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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跟着鄭家的家人走近大廳,廳內燈火輝煌,賓客們看着郭威,就像看着一隻從山林裡頭竄出來的猴子,郭威卻好像沒見到他們一般,大踏步走了進來,不知是因爲衣服還是因爲氣質還是因爲所處的位置,郭威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給合舍裡斟酒的鄭濟,走了過來行禮。
“民兵校尉郭威,向鄭大官人請禮了。”
鄭濟打量着這個軍裝都沒有的漢子,微笑道:“你是校尉?怎麼穿着便裝?”他的笑容倒也不像其他賓客那樣無禮。同時鄭濟還注意到了郭威的佩刀——這把刀是張邁“借”給郭威的,天策軍高層以簡樸爲務,刀鞘上並沒有裝飾多麼富麗的寶石黃金,可是皮革的選料與裁剪的功夫卻是第一流的,像鄭濟這種眼光自然一下子就瞧了出來。
郭威道:“我現在乃是民兵,所以沒有軍裝。”
“天策境內,軍商分途,不得勾結,”鄭濟道:“你今天來找我所爲何事?”
郭威道:“府兵軍律自嚴,民兵介乎兵民之間,有事自當請地方善長援手。”
“援手?你要我幫你什麼?”
郭威道:“我已奉元帥將令,組織民兵前往馬城河下游討伐叛賊,眼下兵器不足、戰馬不備、軍糧不濟,所以希望鄭大官人能夠捐借。”
鄭濟問道:“你要多少?”
郭威道:“刀三百口,矛三百支,弓箭一百副,馬五百匹,五百人三月之糧。”
鄭濟哈的一笑,說:“真是好笑了。馬和糧食也就算了,只要不出境,我也拿得出來,但刀矛弓箭,我一個商人,可弄不來這麼多。”
郭威道:“武器只是暫借,我想鄭大官人會有辦法。”
鄭濟笑得更厲害了:“就算有辦法,只是我爲什麼要幫你?”
郭威道:“大官人的生意遍佈涼州,涼北出賊,難道鄭大官人就一點責任都不願意分擔麼?”
鄭濟道:“平叛有軍人,我們只是商人。”
郭威道:“官兵民兵,各有其責,各有其用,官兵抵禦外侮、平滅大寇,這幫只是小賊,所以元帥才交給民兵。河西乃尚武之鄉,丁口又少,兵民當爲一體,方能縱橫天下,兵民分得太開,當兵的不堪重負,爲民的久不歷戰,慢慢會漸成積弱,於國於民都不是好事。”
鄭濟笑道:“於國於民、縱橫天下的話,不是你這種人說的。”他當面講出這樣的話,那是很重的輕侮了。衆賓客聽了一起助笑。
郭威道:“既然鄭大官人吝於出錢,那我另尋他人去。”
鄭濟臉上微現怒『色』,喝道:“回來!”叫住郭威後道:“你說什麼,我吝於出錢?是你不值得我出這筆錢!”
郭威道:“說什麼值得不值得?我是元帥親命之校尉,有什麼不值得!仍然是吝財而已。財聚人散,財散人聚,無事時不願出錢,到了有事時怕不能一呼百應。”一請禮,道:“告辭。”
轉身就走,一點猶豫都沒有,鄭濟反而被他這樣剛斷的魄力鎮住了,再次叫道:“回來!”重新打量着郭威,道:“你要向我借錢借糧,既說個借字,事後拿什麼還我?”
郭威道:“取官人的錢糧,若取勝,還官人聲名,若不勝,捐骨沙場,如此而已。”
鄭濟道:“你現在手頭有多少人?有把握贏得了休屠部那幫叛賊麼?”
郭威道:“現在有精兵兩百人。”
鄭濟愕然道:“兩百人?聽說休屠部可有幾千人!”
“人數不是問題,”郭威道:“我只是缺刀馬錢糧,若都有了,平滅區區休屠部不是難事。”
鄭濟沉『吟』着,看看郭威腰間的佩刀,道:“我可以幫你,不過錢糧容易,武器卻……”
合舍裡忽然道:“大官人若願意出錢,武器我來幫忙想辦法。”
鄭濟沒想到合舍里居然主動願意幫忙,心中更帶着詫異,尋思:“元帥行事人所莫測,這個郭威也不是個常人,他既有這任命,只怕內中另有深意!合舍裡或許是收到了什麼消息。”便道:“好!錢糧我出!你明天來交接吧。”
所有賓客都愕住了,郭威臉上不喜也不訝,又行了一禮,道:“好,那我明天再來。”
河西不比中原,民衆都能保有武器,只是必須接受官府的監管而已,所以民間也有不少兵器,合舍裡本有民兵首領的背景,郭威又得了張邁的委任,行其事來便名正言順,第二日鄭濟果然準備好了錢糧,武器馬匹卻要三日之後合舍裡才籌得全。
那晚與會的一些賓客揣摩鄭濟之意,也認爲其中必有蹊蹺,有七八人便也跟着出錢出糧,又制了錦旗,因此這兩百人從涼州出發之時竟是旌旗飄揚、刀馬齊備,而且還有許多鑼鼓,已成了一支民兵,只是沒有統一的軍裝而已。涼州本多散勇,人『性』皆趨炎附勢,因見這支民兵聲勢漸成,又有一百多人來投。
那明威戍在馬城河中游,郭威帶領這三百餘人進駐明威戍,錢糧都捆上木筏,順流而下,民兵之好用處,在於這批人既能爲兵,又能做苦工,一切事務都由這三百人親力完成。明威戍是唐朝時留下的一箇舊城堡,乃是長城的一部分,長城損壞甚多,以天策軍如今的民力也沒法修繕。至於休屠部所在的休屠澤,那更遠在長城之外了。
郭威到達明威戍之後踏勘周圍地形,然後帶領三百民兵將糧倉中放了不知多少年、在唐軍到達這裡之前早已被人忘記的發黴穀物搬了出來,混了些泥土,壘在明威戍堡牆的斷殘處,郭威就在勞作的同時進行編伍,其時天氣已冷,他上午訓練民兵,下午率衆幹活,白天將商戶們所贈的旌旗『插』滿了明威戍,晚上點燃篝火,火光讓明威戍成了方圓數十里的地標。
丁浩、田安問什麼時候去打休屠部,郭威道:“不用着急,時候到了他們自己會送上門來。”
天氣漸漸轉冷,附近有一百多帳沒有隨同休屠部造反的牧民見明威戍牆壁完好也進來避風,郭威以穀物爲誘,將他們也組織起來,讓其男子也幫忙防務,讓其『婦』女幫忙料理後勤,如此又解放出了許多人手。
牆壁修整完畢以後,軍訓也告一段落,民兵訓練與府兵訓練不同,要求要簡單得多,府兵訓練要求士兵都能按照正確的招式使用武器——那是軍隊經過千百年積累所形成的法門,教會士兵這些法門,重塑他們的種種行爲舉止,但民兵卻只是順其『性』而行,郭威主要是給士兵配備武器,卻只是教會他們聽從命令,並激發他們能儘自己的勇氣與力量,讓他們靠着已有的本事來搏鬥。
這時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有一部民兵進駐明威戍的事情也漸漸爲涼北諸部所知,只是見郭威組織嚴密,未有部落敢來輕犯,郭威也沒有深入叛軍所在去主動進攻。
丁浩有些沉不住氣了,道:“校尉啊,咱們的軍糧也越來越少了,元帥給我們又是三月期限,難道咱們還能在這裡過一輩子不成?”
郭威卻道:“不用着急。”這時他白天已經分出人手,以百人爲隊,兩隊出去巡邏,一隊出去打魚、放牧,以增加明威戍的食材。又讓『婦』女燒泥土做了幾十個爐子,又派了幾十個民兵去伐薪燒炭。
那馬城河的下游分兩支匯入兩個內陸湖,一個就是休屠澤,另外一個叫白亭海,兩個內陸湖的周圍就是涼北遊牧部落夏天放牧的樂園,距離明威戍約二百里。
但是入冬以後,河水漸有結冰之勢,以往在休屠澤附近遊牧的牧民都要南下避冬,如今發起叛『亂』,就只能南下劫掠了。
這天郭威出堡,見堡壘之外所有草類都已經凍死,對丁浩道:“差不多了。”卻下令將防範放鬆了,旌旗也都收起來,只是每天仍然派幾十個人出去望視。
三日之後,田安回來說:“今天有一夥牧民闖到長城邊上,見着我們之後又回去了。”
郭威道:“他們今晚多半要來!”下午就讓所有人都休息,入夜以後放起了篝火,每十個士兵靠着一個炭爐,又在各處安『插』了鑼鼓,讓『婦』女孩子都呆在鑼鼓旁邊。
三更以後,有一千多叛軍悄悄靠近,等到明威戍內篝火漸漸熄滅,纔有人從較低矮的牆壁處爬了過來——明威戍只是邊境小堡壘,有些地方牆高只是七八尺,算不得城牆,所以可以攀越過去。這些人進來後卻發現堡內靜悄悄的,一些值夜的人都躲到屋裡睡着了,心中大喜,便去開了門戶,一千多人涌了進來,刀矛就向離得最近、躺在牆角睡覺的天策民兵砍去,觸刀處感覺怪異,點亮了火把才吃了一驚——卻都是披在羊皮下的草人!
“上當了!”叛軍首領叫道。
便在此刻整個明威戍的燈火都亮了起來,跟着四面八方鑼鼓狂響,點亮火把的是老人孩子,敲響鑼鼓鍋盆的是『婦』女,火光鼓聲之中讓人感覺整個明威戍到處都是兵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郭威率領四五百人從內堡殺出,叛軍大『亂』!
天策民兵在屋內都用手捂着炭爐,所以手腳柔軟有力量,叛軍在外面凍了半夜,手腳都僵硬了,接戰時連活動都不利索!加上人心慌『亂』,根本就無法作戰。
郭威揮動張邁所借橫刀砍將過去,寒冷之中力道也沒法全力發揮,可是同樣的,寒冷之中只要割開一道口子寒風一吹進來,那便如有人用刀不停地在傷口上割一樣!在這等環境下,除非是特別兇悍者或者經過嚴格訓練的精兵,否則極容易喪失戰鬥力。
叛賊們哇哇大叫,有倒地的,有逃跑的,有投降的,戰況完全是一邊倒。郭威在這一個多月裡早將民兵分成上中下三批,上兵戰鬥力最強,約有五十多人,在這寒夜裡頭奮力衝殺,在各種有利條件的助力下已足以沖垮叛賊千人之衆,中兵百餘人隨後趕來助戰,下兵在後面幫忙剿殺尚未投降者並收取俘虜——郭威想到的辦法卻也容易,根本就不用繩索捆綁,只是衝上來將叛賊的衣服扒掉,冷風一刺手足僵硬,整個人登時都蜷縮了起來,就是想要反抗也沒辦法了。
郭威領人在前不斷衝殺,中兵居中照應,下兵則將扒掉衣服的叛賊不斷趕到準備好的幾間大屋子裡頭,一開始還是強推硬搡,到後來屋內人漸漸多了,又可躲風,人擠在一起可以互相取暖,那些投降的、受傷的,避寒風如避刀槍,就如羊兒一般自己跳進屋內去,塞滿了一個屋子,那鐵鏈一鎖便困住了百八十人,如此連鎖了十二間。
那邊丁浩卻隨郭威騎馬殺出十餘里,這纔回來,第二天等到下午纔將俘虜放出來,這些人在屋裡擠了一夜,又餓了一個晚上、一個下午,早就手足痠軟,更沒法抵抗了。
田浩清點人數共九百多人,昨夜一戰,傷俘不少,死了的卻不多,許多孩子在旁邊見到九百多個男人赤條條蹲在地上都哈哈發笑。
民兵們持刀在四周站好,郭威環顧當場,喝道:“元帥對你們不薄,你們爲什麼要造反?”
這些牧民能有多少見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哭了起來,有的求饒,有的道:“不關我們事,是族長要造反的。”卻有幾個極其兇狠的還在那裡怒罵。
丁浩大怒,將那幾個還在叫罵的拉出來砍了,其他人望見心驚膽寒,哪裡還敢再吱聲一句?
郭威道:“如今有兩條路給你們走,一是改邪歸正,重新向天策軍效忠,第二……”一指地上:“他們就是榜樣!”
數百人都道:“我們原也不敢背叛,願聽將軍命令,願聽將軍命令。”
郭威便命他們指認出原先的大小首領,共指認出二十餘人,全部關了起來,其他人打散了重新編伍,發給衣服、大棒、木矛之類的武器,然後領着他們往休屠澤進發。四百民兵騎馬,九百降俘步行,千餘人在寒風中走了五天,有降俘指着前面道:“到了!”
涼北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郭威舉目望去不由得倒抽倒抽一口冷氣,只見方圓接近百里的一座巨大湖泊,這時表面都已經凍成了冰皮,一眼望上去彷彿鏡子一般。湖邊稀疏立着數十座帳篷。
冰皮顯然沒有凍解釋,有一些衣衫襤褸的『婦』女正用石頭砸開水面釣魚,有幾個望見這邊的人馬,驚呼着逃跑,不久帳篷中不斷有人逃走,男子騎馬奔向東北方向,女子在後面哭喊着跟隨。
丁浩叫道:“校尉,我帶人去追他們!”
忽然背後降俘中有人哭了起來,郭威回頭問道:“哭什麼?”
那降俘道:“我……我娘在那裡呢。”
他一開口,有數十個降俘跟着哭,有哭說老孃在那裡的,有哭說妻子在前面的,郭威道:“哭什麼,去,招呼她們過來,我帶你們回涼州過日子去。”
那些降俘大喜,衝了出去大叫。逃走的人羣中有往這邊望的,果有不少『婦』女見到他們驚呼着不顧一切跑了回來,母子夫妻抱作一團,將千餘人都哭得辛酸。郭威上前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莫哭了,現在既見了面,往後只要不起異心,跟我南下,仍然有好日子等着。”
那數十個降俘這才帶着老孃妻兒向郭威跪拜。
當天千餘人便在這湖邊帳篷中駐紮下,第二天有二三百個膽子大一點的降俘跑來跪求郭威讓他們回去接他們的家人。
“請校尉讓我們去,我們一定回來的。”
田安道:“校尉,小心他們是趁機要逃走。”
郭威卻道:“我信你們,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們兩日,兩日後若不回來,我就當你們是逃走。”
那二三百人歡天喜地地去了,或走東北的,或往西北的,丁浩問郭威接下來如何進兵,郭威道:“不用進兵了,就在這裡等着就行了。”
如此一等就是兩日,東北西北都沒有動靜,田安道:“校尉,只怕他們那些人逃了。”
郭威卻仍然沒打算動,道:“再等一天,應該有好消息。現在天氣這麼冷,那些叛胡又都已經被打喪膽了,要南下劫掠又隔着我們,他們若不敢和我們打,除了投降就沒有第二條路了。”
到了第三日,風吹得更勁急,天氣也更加寒冷,丁浩田安正自不安,地面忽然震動起來,丁浩叫道:“敵襲!”
招呼千餘人列隊迎敵,卻見東北有三百餘騎奔來,奔得近前,一個三十多歲的首領翻身拜倒,叫道:“白亭部左善拜見大唐郭校尉。”又捧上一個首級,道:“這是休屠部族長沙辛的首級,我們一時糊塗,聽信了沙辛的蠱『惑』,其實本來無心背叛天策大唐,還請將軍明察。”
丁浩田安又驚又喜,郭威這才從帳篷中走出來,道:“你們的人,全都在這裡了麼?”
左善道:“這些是本族男子,剩下的人在白亭海看守沙辛的餘黨。”
郭威讓人取了首級來看,讓認得沙辛的牧民辨認無誤,這才說道:“首惡既然已除,念你們無知,又是初犯,就饒你們一回。我現在回兵明威戍,限你們十日之內無論男女老幼都來明威戍聽令,隨我南下,到時候我會奏請元帥,給你們爭取一個安身過冬的地方。但如果你們逾期不至,那時候我就要率領兵馬屠滅爾族,再不寬恕了。”
左善忙道:“不敢,不敢!”
郭威道:“去吧!”
白亭部三百人磕頭拜辭而去,丁浩道:“我去盯着他們。”
郭威卻道:“不必。現在『逼』得他們太緊,他們反而要生疑。先回明威戍等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