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邂逅(二)

這間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農舍,男主人正是昨夜趙希洵劍下留情放走的那個山賊。他這趟打劫,一個子兒沒撈到不說,同夥統統死光了,自己還被人打掉了四顆牙,一直傍身的兵器也丟了。一個人半夜三更的灰溜溜逃回家,哪知才跑到半道上,天色就突然一變,不多時竟然下起瓢潑大雨來,把他淋成了落湯雞。真是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會塞牙。

劫匪的家裡,怎麼可能收留過往的商旅。若是換做平日裡,看見那個死婆娘收留人在家,他不宰了那人,把肉剁碎了喂狗,再痛扁那婆娘一頓纔怪。

不過今天,他沒什麼心情,也沒什麼精神去找那個窮酸書生的麻煩。自己只顧着尋乾淨衣服換,找金瘡藥上藥。

這個倒黴的劫匪纔剛換了衣服,還沒來得及翻出金瘡藥,那邊堂屋裡,農婦便毫無預兆的慘叫了一聲。他急忙拉了門衝出去,正要破口大罵,“你!……”只是“你”字剛出口,他便被堂屋內的景象鎮住了,一時半會兒,開不了口了。

農婦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着,嘴裡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一個穿着溼長衫的男人正背對着他站着,低頭看着地上痛苦掙扎的農婦。聽見門響,那男人才悠閒的轉過身來,正看見那山賊站在門口,於是擼着鬍鬚,扯得臉皮微微的笑,“《魯班經》交出來。”

“《魯班經》?什麼《魯班經》?哦,你是說……《魯班營造法式》?前面小鎮上有個書局,八十文一本,很便宜。”山賊自看到這屋內的情景開始,就有些發慌,透溼的褲管下,不知是因爲冷還是因爲怕,兩腿正在瑟瑟的發抖,但仍是強自鎮定着自己說着話。地上抽搐的農婦面色發黑,四肢發青,顯然是中了毒。

“不說?”長鬚男子眼睛危險的一眯,走近一步,揹着雙手,不知道手上有着什麼怪東西,“沒關係,有的是辦法讓你說。”

原來,這夥山賊前幾日打劫的時候,曾偶遇一個傷者,那人全身上下都沒有傷口,人卻呈現出將死前的死灰色,他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快吊氣了,很有可能是中了毒。

只是這個將死之人,卻死死的抱着懷裡一個油紙包不鬆手。所以山賊們很“好心”的送了他一程,順手還收了那個油紙包做謝禮。

結果破紙包裡除了三本又舊又爛的破書,什麼也沒有。三本,《魯班經》的上中下三冊,真是不值個什麼錢的破爛。他們本打算隨手扔了,好在有個平時就好奇心很足又識字很多的山賊多翻了幾頁看了看。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當真是《魯班經》,卻不是書局裡賣的《魯班經》,上冊是建築要略,中冊是兵器要略,下冊是機關要略。上冊倒是和書局裡賣的《魯班經》全本很相似,但是中冊和下冊……寶貝啊!若是按照這書上的方法造出兵器和機關來,往小了說可以販賣發財,往大了說可以叱吒江湖。寶貝啊!

這寶貝的下冊現在確實在這個山賊手中,就好好的躺在他方纔尋衣服的那個衣櫥內,一堆乾淨衣物下面藏着。中冊卻在他同夥身上,那同夥前幾日去了拙州府辦事,昨夜並沒有和他們一起,倒也算是僥倖逃過了昨夜那一劫。

現下,這個對自己婆娘下了毒的長鬚男管他要《魯班經》,他自是知道他要的是自己手上的那本《魯班經》下冊。可這長鬚男人看起來就不是個善類,他不笨,那書交出去,自己也會沒命,橫豎都是死,他心頭一橫,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等一下,等等,我家裡確實有本《魯班經》,還是前些年買的,只花了七十四文。你若是真想要,我送與你便是了。”

“不見棺材不落淚!”長鬚男子語畢,一直背在身後的手突的甩出來,山賊嚇的一眨眼,直覺性的向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是個高手!怎麼今天這麼倒黴,接二連三的碰到高手。

只是長鬚男子拿上前的左手卻空空如也,什麼東西也沒有。他伸手彈了彈已經幹得差不多的長衫,擼了擼衣領,慢條斯理的開口,“瞧瞧這副德行,果然是跟那個小齙牙一窩出來的。”

小齙牙……《魯班經》的中冊就在齙牙陳的身上,山賊心頭暗道不妙,起身想逃,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全身失了力氣,動彈不得,只能軟軟的坐在地上。

長鬚男子邪笑着看着地上掙扎着的山賊,“你看看你的右手。”山賊眼睛向下看時,一隻長得很奇怪的蟲子不知何時已經爬到了右手背上,他正嚇得魂不附體的時候,卻看見那隻蟲子爬到自己食指的指尖,一口咬下。“啊!”山賊一聲慘叫,右手食指已經烏黑一片。

長鬚男子蹲下身子,掏出懷裡的《魯班經》中冊,“爛齙牙不肯說,非得讓我送他點兒好東西嚐嚐才肯說。看來,你也一樣。”

烏黑色很快從山賊的手指蔓延到了手臂,伴隨着山賊殺豬樣的慘叫聲,長鬚男子惑人的聲調一字一句的響起,“痛一痛就好了。再過一會兒,你的手就不會痛了,那時候,你就會覺得,其實你沒有右手的,再一會兒,脖子以下,都會沒有的。等毒血上了腦子,你就會覺得,這個世界上……”長鬚男子邊說邊順着自己所說的地方沿着山賊的身體慢慢往上看,最後邪魅一笑,“最美好的事情,莫過於死亡了。”

“啊!我說,我說!”山賊忍着劇痛掙扎着開口,“衣櫥裡,偏房的衣櫥裡!啊……啊!”幾個字出口,撕心裂肺的聲音已經完全蓋過了屋內鍋碗瓢盆被雨滴砸響的動靜。

長鬚男子滿意的起身,卻不再理那個山賊,“好好的,享受這美味的死亡吧。”

他走近偏房,不多時便在衣櫥裡翻到了《魯班經》的下冊。下冊剛拿到手上,外面山賊的慘叫聲卻突然停了,長鬚男子忙跑出去看,卻看見那農婦不知何時已經掙扎着挪到了山賊身邊,把一把匕首扎進了他的心窩。而此時,似乎正想把匕首□□扎進自己身上。

“哼!”長鬚男子一腳踹開面部扭曲的農婦,摸了摸山賊的靴筒,裡面果然有個裝匕首的空刀鞘,“便宜你了。”說罷便拔了山賊心窩的匕首站起來,再踹了一腳還在掙扎的農婦,“想死的痛快,沒那麼容易。”語畢,收了匕首,大剌剌的開門走了,留下農婦繼續在地上痛苦抽搐。

偏房門又“吱呀”響了一聲打開了,掙扎的農婦先看見了一雙布鞋和長衫的下襬露了出來,卻原來是方纔那個書生。

只見他走到那個山賊的屍體前,蹲下,仔細檢查他確實死透了,然後站起來,再走到農婦身前蹲下。書生正待再次起身,卻發現農婦這時還沒有嚥氣,她說不了話,眼神卻懇切的看着那書生。書生見了搖搖頭,“我不會解這毒。”農婦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不多時,卻又更加熱切起來,書生見了嘆口氣,“我殺人是要收報酬的。”他這次來這裡,原本只是想殺了昨晚那個漏網之魚的山賊滅口的,沒曾想遇到這樣的事。農婦一邊抽搐掙扎着,一邊繼續懇切的看他,終於,他取下揹着的書簍,自裡面拿出一把唐刀,“好吧,就將你送我的那碗薑湯算做報酬吧。”話音未落,唐刀已經扎入了農婦的心窩,讓她立時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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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農舍很遠,長鬚男人才從懷裡掏出那兩本《魯班經》來,邊走邊激動的撫摸着書頁。有了這兩本書……有了這兩本書,他不但可以以毒技著稱於江湖,還可以以機關和兵器名揚江湖!他一定可以超過羅剎渡的易郎,成爲殺手榜上身價最高的殺手。

可是仔細想想,他方纔,好像是得了寶貝太高興了,一時間似乎忽略了些什麼……

長鬚男子突然掉轉頭,急急忙忙往回趕。

堂屋內有一條水漬直通到偏房,所以他以爲農舍裡除了農婦,還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後來被自己殺了的山賊。現在仔細想想纔想起,偏房裡還有一條水漬,從偏房的後門滴到衣櫥前面,這條水漬滴到衣櫥就沒有了,才應該是那個換了乾淨衣物的山賊的。那之前堂屋裡滴進去的另一條水漬……農舍裡還有一個人!差點就放過了這條漏網之魚。斬草不除根,絕對不是他毒手聖君鬼亦愁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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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脫了外面的長衫,露出裡面黑色的夜行衣,自書簍裡取出一把長弓和一把唐刀。他把長弓背好,唐刀剛系回腰間,就聽見大門又一次被推開了。門開的同時,一叢毒針幾乎不帶半點聲音的向他噴過來,堪堪被他踢起的書簍擋下,統統扎進了粗布裡。

書簍剛開始下落,一大片的毒粉便翻過書簍灑了過來,書生踢起脫下的長衫,一甩手,蓋住撲來的毒粉,同時足下斜跨,繞過了長衫襲向來人,長衫還停在空中,他的唐刀卻已經插入了門口那人的咽喉。

從毒針被書簍擋住的時候,鬼亦愁就後悔了。高手,並非農舍裡的人,也並非山賊的同夥,應該是路過的高手。他根本不需要畫蛇添足的來個斬草除根。可他的毒針和毒粉已經出手了,現在,想收手也已經來不及了。高手相搏,而且自己還是刺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書生手裡的長衫出手時,鬼亦愁的心都涼了一半,好快的身手,這麼快的身手,他只能想起羅剎渡的阿風。原來自己碰到的不只是高手,而且也還是個殺手,殺手中的高手。

雖說自己的殺手排名在阿風之上,但近身格鬥,自己絕非阿風的對手。那就……魚死網破吧!書生的唐刀扎穿鬼亦愁脖子的時候,他腦袋一歪,竟然無比詭異的笑了笑。

見得他笑,書生忙屏住呼吸,可是似乎還是遲了。他撤了劍,退後一步,急急從懷裡掏出一個藥丸吞下,趔趄了兩步,扶着門框走出去。只是沒走多遠,便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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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希孟騎着馬,無精打采的在前面走,假裝看不見後面默默跟着的小尾巴。唉,竟然還是被她追上了,早知道就更大方一些,買下那匹最好的馬,看她還怎麼追。不過,下次再想半夜三更偷跑可能是跑不了了,得另外想個法子。

前面有個農舍?趙希孟腦子裡算盤劈里啪啦飛快的打,藉助天時地利,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笑一笑,跳下馬來牽着,下了大路,朝路邊的農舍走去。果然,他身後的趙希洵也立刻下了大路,牽了馬跟在他後面過來了。

還未進到農舍,他便停了。血腥味,又似乎不是普通的血腥味。好像是……毒血的腥臭味。農舍門口好像倒着一個人,他正要上前去看,餘光卻瞥到路旁的灌木林裡,好像也趴着一個人。原本按照趙希孟以前的作風,趴着就趴着吧,與他何干。只是今日,他身後跟了條小尾巴……如果小尾巴多了個包袱,還能追上自己麼?

趙希孟扔了馬繮,踏進草叢裡,翻過那個趴着的人,“朋友,朋友?”

連叫數聲都沒有迴應,搭上腕脈一看,脈象紊亂有中毒的症狀,不過臉色卻十分正常。趙希孟心下奇怪,兩指摸上那人的臉,好像……這臉皮,是拿藥水做的,原來是易了容。不過能把觸感也做這麼逼真的,全天下找不出幾個來。

身後跟上來的趙希洵眼尖的看見了那人身後斜揹着的長弓,不禁出聲,“恩公?”

“恩公?她就是昨夜救你的人?”趙希孟皺着眉,“中毒了,還是很厲害的毒。”好在她自己已經服了有解毒作用的藥丸,把毒性壓了壓,可還是很不樂觀。

趙希孟將黑衣刺客擡到趙希洵的馬背上放好,自己也翻身坐上去,“我帶她回家找你二姐,你自己騎我的馬跟回來。”語畢狠狠的抽了那馬一鞭,夾緊馬肚,快馬加鞭絕塵而去。

眼見得大哥搶了自己的好馬,趙希洵也只能幹跺腳。算了,恩公的性命更重要,她翻身騎上趙希孟的馬,連甩數鞭跟上去,口裡還高聲喊道,“大哥,要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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