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之後,發動叛亂的涼北胡部果然都依言來到明威戍投降,這次叛亂是天策唐軍入主涼州後不服漢人政權者的一次反動,內中除了涼州、甘州的胡人部落之外,還有一些在去年被唐軍鎮壓的土豪餘孽,甚至還包括部分不得志的漢人。
投降者的數量將近二千帳,男女老少七千多人,其中數百個頑抗者被左善捆綁起來,全部押到明威戍前。
郭威將其丁壯盡數抽出重新編排,又盡收其馬匹,大都是漠北種的劣馬,雖然餓得瘦了,卻還有三千多匹。郭威趁着風雪尚未封路,沿着馬城河南歸。去時不過數百,回來時其衆接近九千,丁浩先帶數十騎趕到涼州報捷。
涼北之患不過纖芥之疾,張邁過去這個月關注着嶺西回紇所發生的大事,幾乎都將郭威給忘了,從馬小春處聽到之後,有些吃驚地道:“他真的辦成了!這個郭威果然是個人才!”因道:“我親自去迎他。”
馬小春道:“元帥,他不過小小一個民兵校尉,這次平滅涼北也不過是打了個小勝仗而已,用不用你親自去迎接啊?”
張邁道:“這仗雖然小,可是他的才華卻不可限量!”
這時消息已經傳遍涼州,當初郭威組織民兵前去涼北平亂時,涼州市井都傳爲笑話,心想他拉起兩三百個民夫趕去,怎麼可能平定一個擁衆數千的叛亂?哪知這人真的做到的!而且辦得漂亮至極!
一時間全城傳遍。涼州平靜了一年有餘,民衆靜極思動,忽然身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都踊躍要來看看這個新的英雄,以至於郭威抵達城下時涼州竟是萬人空巷!
歷來統治者最怕民衆自發聚會,張毅怕會出事,就要派人下令禁止,鄭渭卻道:“這不是元帥的作風。且嶺西、北庭那邊傳來的消息都頗爲不佳,這次的事情來得正好,可以振作一下我軍士氣。”
鄭濟聽到消息又驚又喜,心想自己果真沒押錯寶,命人帶了美酒錦旗出城犒勞民兵。
郭威下馬到了鄭濟面前道:“鄭大官人,武器多數未損,待與兵司、民司交接罷便可歸還。穀物羊羣卻吃的差不多了,卻有瘦馬三千匹,我想將一半充公,一半作爲抵償。”
鄭濟摸着頷下的短鬚,笑道:“籌錢以助民兵,這是我等應有之義,這戰利品你不宜擅自瓜分,須得先經有司同意了才行。”他資助郭威可不是爲了能夠從中牟利,單看他能拉着兩三百人便幹出這樣漂亮的事情來,便覺得此人前途無量,現在已經轉變了心思要好好扶持他。
這時周圍人頭涌涌,都搶着要看這位平定叛亂的民兵英雄,城內旗幟搖動,有人叫道:“龍驤軍的旗幟,莫非是元帥來了?”
民衆紛紛讓開兩邊,當頭一匹汗血寶馬馳來,卻是石拔,他跑到附近跳下鞍來握住郭威的手道:“郭兄,果然是你!我是剛剛聽說了你的事情——你之前怎麼不來找我?”
鄭濟奇道:“你們認識?”
郭威含笑道:“說來話長。”
倉促間不及細說,石拔道:“回頭再講,元帥來了!”
在軍民的高呼聲中,張邁已經跨汗血王座來到,郭威在馬前跪下,抽出腰間佩刀雙手奉上,道:“末將不辱使命,奉還元帥佩刀。”
張邁接過了,道:“我許你三個月的時間,沒想到你兩個月就辦到了。而且不費涼州一個兵、一粒米,做得好!”又問道:“現在你所部有多少人?”
郭威道:“原本只有四百六十人,陸續降俘八千四百口,如今已有二千餘人接受整編。”
張邁道:“你且去蕪存菁,編爲一府,我升你爲副都尉,給你個番號,改爲明威府,至於投降民衆則讓有司安置。”取出一枚玉佩來,就在衆目睽睽下綁爲刀穗,道:“這把刀還有這塊玉佩,如今一併賜給你!有功人等,亦命有司論功行賞。”
郭威大喜,接過橫刀,朝着部下一舉,其部衆無不歡騰,丁浩、田安帶頭叫道:“元帥萬歲,大唐萬歲!”
周圍百姓也望見,均私下道:“原來是這位郭壯士是元帥欽點去的,元帥果然有先見之明。”紛紛讚歎不已。
張邁對郭威道:“走,與我一起入城吧,今晚我讓小石頭設宴款待一衆有功將士。”郭威也知道小石頭是張邁等人對石拔的暱稱,但張邁竟然在自己面前這樣叫喚,親近之意已是不言而喻,雖然寒冬之中臉上也如沐春風。他將橫刀往腰間一插,翻身上馬與張邁並騎入城,這等恩遇,自天策軍入主涼州以後未曾有過,旁邊諸將無不暗中羨慕,鄭濟含笑暗喜,百姓之中更是傳爲佳話。
當晚張邁果然讓石拔設宴款待一衆有功將士,對郭威道:“元帥今晚本來要親自來的,只因嶺西出了大事,所以沒法抽身。”
丁浩問道:“石將軍,出什麼大事了?”
石拔道:“如今你們也算從軍了,跟你們說了也無妨,你們這兩個月一直在明威戍,所以不曉得,嶺西那邊出了兩件大事。我們失蹤已久的一羣戰友,最近忽然有了消息,而薩圖克又和阿爾斯蘭殺了起來,如今西北局面混亂,元帥一顆心都撲在上面了。”
丁浩和田安等人聽說阿爾斯蘭和薩圖克殺了起來,都詫異起來,急着要知詳情,郭威心中一動,卻道:“戰友?”
石拔笑道:“你們雖然新近才加入,卻聽過《長征變文》沒有?”
丁浩等忙道:“聽過。”
石拔又道:“那可知道第二折衝府?”
田安對《安西唐軍長征變文》的內容較爲熟悉,驚呼道:“莫非是在怛羅斯就與大部隊分離,已經失蹤了好幾年的第二折衝府?”
石拔道:“對。”
郭威道:“聽說第二折衝府的主將楊定邦將軍乃是輪臺都督楊易將軍的叔叔,而且也是我軍與郭師庸老將軍齊名的一員大將。”
“沒錯。”石拔說道。
“那麼楊定邦將軍是回來了?”
“還沒回來,不過有傳言說,他們似乎出現在新碎葉城……”石拔悠悠道:“本來我們的注意都放在阿爾斯蘭和契丹身上,但聽到了楊將軍的消息後,大夥兒的心,就都在此飛到了碎葉河……”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眼看阿爾斯蘭和耶律朔古對天策唐軍兩面夾擊,將輪臺守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可就在那個對回紇人來說極好的進軍良機上,嶺西回紇的動態忽然出現了異狀。
“難道是因爲郭洛的攻勢?”
一開始張邁和楊易都這麼想,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時間上不對,實際上,由於阿爾斯蘭初期的進軍十分迅疾,等郭洛接到楊易發去的要他“北進以分回紇之勢”的書信時,阿爾斯蘭東進的速度已經緩了下來。
“那麼,難道是郭洛在楊易催促之前就已經動手了麼?”
後來證明仍然不是這麼回事。
鎮守着寧遠的郭洛及寧遠部軍馬這時還沒有扭轉其寧穩勿失的思維慣勢,同時負責着三個方向(亦黑、怛羅斯、薩曼)的郭洛,寧可失去立功的機會,也不肯讓自己所負責的防務出現一絲破綻。
一直等到楊易的催促文書發到,郭洛纔派出了東西兩支兵力:他判斷阿爾斯蘭對亦黑必定防守嚴密,所以讓溫延海大張旗鼓地要渡河,其實卻只是虛兵,另外一支兵力走休循州都督府舊地,準備奇襲俱蘭城。
從北庭到寧遠距離數千裡,就算有接力快馬,等郭洛收到楊易的催促,阿爾斯蘭兵勢緩挫的事情早就發生了。而導致阿爾斯蘭兵勢緩挫的事件,自然只會是發生在更早以前。
“不是郭洛的原因,那是什麼緣故?”
自張邁以至於楊易、慕容春華,諸多方面都派出了細作打探情報,而維繫着唐軍對八剌沙袞最主要情報系統的郭洛動作自然比諸人更快。
這時候寧遠軍也已經對嶺西回紇開戰,西線的進軍較慢,東線雙方的兵力相持於雅爾、亦黑之間,因已開戰,所以深入敵後的密探要將情報傳回來也就更難。但一個延遲了的情報還是穿透重重阻礙傳來回來——“阿爾斯蘭之所以對東方的攻勢忽然爲之一緩,是因爲碎葉河的上游出現了一支騎兵威脅到他的後方,甚至驅馳到了八剌沙袞附近!”
“碎葉河上游?那會是什麼?”
“聽說是從新碎葉城舊址殺出來的軍隊,嶺西回紇境內都在轟傳,說是楊定邦將軍所率領的第二折衝府殺回來了!”
面對情報上的答案,寧遠的郭洛、小金山的楊易、高昌的楊定國和涼州的張邁,幾乎都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驚呼!
“第二折衝府!”
身經百戰的郭師庸眼睛忍不住都紅了:“定邦?定邦?難道真的是他?”
從碎葉沙漠以北就跟來的老兵老將們,聽到這個情報之後更忍不住涌起熱血來!
就在唐軍再次面臨困境的時候,失蹤了好幾年的戰友忽然從遠方殺來,殺向敵人的後方!從而解決了唐軍在前線的困境——這是多麼夢幻的事情啊!
不過,想想當初楊定邦及其麾下兵將失蹤的情景,天策軍上下又都覺得這個傳聞極有可能——那時候楊定邦既被薩圖克的軍隊隔絕且既未南下,那麼唯一的出路就是退回燈下谷,或者再次越過沙漠回到他們所熟悉的新碎葉城去。這幾年裡唐軍的主幹發展得這麼快,說不定楊定邦那邊也有所發展,他們在養好傷勢、壯大了力量之後順流而下襲擊八剌沙袞,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反攻,反攻!快反攻!”楊易在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小金山,忘記了契丹還沒有完全退去,忘記了自己是不能擅動的,忘記了同時向兩個軍事強國開戰是要慎重的,在那一刻他幾乎也喪失了理性一般!
“趕緊反攻!”他說道:“春華,還有郭洛!”
其實楊易並不是沉不住氣,他的目的也不在於要現在就攻入八剌沙袞活捉阿爾斯蘭,他所擔心的是遠在大西北的同袍們的安危。
新碎葉城及其西北並沒有太多的發展空間,楊定邦在那邊就算存活了下來,養好了傷勢,也不大可能有太大的發展,其兵力應該也不會很多,如果阿爾斯蘭回師的話,如果一個不慎楊定邦部很可能就會因此而遇險,所以楊易之所以一時着急起來,是要唐軍的主力牽制住阿爾斯蘭的手腳讓他沒辦法全力對付楊定邦!
慕容春華其實沒等楊易的命令抵達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不過他的情感沒楊易那般豐富,只是阿爾斯蘭既然出現挫態,他馬上就着手反攻,讓他詫異的是,嶺西回紇居然沒有做強烈地抵抗,只是且戰且退,結果在一個月內,嶺西回紇在一萬五千天策騎兵的步步進逼中,從烏宰河西岸退到了白楊河西岸,跟着又退到了葉葉河西岸,最後竟然退回了黃草泊。
這個時候,冬天已經到了,在這片內陸深處的土地上,無論是對唐軍來說還是對回紇來說,冬天打仗都是十分危險的。由於青草枯死,軍隊挺進時無法就地補給,超過一萬騎兵要從二千里外的北輪臺城獲得持續的補給是極其困難的,更何況唐軍在既定計劃中原本沒有遠征的準備,這就更爲補給造成了相當的不便。因此慕容春華挺進到這裡已經接近極限了。
而郭洛那邊進兵也不順利,回紇人似乎料到了他有這一手似地,老早就派了兩千兵馬扼守在山地上並當道築砦嚴加防守——從寧遠到怛羅斯俱蘭城所走的本來就是山間小道,當初唐軍能夠順利南下靠的是攻敵不備,現在敵人既有了防範,這條路就走不通,且天氣也越來越寒冷,在這等天氣之下強攻山砦那是很不理智的。所以這支奇襲的軍隊便不得而退了回來。
而再要從亦黑這邊動手,對岸的兵力卻忽然多了起來,防範之森嚴遠過當初。
如果天策軍對嶺西回紇是有備而攻,抱着不亡八剌沙袞誓不罷休的決心,在後方有足夠支持的情況下讓輪臺、寧遠兩個都督麾下的兵力全力夾擊嶺西回紇,那麼就算無法讓阿爾斯蘭亡國至少也能對之造成相當大的壓力。但現在無論是慕容春華還是郭洛都是應變式地反攻,都缺乏一種深入挺進的決心,更何況現在已是冬天,在這個足以將人凍死的季節裡,在這個隨時會引發雪崩、暴風雪的地區,乃是極其不適合打正面戰爭的。
黃草泊和休屠澤一樣結冰了,亦黑前面的真珠河也結冰了,但溫延海沒敢過去——換了別人也不會這麼魯莽,在千里鏡可以望見的山路上,很明顯見到山路有封凍的跡象。
而在東方,耶律朔古也再一次退回了漠北。
契丹、天策軍、嶺西回紇,三大軍事再一次形成了僵持。
——————————從石拔口中聽說了這些事情以後,丁浩、田安等肚子裡都憋着話。
宴會散了,半醉的他們和郭威一起相扶着回去,路上丁浩嘟噥着道:“嘿,寧遠的那個郭都督,名氣不小,本事啊,嘿嘿,卻不怎麼樣。”
“是啊,”田安道:“他領着那麼多的兵馬,卻連一場勝仗都打不出來,還說和鷹揚都督齊名呢。我看啊,多半是靠着裙帶。”
兩人一起訕笑了起來,郭威卻還有幾分清醒,趕緊制止了他們:“不要胡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是否打勝仗要看局勢,看條件,還要看對手。”他說:“咱們雖然幾百人就收伏了幾千人,但那是因爲對手弱,要涼北的休屠部裡頭有個厲害點的將才,那我們就算帶一千精兵過去也未必能討到好處。蔥嶺西面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也只是聽別人說說,實際的情況並不清楚。如果嶺西回紇主兵的大將是一個和郭都督不相上下的厲害角色,那麼郭都督佔不了便宜也就算不上什麼過錯了。想盧龍、河東一帶換了多少強兵悍將,可與契丹之間幾十年也只是來來去去地拉鋸,不見誰就佔誰多大的便宜。”
“可是這位郭國舅的表現,確實很不怎麼樣嘛。”丁浩說。
“那也不是輪得到我們來評論的。”郭威道:“現在已經不是天策軍開國時的形勢了。嶺西回紇與天策軍之間的疆界上都互有山河之固,往後要想局面有大的變化,那就是拼國力了。”
但是在亦黑封凍了的山路再過去,一場巨大的軍政變動卻就在這個冬天發生了!
封山的大雪似乎也將嶺西回紇的消息隔絕了,但在天策二年的春節即將到來之時,卻有一羣人抵達了北輪臺城,這羣人是冒着嚴寒,越過多坦嶺山口,越過重重險阻才抵達北輪臺城,這羣人原本有八百多人,但當他們抵達時卻只剩下一百多人,隊伍中連一些少年兒郎都死在路上,但他們已經步入老年的首領卻奇蹟般生存了下來。
也是由於他們帶來了確切而詳盡的情報,才掃開了一直以來籠罩在嶺西天空上那層撲簌迷離的迷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