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時果真格外繁忙,文昊直至傍晚十分才歸家。我看着他將一碗蔘湯喝得見底,順道將今日糉子兄來送帖子的事說了一說。原本刻意省略了糉子兄輕薄我那一步,但文昊卻是個好事的主,聽完便擡了眉毛問我:“他今日被你揍完還走得動路罷?”
我誠然是沒兇悍到那個地步,雖說懂得一招擒拿手,卻也是個細胳膊細腿的婦人,儘管使的是巧力,卻也擰不斷他一條腿。文昊如此問我,就是個調笑的意味。我說:“今日我用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直接搬出他家中的夫人來,那謝大公子當即便遁得沒影了。”
文昊頗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所幸你終於悟得了這一點,武力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不幸的是你今日才悟得這一點。你看我,解決問題從來就不使用武力。”
我斜了他一眼:“我這是學以致用你懂不懂?不像某些人,學了這麼多年的武,卻從來不作實質性的貢獻,真真是浪費。”
他噌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挽了袖子道:“素錦,你等着,我定要你爲今日的話後悔!”
這句話我已經聽了幾百回,理都懶得理他,直接進入下一個話題:“別扯這些有的沒的,說說你對明日的崇德宴怎麼看?”
文昊迅速調整好表情,一面眯着眼睛思忖,一面將袖子撫回來,半晌,道:“這崇德宴是個擴展商路的好機會,去是一定要去的,但是要低調些。”
我不解:“爲何?”
他手中的摺扇扇了兩扇,嘆息道:“只怪本公子太過身姿翩翩風流倜儻,明日若搶了八皇子的風頭,令他嫉妒心起刻意刁難就不大好了,說起來我也風光了這麼多年,讓他一讓也沒什麼不妥嘛,何況我們還要……”
話未說完,被我亂棍打出去。
第二日。
謝太守將這崇德宴的日子選得不錯,臘月初三,正好是個大晴天。我特意選了件喜慶的衣裳,又戴了幾件彰顯富貴的首飾。今日宴會上來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是不能顯得太寒磣,失了錢家的臉面。
文昊則一如既往地套了件月白色的袍子,拿了柄慣用的摺扇,只是在腰帶上多掛了一雙鵰琢精細的玉麒麟。過去看他時,他正在屋裡照鏡子,我左呼右喚了好一陣,才總算將他這尊菩薩請出了門。這人是請出去了,但他每走出幾步,又回頭問我一聲,‘我頭髮沒亂罷’或是‘我衣裳沒皺罷’,真叫人惆悵得沒有想法。好不容易熬到大門口上了轎,耳根子才清淨些。
一路經轎子擡到城南的太守府,約莫行了大半個時辰。
門口的家丁接了帖子,頗熱情地將我們迎進去。因出門前文昊照的那七八回鏡子耗費了太多時間,進得大廳時各路的家主已經將大堂塞得滿滿正正,三個聚成一堆,四個湊作一團地圍着宴席寒暄。是以,當我與文昊邁進去時,也沒引得多少人注意,就連小丫鬟爲我們安排的座位也是個靠邊的。
我一向不喜往人羣裡扎堆,也頭疼那些老掉牙的客套話,此番安排正合我意。卻不知一向高調的文昊是個什麼心情。回頭看他時,他正將脖子伸得老長,望向一座龐大的人堆裡。
我猜測這中間圍的定是哪家嬌花照水的小姐,便推了兩把文昊,笑着道:“我們這個方位怕是不大適合觀賞,左右此時離開席還有一陣,你湊近些去罷。”
他回頭看我一眼,一副驚遇知音的神情,從椅子上竄起來道:“好一個體貼的素錦,嘿嘿,那我去去就來。”說完搖着摺扇奔了。
小丫鬟正好遞了杯茶水過來,我一個人樂的清閒,便坐在椅子裡慢慢地飲了。但坐得久了難免有些乏味,好在一旁人堆裡的幾個老頭十分聒噪,我便順道光明正大地聽了回牆根,也算是添了幾分趣味。
一說:“今日這崇德宴,青州城的大戶幾乎來了個齊全,卻不知能籌到多少銀兩。”
一說:“據說當年福昌公主開倉濟貧時,也召集了帝都的大戶開了個什麼宴會,籌到的善款高達三百多萬兩。但謝太守此番效仿,恐怕難說。我看這宴會中的人多是怕掃了太守大人的面子纔來的,最多也就捐個幾千兩聊表心意罷了。”
一說:“杜老爺此話有理,我們底下捐得再多,這政績仍是別人的,就算是博得頭彩,也不過是花大價錢買了塊牌匾而已,好沒意思,還不如留着銀子多娶幾房小妾來得實在。”
又一說:“是啊是啊,還是劉老爺想得實在。就是不知在牌匾上題字的御史大人是帝都的哪位大人,也不知今日會不會出席。”
再一說:“甭管是哪位大人,反正有好處也輪不上咱們。”
我想,他們若曉得這御史大人便是當今最得寵的八皇子,恐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如今奉正皇帝已至六十八歲高齡,傳聞已將大部分政事都交給底下的兒子處理,這八皇子不僅才華橫溢且還是端文皇后的親生兒子,向來頗得老爹的歡心,也是最具實權的。若哪家能攀得這樣一位高枝,自然是前途無量。現下想來,這糉子兄還是辦了些實事的,不枉費我這些年來不辭勞苦地揍他。
正想得入神,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謝太守啪啪啪拍了三個巴掌,立時吸引了全場的目光。散亂在各處的賓客意識到主人即將發言,紛紛停止喧囂,自覺回席翹首以待。文昊拎着把摺扇一步一搖地走回來,臉上笑得十分開懷。我猜定是方纔與人堆中圍繞的小姐聊得投機的緣故。
也只有這個緣故了。
衆人落座之後,大廳當中一時寂靜。謝太守撫着嘴角的八字鬍,在場中打了陣官腔,自是‘感謝諸位前來參加此次宴會,老夫代青州所有需要救濟的百姓謝過’,‘看到如此多的俊傑加入慈善大軍,老夫感動非常’,‘希望大家踊躍捐錢捐糧,陪貧苦百姓共度難關’云云。
我越聽越覺得上下眼皮交纏得厲害,半個時辰後,我已感覺快要睡着。然而,就在將睡未睡這個節骨眼上,卻忽地被一道熱氣騰騰的目光射了個激靈,硬逼得我從頭髮尖尖到腳趾尖尖都來了精神。
雖說感覺到這道目光,卻仍是找不準方位。席上衆人紛紛耷拉着腦袋,時不時將頭點上一點,看模樣聽得十分入神。場中太守大人正講得唾沫橫飛,我又不好貿貿然東張西望,只得端起面前的茶盞,低頭飲了一口,順道以眼風四處搜尋一陣。
從左邊瞄到右邊,發現只有斜對面一位着暗紫色繡金紋袍子的公子聽得不大認真,不僅微仰着頭顱,且那視線所對之處,堪堪正是本夫人我。我擡頭看他時,他也不閃不避。那灼灼目光熱烈中帶着隱晦,疏離中帶着婉約,看得我周身的汗毛都豎了一豎。
回想當日去公主廟求籤時,那解籤先生說‘夫人怕是要犯桃花啊’,如今將之於這位身着暗紫色繡金紋袍子的公子這道複雜的目光相結合,我覺得,呃,這朵桃花多半便是他了罷。
但一個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一個婦人看,終究不是個體統,我便琢磨着該如何讓他有這個覺悟。而就在考慮究竟是‘我先避,還是以眼神殺得他退’這個重大問題的瞬間,席上不知誰打了聲響亮的呼嚕,將原本入神的賓客驚醒一大半。我突感天靈蓋一道靈光打下,趕忙趁此機會將視線移開,回首去衆裡尋他找尋那位打呼嚕的知音。也正虧了這一掃,我方纔悟得那衆人點頭的姿勢原是在打瞌睡。
試想幾十號人同時在席上打瞌睡,這該是個多麼龐大而壯觀,悲催又喜感的稀罕場面啊!
太守大人遭遇如此尷尬,只將皺巴巴的臉黑了一黑,便再未講話。一旁的司儀十分懂事,嗓音也相當洪亮,兩步竄上來,長長地嚎了聲“募捐開始”,立即將沒醒的那部分也嚎了個精神。我有些感慨,覺着不論什麼時候,與金錢掛鉤的事總能爲衆人提神。
角落的筆官准備好筆墨,這就開始募捐了。片刻功夫,大廳內又恢復了原先的生氣,席上的各路家主一個接一個地將帶來的銀票遞交上去,筆官每記錄好一筆,司儀便嚎一嗓子報個數。可謂是十分透明,十分公開。
但我卻覺得,之所以這樣做,是爲了令大家產生一種攀比情緒。這就好比男人們娶小妾,娶得越多,越漂亮,就越彰顯自家實力,也就越有面子,越有優越感。但凡有點財力的人家,哪個不是妻妾成羣。你娶我也娶,你的漂亮,我的比你更漂亮,就算在質量上不能佔優,也起碼要在數量上佔個先。這就直接導致富人家的老婆越來越多,窮人家越來越娶不到老婆。今日的募捐採取公開透明政策,也是一個道理。
但謝太守今日,恐怕有些失算。我聽了好一陣,發現這銀兩的數額基本在一千兩至三千兩之間浮動,偶爾有個數額高些的,也不超出八千兩。但每每有捐得多些的冒頭,也能引得底下一陣議論。
文昊摸着懷中的銀票,有些按耐不住:“倒是要等多久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年輕人,莫急,心急喝不到豆腐腦,我們勢必要等到最後一個出手,才能夠一鳴驚人。”
他回頭看我一眼:“你是想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吧?”
我愣了一愣,覺着好像是這麼說的,於是點了點頭道:“呃,其實也可以這麼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