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荊南七月末,時下時停的瀝瀝雨水裡跋涉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充滿泥濘和水窪的路面,讓大多數士卒走着走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吧唧一聲,那輕快的草鞋和步履什麼的,就已經脫腳陷沒在了那黏糊糊的泥漿裡,然後再被多踩上幾下就根本不見了蹤影。
這也讓好些這輩子才穿到一雙好鞋,尚沒有多久的士卒們十分的心疼又無奈;因此,許多人乾脆把鞋子收起來系在腰上,而靠光腳跋涉好了。
更別說是那些馱載着物用的牲口了;一個不小心踩到隱藏較深的水窪、泥坑裡,就可能將蹄子給折了,那就是讓人十分肉痛的事情了。相比之下,那些在廣府就有幸近水樓臺式得到一雙高幫硬底快靴的老卒們,無疑就要幸運的多了;
雖然同樣也是走的滿腳是泥而看起來憑多笨重,但是高邊收口和綁腿系在一起的靴幫子,卻幾乎沒能灌進多少泥水而依舊和腳脖子緊緊合乎在一起。而硝制膠合好的靴面也是結實和耐磨的很,再加上鑲了鐵的硬底子,也不怕藏在泥漿裡的礫石嗝腳。
所以相比隊伍中大多數滿臉疲色與倦怠的士卒,他們反而是還稍有餘力或是遊刃有餘的一羣人。而負責在最前頭探路或又是留在隊尾,督促和收容那些越走越慢的掉隊人員,主要是補入未久的新卒和一些體柔的正卒。
儘管如此,牽着負重的坐騎同樣奮力跋涉在期間的曹師雄,依舊是中氣十足的用有些沙啞的嗓音鼓舞道:
“大夥兒加把勁兒。。眼看就已經不遠了。。”
“只消趕到下一處,我保管大夥兒熱湯餅和罈子肉管夠呵。。”
隨着他的聲音在低抑的雲層下散開,一聽到這罈子肉供給的消息,這隻滿身泥濘與疲憊的隊伍也總算再度振奮起一份精神和勁頭來了。
這罈子肉和那硬邦邦的行軍口糧一樣,可是義軍在廣府得到的一大發明之一;據說是用許多豆乾和下水加上茱萸粗鹽醬豉等秘製重料,燉爛裝大壇封存而成的可以長期貯存和便於轉運的特製軍供品;因此在具體口感和滋味上,可是要比除了如嚼鹹味劇屑一般行軍口糧要出類的多了。
故而,許多人僅僅在打破潭州城的時候長過一次,就已經對它念念不忘的想起來直流口唌了;於是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作爲臨時停歇地的一處廢村裡,這些士卒不分新老有些歡喜得拿到每人分下一塊壇肉,並蘸着化水泡開的口糧糊糊,甚有滋味的嚼吃起來。
然而,曹師雄卻沒有和其他人一般的坐下休息,兼帶生火烤乾衣甲喘口氣吃些熱食,而是披着蓑衣的繼續巡看起這處營地來。在這一番跋涉之後,還是不免掉隊了走散了將近一成左右的士卒,差不多都是新補進來的人手,但還在他的心裡預期當中。
爲了這次追討殘敵的由頭,他甚至說服了王崇隱撥給他大部人馬,而一併率兵飛速北上;卻因此放棄了在大破檀州城後的各軍大掠數日與例行自尋樂子的休整活動;就是爲了搶到這個被秘密告知的先手和機會。
“和尚啊,我可是把全部身家都壓在這上頭了。。就指望你說的沒有多少偏差了。。”
按照對方之前所料多準的面授機宜,相對於重兵雲集的潭州,坐鎮後方江陵的現任荊南節度使兼宰相王鐸,其實是個軍略有限的文臣架子出身,麾下兵馬也要寡弱的多;因此聞得潭州陷沒之後,有很大概率惜身怯敵不戰而逃。
而這就是曹師雄所帶表後廂人馬的一番機緣所在了,只要能夠拿下這個相對空虛的江陵重鎮,及其所聚附的人口和財貨;那別說是在義軍之中自成一軍,乃至別出一路的機會和根基所在了。
要知道這江陵所扼控的荊南之地,雖然地域狹小但經濟頗爲繁榮,是以唐肅宗時在乾元年間曾兩度設爲南都江陵府,是既西長安、東洛陽、北太原、南成都之後的唐代五都之一。也是號稱“琵琶比飯鉢多”“種花比種田多”的人文薈萃的繁華之地,水陸船運極爲發達。
因此,他這一次只帶了十日糧做輕裝疾進;而原本在對方的建議當中,乘船循水而上是最優先的方案;但是因爲大將軍府新成立的水軍使,幾乎吧當地所能找到的船隻都蒐羅走了;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廢了老大的人情和代價作交換,從義軍別部那裡換到了許多用以代步的牲畜,而走陸路的行險潛襲之事。
說實話,就算是已經一意孤行而毫無阻卻的走到了這裡,他還是有些隱隱的後悔和矛盾,自己怎麼就像是鬼迷心竅了一般的,就這麼將信將疑的遵從了那和尚的規劃呢,要知道他可是在遠在廣府而鞭長莫及啊;難道是對方真有這麼神奇的先見之明呢,還是純粹自己寧願博上一把的賭性作祟而已呢。
但是因爲走到了這裡,也不由他再有多少的反悔餘地;雖然實在不行還可以退而求其次的,回頭囊括已經佔下來次一等的公安、石首之地了,那這麼一番大費周折下來,能夠所獲的好處就要大打折扣了。
就像是順應着他某種忐忑往復的心情一般的,天上的雨水再次變得濃厚起來,而又過了好一陣子當曹師雄寡然乏味的想要下令,就此停營修整兼過夜的時候;一名穿破了雨幕的快馬,卻帶來了前出斥候的最新探報。
“已經發現江陵城了。。城外郊野毫無戒備,而依舊有行人、商旅往來。。”
他心中不由的被一陣狂喜給填充滿了,自己緊趕慢趕的總算是給搶先到達了。
。。。。。
兩天之後的晴日裡,曹師雄就帶領着一隻浩浩蕩蕩的隊伍,踏過猶自溼潤的田野而抵達了,大江之畔的江陵城外而做出一副的紮營攻打的態勢來。
“真是好大一座城池啊。。”
“怕是比潭州要更大一些。。”
“這城牆莫不是有數丈高麼。。”
“這叫人怎麼直接攻打呢。。”
聽着身邊的將佐的議論紛紛,曹師雄再次的麪皮發緊起來;心中卻是默唸道:和尚啊和尚,都走到這一步了,我就姑且再信你一次了。然後下令道:
“擂鼓敲鑼,準備推城吧。。”
事實上,除了曹師雄領頭四千多後廂兵馬之外,其他都是打破了周圍的塢堡村寨,進而用散糧爲由從沿途聚附而來,權作虛張聲勢和揚旗吶喊的饑民鄉人而已。
只是他刻意把裝備被最好的人手都具列在陣前,詳做那個攻城的準備;而大部老弱病殘則遮掩和藏身在後隊,負責搖旗吶喊和進行那構築營盤土木作業;一時間如此浩蕩的人潮堆簇擁然在這江陵城下,而用山呼海嘯之聲往復的喊上那麼一句口號。
“打破江陵,活捉王鐸。。”
“打破江陵,活捉王賊。。”
在這一片的呼嘯聲中,那些舉着簡陋的大排和臨時紮成長梯,或又是堆土大車的“榜衆”(炮灰),開始緩緩的向前推進而去;曹師雄手中捏着鞭柄卻是越來越緊,而被黏糊糊的汗水給浸透了。他的心情就像是被直接放在這驕陽下炙烤着充滿着煎熬。
而直到那些靠近城壕的“榜衆”,都已經開始在護城河裡填土;旗幟林立的江陵城頭上依舊動向不明,而沒有什麼太大的反向和動靜;曹師雄的心眼也越發的提領了起來,只覺得背後冷熱交替的汗淋淋,又很快被陽光蒸乾掉。
他帶來的這四千義軍士卒,可是後廂軍馬精壯所在了,軍中攜糧也不過是數日之支;斷然不能因爲自己的緣故全數折損在這裡。而城中的守軍最少也有上萬,也許只要分兵半數出城迎戰一次,就足以打破自己營造的這番虛假局面。
“不對啊。。”
“不對勁,城中怎麼毫無動靜。。”
“城上怎得毫無矢石落下,難道有詐。。。”
如此的嘈雜聲再次從曹師雄的身邊抑制不住的響起起來;卻是讓他心情再度變得平靜了下來;難道和尚果然是誠不欺我麼。
然而在城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嘈雜聲和動響,就讓他的心情再次仿若沉到了深淵中;這顯然是城門被突然打開和大隊人馬殺出來的動靜,難道對方真的有詐和埋伏麼。
他不由的舉起手,準備下令已經列好的好人馬,立即丟下那些前驅的“榜衆”,收縮退回到尚未完成的營盤當中結陣待機;卻見幾名排在外圍遊曳待機的斥候,沒命的拍馬過來而大聲叫喚着什麼:
曹師雄不由的遲疑了一下,才聽到他們隱隱約約的叫喊聲:
“跑了。。都跑了”
“官軍開門跑了。。。”
“從東邊跑了。。”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之後,曹師雄就站在了一片狼藉的城頭上,望着塵煙四起的城坊。
果然是隻有一些地方土團在城中乘機劫掠,而早在大軍抵達之前,坐鎮江陵的宰相王鐸就依舊率部北竄襄陽而去了;就算是王鐸委命全權留守的兵馬都知劉漢宏,也搶先一步率部出奔,而沿着長江而向東南嶽州方向飛遁去了;
而這一刻的曹師雄也不禁充滿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敬畏和其他心情道:
“這和尚還真是妖孽一般的人物啊。。這每一步都讓他料的準了。。”
“黃王這真是錯失的大了啊,。。”
“快快,趕緊收攏人馬,清點城中所獲,儘早裝船南運纔是啊。。”
“我們可還有繼續借重和多多仰仗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