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寧王府的大孫女楚妙給宋巖生了一對兒龍鳳胎,因爲是足月生產,懷胎十月補養充足,小公子與小大姐生得粉嫩玲瓏,討喜極了,把東平侯與宋夫人高興得合不攏嘴。
宋家祖上是大奕王朝的開元大將,後輩也世代在邊關守疆打仗。東平候當年因爲戰場負傷而回京,給彼時纔剛學會站立的裕親王楚昂認了太子少傅,教習武功。
後來先帝駕崩,皇長子繼位,改元隆豐,太子出宮。雖然東平侯沒有當過幾天太子少傅,但因隆豐皇帝生性多疑,爲了避嫌,這些年一直都很低調。
宋巖是東平侯長子,說來也是蹊蹺,原本一個風雅武俊的少年,十五歲上不曉得被什麼懵了魂,之後幾年一直迷迷滯滯,寡言鮮語。請過太醫,也找過大師和道長先生,都沒能夠治好。再加上東平侯官場處境尷尬,眼看二十歲過了也沒誰上門說親,一直就拘在房裡,由一個通房侍妾伴着。
按說這樣的是娶不到老寧王府郡主的,但偏巧世事就是這麼微妙稀奇。
老寧王府的大奶奶生下楚妙就過世了。大兒子還年輕,房裡不能空着,老王妃給張羅了個繼室,又怕孫女兒被繼室虧待,打小就留在自己身邊將養。
楚妙生得冰肌玉骨,我見猶憐,又自小深得老王妃悉心教導,更是“行言工貌”四德俱佳,不到及笄便在京中世族圈裡傳開名聲。老王妃也謹慎,給說了鎮遠侯家的大公子,哪兒想還沒過門,那大公子就從馬上摔下來死了,楚妙十四歲就成了望門寡。
這閨女一出生就把親孃克沒,眼下又把未婚夫剋死,京城裡暗暗傳開風聲,沒有人再敢上門提親。
當時宋巖已經二十滿一,東平侯也就抱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備了厚禮託人上門去提親。
眼看姑娘十七,年紀漸長,那繼室與做爹的倒是沒意見。只老寧王與老王妃怕虧待了孫女兒,定要楚妙親自見了、點頭了纔可答應。
擇個吉祥日子,兩個就在王府花廳裡見上了。彼時宋巖穿一襲墨藍緞的團雲妝花圓領袍,腰束玉帶,端端地坐在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因爲鮮少出門交道,眉眼間顯得乾淨而俊氣。
楚妙妙自也是打扮得花般嫵柔,兩個人堂前對坐,她看一眼他,宋巖也漠然地擡頭回她一眼。怎生那呆空的眸子竟把她看得眼波兒一動,隔年這樁婚事就算成了。
也是命裡合該做夫妻,成親之後,小兩口如膠似漆、蜜裡調油,不僅楚妙沒把宋巖剋死,宋巖亦是一天比一天清醒起來,還在次年武試得了個榜眼。東平侯喜在心裡,面上卻不表露,只任由兒子自己去摸爬滾打。聽說因爲這個,鎮遠侯都和老寧王府暗裡結了樑子——早知道他兩個是天造地設一雙,何苦拉扯自個兒子散去一條命。
然後這才成親三年,又一口氣抱了對龍鳳胎,莫說東平侯府高興,就連老寧王府裡的老王妃也欣慰得拭眼淚。她是屬虎的,怕虎氣衝着未滿月的孩子,不敢來探望,只派人送來兩套長命百歲如意鎖。老王妃一送,那繼室也只得送了。風聲傳出去,又恰逢裕親王楚昂入宮繼位,暗裡觀望的人們便紛紛猜測他兩家這下要翻身,不免也各個送來賀禮巴結。雖然在大行皇帝發喪之際,一切都顯得靜悄悄而低調,但仍然掩不住風光。
~~*~~
大清早的,昨夜纔剛下過一場雨,今晨空氣清新。陽光一抹自天空灑下,往內廷望過去,只見金黃的琉璃瓦上一片碎金溢彩。
大行皇帝的靈堂已經在白虎殿佈置妥當,一切的後續工作都在緊鑼密鼓按部就班地進行着。因爲要趕在停靈結束前舉行登基大典,先帝用過的舊物該換掉的要儘快換掉,萬禧皇后與莊貴妃移宮的行裝也要加緊打理,長長的宮巷上只見太監宮女穿來走去,好一派忙碌。
宮中講究細節上的規矩,大行皇帝停靈期間,必須要面帶一點哀色,但因新皇帝已經進宮,所以又不能過分哀傷,以免顯得不歡迎似的。這樣的表情就很難做了,一個個的臉上光怪陸離似的。
東華門內的禁衛軍們看着過路的太監,嘖嘖低語道:“聽說這次殉葬的得有三十多個,最大的也才二十五歲,小的才十三。那些個太監也忒狠,把女人不當性命,可了勁兒的往上加名字。萬禧皇后熬了這麼多年的妒火,自然順水推舟全答應了。”
“還不都是她身邊的桂盛乾的,這幫死太監!太監要能把宮女當人,那還能叫太監嗎?因爲下頭沒了,在宮女跟前不算個男人,仗着主子的勢作威作福,心裡卻自卑陰隘,久了自然就恨上。這叫什麼?這叫得不到反生恨。”
遠遠的一陣風拂面,似把內廷那頭嚶嗚泣啕的聲音傳過來。先前那站崗的侍衛擡頭看,嘀咕嘆道:“聽說把高麗進貢的也都搭進去了,可惜了那些個嫩蔥一樣的妞,背井離鄉,連咱皇帝長什麼樣都沒見着,就得跟着他去送死。”
“這就叫有命的沒福享,有福享的沒命受……對了,你們說宋哥的那個……”因爲有風言風語說宋千戶的那個就是高麗進貢的淑女,大傢伙不免八卦起來。
“咳。”只話還沒說完,卻聽見一聲重咳。看到總旗李槐英瞪眼睛,一羣人往後一瞄,嚇得趕緊筆直站姿,叫了一聲“宋哥。”
宋巖頭戴尖頂飛碟帽,耳鬢垂下兩縷黑帶,身穿墨色麒麟袍,慣常沉悶、不苟言笑地走過來。
幾日不見,聽說當爹了。禁衛兵們連忙恭喜祝賀,喜得貴子,嫂子真有福云云。
他淡漠地擋回去,冷聲道:“在說什麼?唧唧歪歪。這樣的時刻,多少雙眼睛在看着,仔細被東廠的得着把柄,沒好果子吃。”
接連兩朝皇帝寵幸宦臣,現下親軍十二衛不及一個東廠得勢,京師每個衙門都有他們的人坐鎮,眯着眼睛支長耳朵揪你的錯處。
一羣狗仗人勢的閹黨。手下弟兄聽得頗有些忿忿,應道:“說幾句又能怎的,這皇城裡靜得可聞風聲,那風把殉葬宮女們的哭聲傳過來,有幾個人聽不見?”
宋巖眉頭一皺,微微側耳傾聽,果然嗚咽嗚咽的蕩着哭聲。
便似不經意地問道:“殉葬,哪個宮裡?”
總旗李槐英做一副正經,暗暗觀察着宋巖的容色:“在乾西五所那頭,聽說這回得有三十多個,連前番高麗進貢的美人也一個不落地塞進去,巳時一到就要上路。”
隆豐皇帝的多疑是出了名的,杯弓蛇影,生前把所有能抓的都抓在手裡,幾個王爺全都困在京城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放去封地。現下死了死了,也要什麼都撈在手上,連宮嬪都不放過。聽說駕崩的當天晚上還留下遺旨,連夜派了一千名羽林衛把兩個王爺府邸圍住,沒到發喪時不許解封。現下肅王與慶王還困着呢,王府裡倒是也沒傳出什麼動靜,反正是靜悄悄的。
這好像成了大奕王朝的通病,提防後宮,提防兄弟宗親,提防大臣,只能去信靠無根的太監。
宋巖不動聲色地聽着,記起那天晚上沈嬤嬤被雷打斷的幾句話,隱約是聽見“早產”還是“難產”什麼的。彼時着急楚妙的事,又恰逢裕親王攜子進宮,沒能仔細問清楚,這會兒陡然想起來,眉頭便不自禁鎖緊。
忽而發現李槐英在盯着自己,便漠然地勾勾脣角:“你倒是打聽得很清楚。”
李槐英看他臉色順驢下坡:“倒也沒去打聽。因爲怕這些宮女鬧騰得太厲害,東廠那邊調走了咱百多個弟兄過去護場子,這便順帶聽說了。宋哥……要不要過去看看?”
宋巖就瞪了他一眼,囑咐一句“當好自個的差事”,轉身往宮裡頭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清寬腿修長的,一襲墨色麒麟袍跟着朗健的步子一拂一拂,背影很是英武。
懷裡的首飾盒子發出細微的叮鈴輕響,那是上兩月在喜寶齋給楚妙定做的耳環,今早上路過取了來。楚妙是個好女人,他在她那裡總能得到舒心與溫存,他心裡也是喜歡和滿意她的。
但楚妙因爲在老王妃跟前養大,規矩德訓方面拘得太謹,牀笫上也不敢放得開。他正值二十五盛年,在那方面是很精很悍的,索取得也頻繁,她招架不住,雖然很得滿足,但他自己卻總覺得缺少了一樣說不出的什麼東西。因爲要照顧正妻的感受,所以也不大去通房妾室的屋裡,只在心裡默默着。
這東西,他後來在樸玉兒身上找到了。是真的找到,找到後才明白從前以爲通房給予的,原來根本遠遠不及。那個十七歲的高麗女子,他在那欲-念最高漲的時候,曾經無數回地想要徹底地擁有她。但是命運把兩人的處境安排如此,他不可能爲她捨棄太多,便又時常地矛盾着,渴望、惦記,而又非斷不可。
其實在楚妙懷孕的那段時間,他的確是去找她找得比較勤。也許是因爲隱捺了很久,第一次看見她失心丟魂地站在玄武門內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她,那潭井一樣的目光裡蕩着水漣,沒來由讓他心神一恍。
後來在東筒子巷裡遇見,哭成那樣,說話帶着她們那邊女人的天生嬌斂,忽然撲進他懷裡,然後他的那根弦就繃了……兩個人,一場亂得要命。
想想得有好幾個月未見,那天晚上找那樣的藉口想見自己,也不知到底是真的,還是因爲不想殉葬而求自己想辦法。他心裡忽然有點亂糟糟,腳下的步子便加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