着罷,左右都已經對你成見不小,也不在乎多加這一點了。”
我抽了抽嘴角,正欲再勉勵遊說一番,他朝我招了招手:“素錦,過來。”我不明所以地挪過去,他指着賬簿問我:“這個字是你寫的罷?是個什麼字?”
我低頭看了一看,又悶頭回想一番,道:“哦,這個字念àn,闇合的闇,這個人叫徐闇。你是在給夥計們算工錢啊?”
他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眼賬簿,恍然道:“哦,你這個字寫錯了,你說的這個‘闇’門裡頭是個音,但你寫的這個門裡頭卻是個晉。”
我頗驚訝地看了兩眼,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便“哦”了一聲,踱回窗戶邊去看話本子。看着看着覺得不對,我說:“俞管家哪去了?”
他將桌案上的算盤拿起來抖了抖,慢吞吞道:“大概是沒人理他,自己走了罷。”
我:……
此後三四天,十三公主皆風雨無阻地來府上尋蘊華,每每都要等到天黑才走。好好的一個公主,竟能拉下臉面做到這步田地,真真叫人唏噓。我想,就算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姑娘,能有如此勇氣,也該是令人敬佩的。但蘊華卻始終沒有見她,也不曉得兩人究竟鬧了個什麼彆扭,竟能彆扭成這樣。
我這個做主人的夾雜中間委實難堪,卻也沒有別的辦法。那十三公主本身就對我不待見,我自然是不能前去找她的不痛快。何況她見不到心上人,本身就不大痛快,我若還沒事找事地去找她的不痛快,那她大約要讓我不痛快了。只能安排俞管家將她伺候好了,茶水點心好生備着,午膳時儘量用些好酒好菜,爐子裡的炭火儘量換得勤些,如此也算是沒有將她餓着凍着。
今早天還沒亮,俞管家便敲門將我喚起來,說是漣河裡結了冰,問我要不要組織下人們去採冰,以備來年夏日裡消暑。
往年採冰這碼事都是文昊負責的。他向來懂得享受,三伏天總要拿些冰塊放在房中才睡得踏實,有什麼稀罕的水果也總要拿冰塊鎮着。我時常能從他那揩些油水,粘些好處。今日文昊不在,這件大事便落在我的肩上了。
只是一想到如此寒冬卻要在外頭凍上一整天便有些惴惴然。那漣河遠在青州郡最北邊的清遠鎮,離青州城有好一段路程,今日又落着大雪,阻擋行程,此去怕是要深更半夜纔回得來,到時更深露重的,就更是寒冷了。如此折騰,大概只有文昊這種熱血青年才經得起吧。思忖半天,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準備個手爐,再多帶些炭火,以備取暖之用。
準備好馬車,召集好家丁,又讓司琴將文昊五年前不知從何處得來的一件大氅翻出來,這才浩浩蕩蕩出了門。據說這件大氅是什麼稀罕鳥的羽毛做的,異常珍貴,但我總覺得這羽毛太過花哨,穿在身上太顯招搖,以至於五年來都沒有機會上身。今日能將它穿上一穿,我覺得,唔,它這一生,應是圓滿了。
隨行的自然少不了閒得沒事找事的蘊華,但除了他以外,還有那四個護衛。對於這點,我怨念頗深。因清江裡從不結冰,青州大戶想要採冰皆是去北邊的漣河,通往漣河的官道又只有一條,每年採冰時節官道上的馬車都跟走城門似的,而別人家馬車後跟的都是些裹着棉襖的家丁,我們家馬車後跟的卻是執劍的劍客,這就直接導致錢家的採冰隊伍格外顯眼。
對於這點,蘊華的解釋是:“此去大雪鋪路遍地霜凍,又殺機四伏危險重重,多些人手總歸沒有壞處。”
我默了一默,覺得除了第二句外其他兩句都很有道理。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全部都很有道理。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我漸漸悟得,通常有蘊華的地方就有殺機。他這個人韜隱又神秘,低調又自信,身份更是個謎,論刺殺排場,簡直堪比當今皇帝,但偏偏又回回都能化險爲夷,委實神奇。
我說:“多些人手固然是好,但你就不能讓那些個護衛喬裝改扮一下麼?”我掀開窗簾給他看:“你看,原本我們的馬車行在衆多馬車中根本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現在你那四個護衛往後一站,立馬就在芸芸衆生中顯得不同,倘若今日又有人要刺殺你,這不擺明了是告訴人家你就在這裡嗎?”
他垂了眼睛看我,輕飄飄道:“你以爲不讓護衛跟着人家就找不到了?搞不好自我們出門起便已經被跟上了。況且,”他望向前方的遠山,那裡有臥雪重雲疊合纏覆,將天地分爲灰白兩色。蘊華聲音沉沉地:“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會不會來。”
我訥訥道:“倘若來了,又當如何?”
他看着我,得意道:“倘若來了,我這四個護衛不就派上用場了麼?”
我抽了抽嘴角,覺得面對別人的刺殺還能顯得如此輕鬆的,全黎國恐怕只有蘊華一人了,也不曉得他這是自信還是變態。攤上這麼個仇家,那位請刺客前來的僱主真真不幸,也不曉得這個倒黴蛋到底是誰。我沒理他,低頭拿棍子撥了撥手爐中的炭火,靠在車壁上發呆。
馬車搖搖晃晃,極容易就能將人晃出瞌睡來,我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迷迷瞪瞪直犯困,但一想到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殺出堆刺客來,又死活不敢閉眼。我覺得身邊跟了個這麼容易招刺的人,也挺不幸的。
蘊華似笑非笑:“困了就睡會兒罷。”
我在座位上挪了挪,強打起精神道:“沒困沒困,我就是……”還沒說完就打了個哈欠。
他笑了一聲,又掀開窗簾去看外頭,口中淡淡道:“那刺客來不來都還是未知,就算要來也不會這麼快,來了目標也不是你,放心地睡吧。”
我哦了一聲。
他估計是看我半天沒動靜,又回過頭看我:“怎的還不睡?”
我指了指窗戶:“你能把簾子放下來麼?灌風。”
他呆了一呆,笑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