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張邁問哈立德與納菲爾是否能夠製造出威力強大的炸藥或者炸棉,李臏這才曉得特使並不是相信能夠將生鐵煉成黃金,或者相信這兩個鍊金術師能夠煉成長生不死藥,放下心來。
哈立德和納菲爾也隱隱猜到了這些,不過,他們一時卻無法扭轉過他們的思維,納菲爾道:“這個……製造火藥、炸棉?這是歪門邪道啊。啊,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鍊金術的正道。”
在他們的觀念中,鍊金術的正道自然就是煉成黃金與不死藥,財富與長生,那是人類永恆的追求,也是鍊金術師傳承了幾千年的傳統了。
在這個時代,要麼是李臏這樣根本不將鍊金術當一回事,也對鍊金術完全不瞭解,要麼就是像哈立德與納菲爾這樣,雖然能夠很熟練地操作鍊金術,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完全找不到通往純粹化學之路的正確方向。
張邁笑了起來:“看來啊,你們兩個都還不懂得鍊金術的真諦呢。”
“鍊金術的真諦?”兩個鍊金術師心中的自尊與驕傲被刺激到了,只不過因爲說這話的是張邁,疏勒眼下最高的統治者,所以他們不敢反駁,但心裡很不服氣,納菲爾卻含着笑臉說:“那麼張特使認爲,鍊金術的真諦是什麼?”
這句話裡全是討好,他心裡想的卻只是如何討好得張邁,弄到了錢,那就可以來做自己的鍊金實驗了,其實並沒打算將張邁的話當一回事。
張邁卻很耐心,他知道在這個世界要想找到一些能夠熟練操作這些化學器皿,並有豐富化學知識(雖然裡頭有許多糟粕)的人也不容易。至少他本人就不大會用這些器皿了,中學時代寥寥可數的幾次實際操作,現在早就都忘記了,而且他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與時間來重新入手從事科學實驗。他要設法將他們的觀念扭一扭,如果成功的話這兩個人將來也許能夠發揮出很大的作用呢。
“你們可知道,鍊金術是什麼嗎?”
“這……”哈立德和納菲爾齊聲說:“鍊金術是將賤金屬變成黃金並製備長生不老藥的學問。”
這個定義,乃是鍊金術師的通識。
“嗯,不錯,不過這麼說,其實還只是說了鍊金術的表象,如果往深層裡頭說,鍊金術應該是一門研究物質變化的學問。”
這些話,如果讓李臏來翻譯只怕就有些吃力了,這正是張邁帶鄭渭來的原因。在唐軍之中,李臏和鄭渭雖然都是“文官”,但兩人的知識構成還是不同的,李臏所學大體上都與軍旅有關,從戰略戰術到陰謀詭計,均有涉及,但要真說到知識之廣博,還是不能與鄭渭相比。
這時鄭渭一邊聽張邁的講述鍊金術,一邊翻譯,心中暗暗佩服:“張龍驤學問雖然粗疏,但卻博大,總能夠點破一些人所不能有的觀點。”
哈立德和納菲爾對望了一眼,兩人在鍊金術上的造詣不相上下,不過相對來說,哈立德的動手操作能力比較強,而納菲爾的理論修養比較深,這時聽了張邁對鍊金術重新下的這個定義後,納菲爾首先點頭,這次不是因爲諂媚,而是因爲同意了。
“將賤金屬煉成黃金,這不就是物質變化麼?這道理倒也不難理解,只是之前很少聽人這麼說。”他想。
張邁又說道:“所以要懂得如何讓物質變化,第一是要找出物質的本原是什麼,也就是確定物質的元素有那些,第二是要找出物質變化的規律來。”
這一來哈立德也點頭了,說:“對,就是這樣,不過物質的元素有那些已經確定了,所以我們現在要找出來的就是怎麼樣讓他們變化的規律。”
“物質變化的規律有哪些?你倒給我說說。”
“就是氣水土火啊。”兩個鍊金術師一起說。
“不對!”張邁道:“物質的元素不止這些,你們在最根本的立點上就錯了,所以這麼多年來才渾渾噩噩,一事無成。”
說到這裡張邁坐了下來,一點點地給他們講解,說世界上的元素不是隻有四種,而是有一百多種,元素週期表他現在哪裡還記得?但基本的原理卻還是記得的,那在他那個世界已經是常識了嘛。
納菲爾與哈立德一開始很牴觸,後來聽着聽着,便覺得張邁說的這些言之成理,甚至和他們在實驗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可以互相印證!以前他們以“氣土水火”作爲理論做實驗,經常會發現許多這個理論不能解釋的現象,可是他們對這個理論不敢質疑,所以就會找出各種折中、曲折的理由來進行解釋,這種解釋越來越多時,他們腦中的鍊金術原理也就越來越複雜,而且大部分都是糟粕。這時聽張邁這麼一說,那是相當於要將過去所有的理論推翻了重來。
哈立德聽得腦子一片迷濛,一時不願意接受,一時又有一種極大的衝動要接受,因爲張邁的這套理論更能夠解釋他們在實際試驗中遇到的問題,納菲爾先反應了過來,道:“等等,等等!”先去拿了紙和筆來,張邁說什麼,他就老老實實地記下。對於聽不懂的就問。哈立德看了,心想我就算不信張特使的話,也得作出一個樣子來啊,不然怎麼討好他呢?也就去取了紙筆來。
張邁對化學只剩下一個很模糊的印象,本來也沒那麼多的話要說,但納菲爾不斷提問,就逼得他不斷地回答,到後來勾引出的問題越來越多,有一些他也無法解釋了,但他的知識體系比哈立德納菲爾兩人超前了千年,所以這些問題雖然存疑,並不能動搖這個架構。除此之外,他還在哈立德的牽引之下,探討了一些“秘方”,比如火藥,張邁就記得是一硝二碳三硫磺,具體的比例他不大記得了,但這個哈立德與納菲爾反而曉得,又比如玻璃,他們二人也都知道原理,而且他們實驗室中的一些器皿就是玻璃的,不過都是從訛跡罕地區進口的,價格不菲。
看看天色已黑,張邁就且回去,這時哈立德也已經不再是爲了討好而假裝做筆記了,是真心覺得張邁的這套理論也許真有道理。
“特使,你一定要再來啊,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你呢。”納菲爾送到門口,哀求着說。
“放心,我會再來的。”
至此每過兩天,張邁都會來一趟,兩個多月裡,他來時鄭渭也是必到,並且加入探討,李臏一開始也來,但說到後來他已經插不上嘴,就不來了。
四人在這三十多次討論中的記錄,竟然多達一千多頁紙,作爲大唐新鍊金術的奠基性文獻,分別被哈立德與納菲爾藏了起來,並傳給了徒子徒孫。而偉大的張特使,也因此被此後一千年的鍊金術界尊稱爲“邁之鍊金術師”。
張邁道:“我說的這套理論並不完整,也未必完全正確,我也不想要你們來證明它是對的,相反我更希望你們能證明它是錯的——如果你們能證明它是錯的,那我將更加高興。不過,你們證明的方法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實驗。”
他讓鄭渭分別爲兩人的實驗室起了一個名字,納菲爾所在就叫天玄館,哈立德所在就叫地黃閣,分別給每人配備了二十名奴隸當下手,又讓他們兩人各自去尋找五到十名少年作爲學生,此外,又讓郭洛抽調兩隊士兵分別保護他們——既是保護也是監視,因爲張邁對天玄館和地黃閣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一切研究成果不許外泄。天玄館和地黃閣直接面相張邁,平時則由鄭渭管理。
張邁看得出兩人雖然品行一般,但對於鍊金術是有真正的熱忱,說:“我對你們的要求很明確,我要的不是讓你們將鐵煉成黃金,也不是要煉製長生不老藥,我要的是要你們煉製出一些對我們安西唐軍有用的東西,對民生有幫助的也好,對打仗有幫助的也好,如果煉出來了,我會大大有賞。你們現在剛剛上手,我不逼你們,但是三年之內一定要有成果,不然的話我會考慮換掉你們——西域也不止你們兩個鍊金術師。今年的經費我已經給了一個數字,至於來年,那就要看你們今年的成果而定了。”
又讓鄭渭訂立了幾項激勵機制,又推行館長負責制,若有了成果得到獎賞,實驗的具體操作者得一半,館長得兩成,其他三成按照一定比例由館長獎賞給館閣的其他人員。張邁允許他們自由研究,但同時又交給了幾項試驗性任務,包括火藥、炸棉、玻璃和肥皂。
新春一過,天玄館和地黃閣就分別投入了各自的研究,這時他們已經很明白張邁的要求和唐軍的需要,再也沒去研究如何煉成黃金,而是分別將精力都投入到武器研發中來,納菲爾便去研究炸藥,而哈立德則繼續研究他的炸棉。
納菲爾是單打獨鬥型的人,哈立德心思卻更活,徵得鄭渭的同意後,又去找了三個有鍊金術經驗的助手來,讓一個去研究玻璃,一個去研究肥皂,另外一個跟着自己研究炸棉。他還想起訛跡罕有一個老相識的鍊金術師同樣是窮困潦倒,只是大雪封山暫時沒法去把他找來,納菲爾卻嫌帶徒弟麻煩,只按照最低限度招了五個,並按照張邁的要求每天隨便交給他們一些鍊金術的知識,哈立德卻招足了十個,都是通過他考試的聰慧少年,又督促他們學習研究,帶着他們做實驗,因此天玄館顯得很沉寂,而地黃閣卻顯得相當的熱鬧。
不過,天玄館和地黃閣的事情在這個冬天也並未佔據張邁過多的精力,大部分的時間張邁還是投入到新兵的訓練中來,他幾乎每天都會到新兵營中巡視,與郭師庸探討練兵辦法的改善。新兵營裡四府是新徵募的,另外有兩府是讓降軍拉來進行重新訓練,六府士兵共七千二百人,張邁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是下到每一個隊去巡視,和其中將近一千個將士談過話,七千多人個個都認得他。這支軍隊從體力到作戰技巧到訓練強度到伙食到宗教成分到民族成分甚至到士兵的心情他都瞭如指掌。
過年之後,到一月底,忽然來了一場惡寒,往年要是發生這種事情,疏勒都要凍死人的,回紇政權對窮人並沒有太多的憐憫與照料。這次張邁在城中五間大宅設立了公共避寒場所,又徵調城中多餘的人力,出城伐來木薪,供給這些避寒點。經過此事之後,疏勒的貧寒人家對唐軍更是歸心。
張邁見天氣如此寒冷,便與郭洛鄭渭商量着解決將士新軍裝的問題,道:“疏勒產棉花,西域很多地方的寒冷時間又長,如果能夠製出一批有效的禦寒軍裝來,咱們冬天在戶外活動的能力就會變得很強,這可是一件比製造出幾百柄陌刀更厲害的武器……”
鄭渭想了一下,說:“軍裝這東西,與兵器鍛造不同,與其由軍部下令讓民部製作,不如交給私人經營。利之所在,會吸引得商人殫精竭慮地研究,一來我們不用費太多的精力,二來也有利於富民。”
郭洛道:“怕只怕這些商人爲了賺錢,會以劣充優,以次充好。”
鄭渭道:“控制軍裝的質量,不在於公營私營,主要在於監管。監管若嚴格,從私營的工坊也能買到價廉物美的貨物,監管若是不嚴,公營的工坊**只會更加嚴重。”
張邁同意了鄭渭的說法,鄭渭當天便放出風聲去,果然有好幾家商家都有興趣,已經改姓爲“奈”的奈爾沙希家也是其中之一,奈爾沙希本人改名爲奈希,他最得力的小兒子阿布勒改名爲奈布。小奈聽說這事之後和老奈商量了起來,說這棉衣的生意,乃是一項前途無量的大買賣,若是經營得好了,往後不止供應軍隊,甚至還可以商品成爲出口到西域、印度各國去。
奈希說道:“這個我知道,那又如何呢?”
奈佈道:“既然有這樣的好買賣,咱們爲何不把它作起來?如今疏勒要搞棉衣,有三大有利條件:第一是棉花產量不少,但用的不好,官庫私庫中多餘的棉花堆積如山,價格便宜;第二是現在有不少閒置的奴隸;第三,唐軍民部帶來的手搖織布機,還有疏勒本身有的彈棉機,湊在一起,將會有很大的作用。此外還有一個,張特使將官營工坊分成十幾道工序的做法,我覺得非常管用,工序分得細了,工匠就容易熟悉自己負責的手工,幹起活來會更快。”
奈希道:“這些我也都知道,可你到底想怎麼樣呢?”
奈佈道:“我想搞出一個大工坊來。咱們先按照彈棉機和紡布機的樣本,組織起疏勒的木匠,做個幾百架來,然後向官方租借一千幾百個奴隸來幹活。如果能拿到軍方的生意,光這筆買賣就足以發家了,我看好唐軍的前程,以後他們肯定還要擴張,他們的軍隊走到哪裡,我們的貨物便賣到哪裡,若是賺到了錢,再投入到工坊之中來,這可是利滾利、貨滾貨,前途無量的買賣啊。”
奈希一聽,笑了起來:“這筆買賣,確實不錯,不過你知道不錯,別人就不知道麼?咱們家的財力,在疏勒排得上前五,但也入不了前三,真要獨佔鰲頭拿下這筆大買賣,只怕還是有些吃力。”
奈布想想也是,道:“那老爺子你的意思,是我們再找一家聯合?”
“聯合要謹慎。”奈佈道:“唐軍高層幾個人物,一個比一個厲害,如今又個個認真辦事,若是做軍裝,把關必嚴,他們定不希望將生意分得太散,背景太過複雜,最好是知根知底,這樣比較好控制。”
“這樣說來,我們的條件豈非是最適合的了?”
“嗯,就親近而言,幾乎算是最適合的了。而且有這個眼光、這個魄力幹這件事情的,除了你之外也幾乎沒人了。”
“幾乎?”
“對,你別忘了,還有鄭家。”
奈布心中一凜,奈希說道:“鄭家的主體,現在不在疏勒,但以他們家的習性,我料他們家族不會輕易放過。這件大買賣,如果我們繞過鄭家,獨個是吞不下的。還好現在我們有個優勢,那就是眼下鄭家沒人又沒錢。”
鄭家沒錢,這一點奈布清楚,但是——“沒人?”
“鄭家是有個鄭渭。”奈希笑道:“可是他人在官府,以現在安西都護府的情況看,他是很難一邊理政,一邊還入商海趟水。”
“阿爹,你說來說去,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是要讓我和鄭家搶,還是和他們合作?”
“當然是合作,”奈希說:“不但合作,而且還得抉擇——你剛纔說,如果能拿到軍方的生意,光這筆買賣就能賺錢。卻又說看好唐軍的前程,認爲這筆買賣前途遠大——那分明是既要賺短錢,又要賺長錢,未免太貪心了。若你抱着這樣的心態去攬這筆買賣,肯定是攬不下來的。因爲別人也都是這麼想的,如莫賀等人,現在肯定都在走門路了,你要拿下這筆大買賣,就得忍得、捨得!”
奈布沉吟道:“阿爹的意思是,眼前財和長遠財,兩者只能選擇一樣?”
“對。”奈希道:“我看張特使這段時間,花錢的地方很不少,但進賬卻不多,雖然他剛剛接收了回紇人的大筆錢財,但也經不起張邁花下去,接下來應該會想着辦法省錢了。”
“所以咱們如果能破得眼前財,那麼這筆大買賣,就極有可能接下來了,對麼?阿爹。”
“這是對官府層面的,”奈希道:“但是,公私要兼顧。”
“這個我明白。”奈佈道:“事情要辦得漂亮,但同時對重點的人也要照顧到,對麼。嗯,阿爹,之前鄭渭曾跟我說,不想讓弟弟從軍,也不想讓他進都護府辦事,而想讓他從商,可惜鄭漢年紀又還太小,沒法獨自支撐局面。我想,若下次鄭渭再提起這個話題,我便露個口風,帶鄭漢做生意,你說怎麼樣?”
奈希大喜:“好,好,聽了你這句話,咱們家的這盤生意,我便可放心全交給你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