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平康坊,樊樓。
貞觀十年的正月裡格外的熱鬧,到處張燈結綵,平康坊尤其如此,每家彩門的酒樓都是賓客滿座,
金髮碧眼的波斯、拂林、法蘭克、哥特等胡人,也是來自河中昭武九姓的粟特胡商,以及如今在長安早就司空常見的突厥人,還有來自南海的崑崙人,西域的大食人,海東諸國的東夷。
樊樓如今號稱長安酒樓中能排前十,
外地來京者,有條件的肯定是要來見識一下的。
新年裡,除了那四方蠻夷番使、胡商外,長安還有大量的地方入京朝集上計的官吏,以及來京參加科舉的學生士子,以及如今越來越多的選人。
朝廷新制,凡選授之制,每歲孟冬,以三旬會其人。選人到吏部銓選,分長安、洛陽兩地銓選,從十月一日赴省,到三月三十日銓畢,每年這些選人入兩京銓選,那都要熱鬧幾個月。
上萬的選人,
這些候補官員的隊伍很龐大,文武貢士、兩館學生、國子監學生、三衛官、監門直長、親事、帳內等,大率數人爭一官。
能夠有資格侯選的,最低身份也是個流外吏,或是官學生,這些人的消費能力還是不錯的。
從十月選人第一批開始赴省,也是地方府州官員進京朝集的時間,而四方藩使大抵也是這個時候陸續來京,
正旦大朝會後,二月裡是科舉考試,雖然錄取的人數不多,如進士科一般只錄那麼一二十,二三十,但加上明經明法明算等科,還是偶爾開的秀才科,每年來京的學生、貢士還是能多達上千甚至更多,
朝集使在二月開始陸續離京返回,一直要到三月時,選人銓選結束,整個長安纔會慢慢恢復正常。
在十月到三月,小半年的時間,長安都會很熱鬧,各個酒樓等娛樂場所,也都是旺季,尤其是過年那一個月,那就跟搶錢一樣,許多長安百姓家,都能靠出租房屋或是做點買賣賺上一筆。
從十月起,樊樓就得提前預訂,否則根本沒有位置。
五座三層樓組成的樊樓,集吃、喝、玩、樂、購一體,僅五樓中最大的西樓,設有高、中、低檔餐位,全樓一次可供五百位遊客飲酒進餐。
樓下廳院門牀馬道,面各平民大衆,樓上雅間閣子,高檔消費。
迴廊間有陪宴女郎隨時聽侯召喚,俗稱點花牌。
名門公子與富豪上樓歌舞宴樂謂之登山。
對於許多初次來玩的人來說,尤其是一些外地來的,簡直就好像誤入仙宮,
當然,消費也是很貴的,樊樓各種酒三百餘種,頂級名酒一飲萬錢,斗酒三千錢的都不夠入前十,
一羣衣着華貴的公子哥直奔西樓,
“預約了三樓天字號閣子,”
爲首一位年輕公子哥對迎上來的夥計道,“把最好的姑娘,讓我的朋友們點花牌。”
“最好的酒先來兩壇。”
夥計對這位公子的財大氣粗暗暗驚訝,樊樓西樓三樓天字號閣子,這可是最貴的雅間,得起碼提前半個月預約,實際上若沒有過硬的關係,是預約不到的。
這裡的最低消費都得一百八十八貫錢,
“還是李兄有門路啊,樊樓西樓三層天字閣子都能上來。”
“前幾日我讓人來訂閣子,西樓的閣子根本訂不到,別說三樓的閣子,二樓的閣子都訂不到。”
另一個道,“諸位,新年期間啊,現在整個樊樓的閣子都是一閣難求,”
一行年輕人來到三樓,進了裝修典雅的天字閣子。
剛落坐,
就有一位年輕婦人帶着一羣姑娘進來,一個個年輕漂亮,燕瘦肥環各有特色,看着好似大家千金,哪有半點風塵氣,
比平康坊南曲裡那些只賣藝的姑娘都要強幾分。
“諸位公子,這是我們樊樓才藝最好的姑娘們,個個身懷絕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會行酒令嗎?”
“那是自然,”
天字閣低消都要十八萬錢一晚,這是高端局,所以在三樓陪宴的姑娘,也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不僅長相要好,關鍵還得是擅交際,
鄭公子讓每人點了一位姑娘。
“公子要喝什麼酒?”
鄭公子道,“我記得你們樊樓的葡萄酒,是用的自家葡萄莊園裡的馬奶葡萄釀造的,其中最好的葡萄酒,據說是一系八色?”
“公子好懂,我們樊樓釀造的葡萄酒,不論是選用的葡萄品種,還是釀造出來的色澤、香氣、口感,那都是最頂級的。”
“公子所說的一系八色的葡萄酒,是我們家最好的也是最貴的葡萄酒,酒名就叫長安,”
“葡萄酒不都是紅的嗎,你們家的居然有八種顏色?”
“那是自然,武公有詩云,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蒲萄初醱醅。”
很快葡萄酒送來,
一共八瓶,
裝在晶瑩剔透的瓶中,能夠清楚的看到瓶中酒的不同顏色,
綠色、紅色、白色、金色······
果然足足八種不同顏色,
“這酒瓶好晶瑩,這是琉璃瓶還是玉瓶還是水晶瓶?”
今天來參加鄭公子酒局的,也都是公子哥們,沒有一個是沒見過世面的,可看到這八瓶酒還是驚訝連連。
這八個酒瓶就是珍寶啊。
“這是玻璃酒瓶,比琉璃瓶還要透徹珍貴,每一件都是大師製造的藝術品。”
“開酒。”鄭公子看到一衆公子們那驚訝的神色,反覺得非常有面子,雖然他其實也是頭次見這酒和酒瓶。
“諸位公子,這酒一系八色,八瓶一組,不單賣,每瓶裝有一升葡萄酒,”
鄭公子對那美婦人有些不滿,“難道還怕我喝不起幾瓶葡萄酒?”
“公子誤會了,”婦人風情萬種的笑道。
不過這酒價格是真貴,一萬錢一瓶,這一組八瓶就是八萬錢,而且酒瓶不能帶走的。
鄭公子聽了那一萬錢一瓶,心裡其實也有些驚到,
人說斗酒十錢,已經極貴了,你這一瓶才一升酒,就賣十千。
還連個酒瓶子都不能帶走。
“這酒瓶我倒挺喜歡的,多少錢我買下。”
“一般是不賣的,若是公子真喜歡,那一個玻璃酒瓶算八千,公子可以留下收藏紀念。”
一羣公子哥已經有點麻木了。
這些人家裡號稱五姓七宗,全都是數百年的門閥世家,誰家不是大地主,不說個個家財萬貫,但肯定也都是不缺錢的。樊樓再如何銷金窟,他們也是能夠消費的起的,
可一個酒瓶八千錢,一瓶酒一萬,連瓶帶酒一萬八千?
這總感覺是被宰啊。
不是消費不起,是實在有點狠。
不過想想這裡一晚低消都要十八萬錢,又恍忽間覺得很正常了。
只是有人心裡還忍不住算了筆賬,他們家雖說田多地廣,可現在長安一斗米才賣五錢,一畝地就算能高產出兩石米,那也頂多一百錢,事實上要出兩石米那得起碼收谷三石。
而這三石還得拋除很多人工等成本,
就算按其它方面來算,現如今一匹絹才值兩百錢,一頭耕牛才值五匹絹,一匹普通的代步馬,也就兩千錢左右。
一瓶酒一萬,一個瓶子還另收八千,
這得買多少大米,或是值幾頭牛馬?
不愧長安有名的銷金窟啊。
可鄭公子堂堂滎陽鄭氏嫡系子弟,今年科舉考試的應試貢生,怎麼能讓同是五姓子的其它各家公子小瞧?
“再來一組,這兩組的玻璃瓶我也都要了,一會我給朋友們每人送兩個留做紀念,正好我們八人,一人兩個。”
“多謝鄭兄,”
“謝大郎,回頭我折枝臘梅插這玻璃瓶裡養着,放到書房裡,肯定很雅。”
玻璃瓶口的木塞啓開,
葡萄酒倒入同樣晶瑩剔透的高腳玻璃杯中,
幾位公子哥迫不急待的品嚐起來,
葡萄酒他們都喝過,但一萬八一瓶的他們還真沒喝過。
這一瓶一升,頂多二十口,那麼一口起碼值五十錢,一口就是一石大米啊,算上瓶子那是一口值兩石米。
換做平民百姓,這兩石米得是一家人一個月口糧。
“這綠色葡萄酒,味道真不錯,”
“這金色的也好喝,”
八位公子一番讚歎,甚至開始爲此吟詩做賦誇讚。
“你們聽說沒,氏族志編好了。”來自清河崔氏鄭州房的一位年輕公子說道。
趙郡李氏出身的瘦高公子道,“朝廷這氏族志編了好幾年了吧,不找我家叔祖主持,卻讓高士廉、岑文本他們負責,所用非人。”
這位趙公子的叔祖李守素,曾爲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代理過天策府鎧曹參軍,但其最厲害的本事是善於譜牒學,人稱肉譜。
滿朝內外,只有渭州刺史李淹在譜牒學上能跟他相較。
可朝廷卻讓高士廉他們主持修氏族志,
“估計高相他們也不過是按以前郡姓重新疏理一遍而已吧。”
這些公子皆出自五姓七宗,魏晉以來皆爲郡姓,高高在上的門閥,不管怎麼修譜序,反正他們家族總是高高在上的。
倒沒誰把這事放在心上。
“我聽到消息,這新修的氏族志可不一樣,收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共分九等。
皇族爲首,後戚次之,然後是三公、太子少師、一品、左右僕射,再文武二品、參預政事宰相們,”那位崔公子端起玻璃酒杯喝了一大口,有些不憤的道,“咱們山東士族這次可是被打壓的厲害,
五姓七宗四十四家,排在最前面的,是博陵崔氏第二房的崔幹,”
“博陵郡公、宋州刺史崔幹,他難道排在第二等?”鄭公子問。
崔公子搖頭。
“崔幹列第三等,而且還是在第三等的末尾。”
“咱五姓七家,大多在四五等。”
“啊?這怎麼可能?論門第,誰能高過我們山東士族?關隴六姓還是江南、代北幾大士族?”
“不,壓在我們頭上的,不是他們。”
“這次朝廷編的氏族志,是尚官,而不是按以前郡望來定門第高低,只按本朝官爵。
你們知道嗎,那個以前販賣木材的武士彠,他居然定爲一等。
而他那個小道士出身的族侄武懷玉,祖上幾代不是販羊的就是賣豆腐的種地的,結果也是一等,還排的很前,僅在皇族、三後家、二王后的後面,”
“還有馬周,他也是寒門出身,以前不過是個落魄書生,如今也以宰相國公之身份,排在第二等。”
鄭公子愣住,
“你手裡有這氏族志嗎?”
“有份手抄稿,沒帶身上。”
“那你知道我家第幾等?”鄭公子問。
鄭公子名叫鄭崇嗣,他爺爺鄭善果,北周開封公鄭誠之子,隋朝時拜武德郡公,官至民部尚書,後歸唐,官至太子左庶子,封滎陽郡公,檢校大理寺卿,兼任民部尚書。
差點就進中樞爲宰相,可惜後來建成死於玄武門宮變,建成太子妃鄭觀音出自他們滎陽鄭氏,因當初鄭家支持建成,所以在貞觀朝鄭家在朝的鄭善果、鄭元璹族兄弟倆皆因此被貶,
貞觀三年,鄭善果病逝在江州刺史任上。
鄭崇嗣的祖母來自清河崔氏鄭州房的東郡公崔彥穆之女。
因受建成牽連,鄭家這些年大不如前,鄭善果幾度貶謫,最後病逝江州刺史任上,而他父親也受牽連,如今也僅爲無錫縣令。
他這個鄭氏長公子,現在更是隻能投身科舉,希望借明經入仕。
崔公子看着鄭大郎,“你家,伱家列氏族志第九等,居於末尾。”
鄭崇嗣氣血上衝,臉脹的通紅。
“什麼,我家世代顯宦,堂堂五姓七家裡滎陽鄭氏著姓房,居然名列榜尾?”
“你叔祖鄭元璹家倒是列第三等末尾。”
可鄭崇嗣還是無法接受,
他家纔是大宗嫡系,是著姓房。
“這怎麼編的,瞎編嗎?”鄭崇嗣怒,“我家數百年郡望只能居最末尾,倒是那賣豆腐賣木材的卻能居第一等?”
“我鄭家羞上此氏族志,羞與那些人同列。”
越罵越氣的鄭崇嗣,“虧我還來他武家的樊樓訂閣飲宴,氣殺我也,”
鄭公子氣的掀桌,直接大鬧起來。
他覺得自家被列在九等末尾,而武家卻能兩家同列一等,這肯定是武家奸佞小人從中搞的鬼,甚至認爲這是武家搶了他家的位置。
血氣上衝不管不顧,直接在閣子雅間裡打砸起來。
五姓七家,豈能受這等窩囊氣?
太原武家,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