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戟草

一年前,唐憂奉掌門師伯之命,去把唐十二姐接回來。

唐甜唐十二姐的名,他聽十四師兄唐溟提過多次。她六七歲時就被接回唐家,可惜卻又被趕出去了,說來不是犯了大錯也不止於此,然而此事隱秘,不得而知。惟有唐溟自責不已,從此收心,遵從師命掌管金門,洗心革面成了唐家上下交口稱讚的“聖賢人”。

唐甜卻是個脾氣執拗的,她孃親張氏改嫁時沒有跟着去,單跟自幼帶她的老媽媽過,後來那媽媽也過世了,留下她一人。掌門師父爲了唐溟,鬆口讓她回來,她卻寧可四處遊野,躲着唐家。

不過唐家要尋的人,自然沒有找不到的。唐憂便派下山去龍門鎮查賬的唐二順便多走一趟。

過了三個月唐二被擡上山,卻是因路沒問清楚,一行人失錯掉下斷崖了。

第二次他派穩重的唐三帶人去,這次一個月便回來。說那小娘子堅持要去見孃親一面再走,可去了之後抱着孃親哭的甚是悽慘,看得路人以爲是逼人賣女爲奴。唐三不忍,便說緩一緩,留一日再接她走,不想就此不見十二姐人影,找了幾天沒找到,只得回來請罪。

第三次他派了精明的唐四去,一個半月後回來,一個個面有菜色,腳步虛浮。說是不知怎麼不服那裡水土,上吐下瀉,山莊偏僻,大夫也不好尋,況且唐家自開藥鋪,也沒好意思求醫。一連幾天如此,走不了路,更沒力氣追那逃跑的小丫頭。

三番落空,誰也不會只認作巧合。

師兄常說她幼時可愛,又不過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娘子,有這樣的心計,他是萬萬沒想到的。

吃了這麼大虧,唐憂放下手上之事,下山親自去接。

進了山莊,前次來過的人帶路,老遠看到溪邊一個矮籬圍着的園子,竹門前的大桑樹下,一個伶俐的小丫頭指揮着幾個小子搬東西。

隨從的唐二最先認出她就是上次指路的小娘子。

這小娘子就是唐甜。

唐憂細看去,她身形嬌小,穿着粗布衣裳,梳兩個小鬟,簪一朵刺莉花。轉過身來,疏疏幾綹發黏在汗涔涔的額上,笑得彎彎的兩瓣月牙眼,潤潤的小嘴,飽滿好似兩頭尖尖翹的小菱角。

人和她名一樣,甜甜的,也難怪唐二唐三唐四都被她騙了。

唐甜見到唐憂身後那幾個面熟的人,便說了幾句,讓幾個夥伴走了,自己大大方方過來,先問了唐憂身份,又關心上次生病的幾個人。

唐憂微微一笑:“謝關心,都已好了。”

“他們是得了什麼病?我想到城裡去請大夫,沒想到回來時鄰家嬸嬸說他們已回去了。”

“就是水土不服,又着了涼,暑熱加寒氣相激就加重了些。”

“哦。”唐甜抿嘴笑笑,不再說什麼,領他們進了院子,鑽進屋去。過一會抱一疊碗拎一壺茶,端一盤花生仁出來,客氣招呼唐十七少爺。

“叫我十七叔罷。”唐家不重家譜重師傳,記得師伯打算讓師兄收她爲徒,唐憂便如此說。

唐甜絲毫不爲難,雙手捧了一碗茶過來,甜甜道:“請十七叔喝茶,我們鄉里人喜歡在茶水裡泡花片和涼果,冷的比熱的好喝,解暑。”

唐憂笑着接過來,這茶水淡綠清香,飄着茉莉花片和薄荷末。

他問一個唐四的手下:“你們上次也是喝的這茶麼?”說着親自拎壺給那小廝倒一碗。

那小廝忙躬身接過,喝了一口,點點頭回答是。

唐憂看一眼若無其事的唐甜,慢慢喝茶。唐二看十七爺喝了,這纔跟着喝,酸甜涼爽果然解暑,便讓隨行的人都自拿了碗倒來喝。

小丫頭跟着端一碗喝了,便支着下巴瞧着,眼睛笑得眯縫成一線,兩顆尖尖小虎牙也支露出來。

院外有人喊十二姐,她一溜煙跑出去,從來人手裡接過一大蓬桑枝,就着湖水洗了,拿進來,水淋淋的綠葉間一咕嘟一咕嘟的桑果,紫烏烏髮亮,看着眼饞人。

“我們這裡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上回我瞧城裡人獨愛山蔬野果。如今正是吃桑果的時候,已洗乾淨了,十七叔吃不吃?”

唐憂笑着,就手扯了幾個桑果抿進嘴裡,道:“桑果是好東西呢,味美多汁,有補肝益腎、生津潤腸、烏髮明目之效。”

“那好,大家都吃呀!”唐甜歡喜道。

衆人看唐憂同意了,紛紛摘了吃。

“你上次進城可覺得好玩?”唐憂問她。

“好玩,比我們這裡熱鬧,看得我都花了眼呢。”唐甜殷勤替衆人又續了一次茶。

她乖巧懂事,說話便笑,大家都卸下了疑心,不是她十二姐的身份,倒願意和她更親近些。

“城裡還不及我們龍門鎮有趣,地方雖小,城裡有的那裡都有,送到京城去的東西都先送到龍門鎮來試試銷路,比起來更熱鬧。”唐憂吃着果子,與她閒話。

又過了一會,唐甜看他們坐得穩穩的,神色間就有些不耐,轉了轉眼珠道:“十七叔遠道來餓了麼?我找隔壁嬸嬸幫忙做飯來。”

唐憂也不推拒,笑問:“可不知鄉間有什麼菜?”

“我去瞧瞧,或者丁三哥回來了,看他獵了什麼野味。”

“莊前面有河,我看不如吃魚……就吃鯉魚吧?”

唐甜立刻轉過身來,一眼看向唐四那個小廝,見他莫名其妙,又換了笑臉道:“十七叔喜歡鯉魚?不知有沒有,我問問去。”

唐憂心裡拿定了猜測,也不想再耍她,笑道:“我不愛吃鯉魚,只是怕你備下這涼茶的一番苦心落了空。”

“你什麼意思?”唐甜一撅嘴,看似撒嬌,眼裡卻冷起來。

“你想得周全,茶裡除了花片薄荷,你放了和澤漆苗長得相近的大戟苗,唐四等人負責的是運輸外務,不懂藥材,所以分辨不出。”

他話一出口,唐二等人一起變了臉色。

澤漆也是藥,但苗無毒,可做菜;大戟草就不同,苗尖含劇毒。

“你說這茶有問題,我自己也喝了!怎麼沒事?”唐甜爭道。

“這毒泡在茶裡淡了,體虛的人受不了,強健的人還無大礙。要緊的是這桑果,體質虛寒的人不能吃,如今兩物相催,必然上吐下瀉。好在我有提防,在這茶裡做了手腳,不然大家撐不到現在!”唐憂說着,拿出一個小藥瓶,讓唐二帶着衆人出去服藥等候。

又冷下臉說:“我細細問過唐四,那次除了大戟茶,你還做了去熱毒的綠豆湯,加上吃的鯉魚利水發毒,他們不是底子好,只怕脫水而死;唐二被你指路騙得跌下崖,也險些丟了性命。你不過十二三歲,不把旁人性命放在眼裡,心思忒毒!”

“那矮崖我常常爬下去玩,有什麼性命之危,只怪他們自己不小心!你們自家做醫藥生意,吐瀉還治不了麼?”唐甜臉上由紅轉白,由白轉回紅,嘴角朝下一沉,就沒了好臉色,“我知道派來的人就沒有省事的,我心思毒也罷,總之不去你們唐家!”

“你不跟我走,我到官府告你暗害人命,這裡人證物證都有。你年紀小,這事便算是你孃的唆使,官府也忌憚我們唐家,你說會不會放過你娘倆?”

“你……你威脅我?”唐甜見識過不少來接她的人,軟磨硬泡強逼,拿官府逼迫的還是頭一次。

“是又如何?我說得出做得出!”

她不怕唐家把她怎樣,落到官老爺手裡就不好說了。就算只是嚇唬她,關她們幾天,據說有什麼殺威棒,在獄裡受欺負還要吃苦。

好漢不吃眼前虧,唐甜立時不再說話了。

唐憂見她畢竟年紀小,嚇唬幾句就蔫了,就讓隨從進來收拾東西。

這時唐甜吞吞吐吐說肚子疼,臉色發青,大概那茶還是起了作用。唐家六七人在,唐憂料她逃不掉,就放她去。

過了一刻還不出來,唐憂知道不好,命人叫了鄰家女人去看,唐甜早不見影了。猜想她是從茅廁坑下逃的,這唐甜真是沒有什麼做不出來!

唐憂有了這個教訓,這一次再不大意。唐二等人還有事要忙,早就先上山了。因此除了留下的四人守在門前窗後,再讓鋪裡四名媳婦丫頭時刻不離跟着她。

他說立刻就走也是唬她,大順藥鋪在唐家山山下而已,他們歇一晚,第二日上山,坐車慢慢走,下午也能到。

一早唐憂催促着,唐甜看再拖延不了,怏怏從房裡出來。唐憂看她還穿着那身破爛衣服,氣不打一處來,喝那守着唐甜的四個女人給她換。

“我就穿這個,誰要穿你們唐家的衣服!”唐甜緊拽着衣服吼回去,不許他們靠近。

“你不要臉面,也不能成心丟唐家的臉!”

昨天她臉上抹了鍋灰,還有幾成像沒長成的年少小兒,今早上洗淨了臉,誰看也知道是個女娃,這樣子實在不倫不類。

“我扮成男的,免得別人知道你們抓回去個女人,豈不更好?”

唐憂“哧”一聲,掃一下眼她胸部,輕笑道:“你除了一處,有哪裡像個男的?”飄然出去。

唐甜順着他眼光朝下一看,又急又羞,難得紅了臉。從來是她無賴,哪知唐憂撕破臉比她更不堪,氣得一時不知怎麼對付,就被四個女人塞回屋裡,七手八腳給她換衣。

唐憂等人騎馬,跟着馬車晃悠悠上山。

這裡已是唐家地界,暮夏初秋時節,山上黃綠斑斕,美不勝收。他賞景,唐甜在車裡就罵個不休。反正已出了鎮子,只有幾個親信,唐憂任她叫罵。

反倒是後來車中安安靜靜,讓他不放心。下馬掀了簾子上去一看,那唐甜手握一個木頭小人,攥一根銅簪子一下一下戳着,嘴裡嘟嘟囔囔咒罵。

他劈手奪過來,從那小木人髮式衣服看是個男子,手腳齊全,衣褶也雕的細緻,只有臉模糊一片,還刻着個大叉,全身上下有不少戳出來的印子。看來唐甜常藉此發泄怨氣。

“這木人是誰?”

唐甜橫他一眼,又搶回去:“愛是誰是誰!”

唐憂想了想,問:“該不會是我師兄吧?”

“哼!”唐甜狠狠戳一下那叉叉臉,戳出個深深的洞來。

唐憂搖搖頭,本想替師兄解釋幾句,又一想,她被逼上山的事也能遷怒於師兄,哪是三言兩語勸得了的,解鈴還須繫鈴人,他何必多操心。

這時唐富過來稟報,說前面來了藥門的弟子拜見訊門分主。

路遇拜見也是禮節,唐富這麼遲遲疑疑的是爲什麼?

“……十七爺,那弟子是丘長老的徒孫佔四姐。”

唐憂一聽,神色一滯,“咳”了一聲。唐甜見唐憂神情異常,對那位佔四姐也起了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