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四月的杭州, 西湖上清風悠悠,一尾小船把春水盪漾, 楚鄒坐在船頭,鳳目只是望着那水。望久了怎麼覺得青綠的水面像暈開黑紅, 驀地心頭便是一顫,有些恍神。
“爺……爺……”後頭竹藤椅上曹碧涵叫了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便從碗裡捻了一把麩皮魚食撒去水裡,問:“叫我何事?”
曹碧涵穿着梔子碎花的褙子,裡頭搭一抹甚三紅的薄綢長裙, 鬢插珠環, 口塗胭脂, 柳眉薄肩的倒也分外標誌。
自從花船上的老-鴇曉得她被一個京城來的貴公子爺兒看上, 倒是對她的行動寬鬆了起來, 衣裳首飾也都添置了不少。素日見她隨楚鄒出去前, 便總叮嚀她記得瞅準機會以身相許,放在往日一聽這話, 曹碧涵必定冷眼相對, 今朝卻是赧着臉一聲不吭, 沒把老-鴇瞧得心花怒放。
成年後的楚鄒, 有着英氣十足的臉龐, 還有筆挺的身軀。因爲曲腿坐着,那玄青長褲從袍子下探出,線條是多麼的清健, 絲毫不似先前民間傳說的那般頹廢。此刻鳳目望着湖水,已然和少年時的青澀多有不同,那眼底有滄桑落定後的深邃,亦有俯瞰天下蒼生的霸氣,讓人不自覺地想要用溫柔慰藉他。
曹碧涵想,他那幾年必是有吃過苦頭的吧,人只有在吃過足夠的苦頭後才能得這般磨礪。
她是沒料到楚鄒還會來找自己的,對楚鄒的解釋是,後來偶然曉得父親竟還活着,因爲爺那段時日一心記掛着九皇子的安危,民女不好再給爺平添煩擾,心中亦多感愧責,這便不告而別了。
楚鄒只是靜默地聽她說完,然後應她一句:“都過去了還說什麼,去給爺換一盞碧螺春吧。”
那英俊的臉龐上神情漠然,她也不知道他聽是沒聽進去,只後來到底不敢再提起來。猜自己在他心中,應該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分量的,畢竟滿京城的丫頭,當年那個太子爺又收過誰的手帕,帶誰進過戲館子?
她便安安地捺下心來。
見楚鄒顰着墨眉,便問:“爺怎一早上盯着這湖水,可是水底下藏着什麼,叫爺看了不快?”
又提醒楚鄒昨夜做過的那個夢。那夢中光線昏朦,陸梨仰躺在寂寥的春禧裡,雙手緊緊地揪着身下的褥子,不停地支起上半身。似乎在隱忍着極致的痛苦,他都能看到她接近咬破的嫣紅脣瓣,感知她在胸腔裡一遍一遍喊自己的名字,喊得那麼吃力和無望。
夜半猛地驚醒,才發覺是伏在案上睡着了,碰翻了手邊一盞茶,已經是涼卻。春日溼寒,只怕再這般睡下去,又該使哮喘發作咳嗽,後來便沒有再睡着。
八個多月了,從出京到現在……他一直躲避着內心,不願再回宮。
楚鄒恍過神來,輕啓脣齒道:“今歲江南雨水不斷,這河道上恐又難防水患,須得再去一趟總督府,找水軍營房借些人馬與碎石沙袋。總要保住今歲的秋收,再做其他打算。”
他近日頻頻來往於鄉間農田,又四處在河道上走訪,那頎長的身軀好似都瘦了不少。曹碧涵看得又戀慕又悸動,柔聲道:“蒼天保佑,爺今歲一定能圓滿辦完這趟差事。涵兒只恐的是……恐的是爺辦完這趟差事,再見面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那末了的一句聲音低下,只是放了琵琶,蹲去楚鄒跟前給他輕輕擦拭銀藍袖擺上的水漬。纖薄的胸脯若有似無地蹭過楚鄒手面,不自覺睇了眼他窄勁的腰腹,曉得他如今怕已是知了兒女之事,雙頰驀地掠過一抹紅暈。楚鄒卻對她無動於衷,滿心裡都是陸梨的含羞與美。
只故作不懂道:“天下路四通八達,想去哪又豈有去不得的?聽涵姑娘這話,莫不是想隨了爺進宮麼?”
曹碧涵聽得心頭一跳,連說:“哪裡敢?只怕爺跟前的人要把民女攆了的。”本是婉約作態,忽而想起那死去的“小太監”,怕提醒他記起,忙又依戀道:“那皇牆根下勾人的魂,這些年想起和爺在寧壽宮裡下過的棋,好似還歷歷在目,時而還能琢磨着往下的招數……只是碧涵如今的身份,哪裡還敢這做些奢想。”
說着彎起柳葉兒的眉眼,幾許悽楚閃閃流溢。
楚鄒盯着她的臉不說話,那鳳目熠熠,薄脣迷人,不置可否。轉頭見船已靠岸,小榛子正立在石頭上等着,便輕語道:“你先回去吧,爺還有些事。”
到底是帶與不帶?他這般叫人揣摩不透,只把曹碧涵撩得三魂出竅。卻不待她出口說話,他一道銀藍緞的袍擺卻已經拂了上岸。
“爺。”柳樹下小榛子微微弓身行禮。
楚鄒問他:“回來了,事情辦得如何了”
小榛子看了眼船上薄臉纖肩的曹碧涵,其實有些不解,分明爺不需要這丫頭也能解決案子,爲何卻偏要這般吊她胃口。臉上只不表露,答道:“那姓田的心甚大,派去的人已經輸給他三千兩了,他還不知收手,眼下正開始收網。”
那些銀子可都是楚鄒數年來刻雕的辛苦錢,這麼陪他玩。
楚鄒冷哼一聲,眉宇間幾許戾氣:“打聽到女人和孩子藏在哪裡麼?”
小榛子答:“就在三花巷子裡住着,那孩子有五歲了,聽說戶部左侍郎劉遠偶也會給點接濟。”
楚鄒便道:“就讓他繼續賭,輸到底了老婆孩子做抵押。”
小榛子瞭然,頷首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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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端午節一過,夏天就熱-辣辣的來臨了。
宮牆跟下多了嬰孩的哭啼,便顯得十分富有生機。相比於長春宮裡體相羸弱的七公主,備受寵護的皇十二子可真是個嗷嗷的愛哭鬼。這是皇帝目下最小的兒子,且母妃的後頭身家還恁般硬實,聽去瞧過的人說,小皇子生得圓胖討喜,鼻子眼睛頗有皇帝的痕跡。
楚昂那段時日也是心感快慰的,下了朝總會過去瞧上幾眼。取吉爲旁,給起了個名字叫作楚郆,可見心中對這個幼子的喜愛。他母妃孫凡身本來就是個白臉鵝脖子的美貌人,那陣子被養得珠圓玉潤,皇帝最近除卻在康妃宮裡宿寢,便時常到這邊陪伴她母子二個。
宮妃都快把鹹福宮的門檻踏爛了,送這個的送那個的只怕送得不能入眼。相比之下,同住西六宮的李蘭蘭門庭可冷清許多,皇帝雖然也給晉升了婕妤,可到底只去留宿過二三回,生的也是個小公主。孫凡真倒是高升了也不忘姐妹情,派人來送過幾回東西,李蘭蘭面上笑盈盈應下,聽說人走後便紅着眼眶咬着脣把東西棄了。雖然私底下有人疑心她的皇十一子死得如何,可偷喝催產藥的不是她自個麼?沒誰逼她喝。後宮都長着勢力眼,沒有人會替失寵的抱打不平,只有人去捧那得寵的腳後跟。
姐妹一場的恩情明面上還在,可實際裡這就算是完了。
六月頭上,陽光打着撫辰院裡白灼灼的刺眼,藍綠的矮檐子底下倒是依舊陰涼。“唷,瞧這小腳丫蹬的,存心濺你阿嬤水吶。”後院的闈屋裡頭,李嬤嬤正蹲在地上給尿了炕的小皇孫洗澡。
出了月子後長個了不少,似乎很是喜歡玩水,蠕着小胖腿子在盆裡舒適地蹭着。吐着小舌頭,和他爹那個壞小子很像,不愛哭,懶出聲,自個兒很有主意似的。也就是陸梨淡定,做好了他就是個傻小兒的打算,這要換作當年的皇后娘娘,又該擔心養出個什麼意外,把他抱去廟裡頭求神問佛了。
“嗚嗚~”應是洗得累了,粉嫩的小臉上有了幾許哭意。那兩腿間的小雀雀虎虎的,一哭又得尿。把李嬤嬤瞧得歡喜不行,便給擦乾了,包了尿片擱去牀上陸梨的懷裡:“總吐舌頭,怕又是餓了,我去給他熱點羊奶-子。”
尿片也是李嬤嬤提前在坤寧宮裡備好的,先頭還以爲是個小丫頭,恁是做了不少的粉色小兜兜西瓜紅的小布片,可想生出來卻是個搗蛋兒。
包得小屁股圓滾滾,一落到孃親的懷裡,小手兒就往陸梨的胸口蹭,蹭得陸梨軟乎乎的。陸梨可沒有奶給他喝。李嬤嬤不讓喂,一則怕姑娘家一餵了奶,那母乳一漲滿,身子就顯出了少婦的姿態;二來怕一喝上孃的奶,別的就不肯喝了,今後陸梨回了蕪花殿,他找不着人了怕要哭。
給喝的是去了腥的上等羊奶,每天城外牧場裡送來的新鮮頭一份。清早大師哥劉得祿處理好了,讓送菜的太監把當日的蔬果肉類一併送到院子外頭,然後由打雜漿洗的阿雲拿到竈房裡去。
阿雲就是當年和小順子對食的那個宮女老鄉,一直都在浣衣局裡打着下等的差。這些年得楚鄒和陸梨的接濟,宮裡的奴才沒有哪個比他們兩口子更忠誠。李嬤嬤取了奶-子便用冰鎮着,逢小傢伙餓了渴了便倒點兒出來熱上。
可也真能喝,吳爸爸託人特質了個小奶瓶,每天小嘴兒咕吱咕吱能喝好多。初時看他喝了小半瓶,以爲喝飽了挪開,不料一挪開就哭,沒喝過癮哩。喝多就尿炕,比去了勢的太監還能尿,一會兒安安靜靜不說話,摸着尿布糰子一探,果然就溼了。尿布不敢晾在外頭,隔壁耳房裡全吊着他的布片子。所幸是夏天,晾一晾不多會就幹了。
陸梨有時候便逗他:“再尿你吳爺爺該把你收走了。”
他也認不得吳爺爺是誰,眼睛就只是盯着陸梨看,烏亮亮的飽含着戀慕與新奇,一看能看上個老半天。忽而便咧嘴笑,又把小手兒小胖腿的往她懷裡蹭,蹭得陸梨胸口上軟綿綿。那時候陸梨心裡就有一絲奇怪的酸楚,感覺一輩子都有個什麼割捨不下了。又想起春禧殿簡陋的四角牀架下,他的爹爹楚鄒貪婪而霸道的一張俊臉,那樣狠地汲着自己嬌紅不放。這是他們的骨肉啊,一起在宮牆根下相遇、長大,然後做了男人女人的事,生出來這樣一個軟不伶仃的小糰子。
陸梨便俯下腰,親了親小天佑的額頭,把他放在身旁不讓討奶吃了。他自己蠕着手指頭玩,手上腳上的銀鈴子叮呤噹啷,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一睡能睡很長。銀鐲和腳鏈也是吳全有在宮外打的,雖然是個不能見人的小皇孫,可也得着宮裡親人們最真的寵愛。
陸梨給他起的名叫天佑,蠢娃子得天保佑,將來別學她也在宮牆根下遛狗兒。長得這麼像,他爹都已經和自己了斷了,碰上了可不好辦。
三月底聽說謖真部落發生了叛亂,完顏霍正室的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三互相廝殺了。
老大和老三向來親兄弟不和,老大和側妃生的老四好,老三和老二好。那陣子完顏霍正病在牀上躺着,老三便殺了老大,把父親給軟禁了,自己登上了王位。老四連夜逃出關外,跑去蒙古國求助。老三慌了,想毀了與大奕的聯姻,把九妹完顏嬌送去蒙古和親。可惜料不到的是,天亮一掀開簾子,完顏嬌已經逃出謖真不知了蹤跡。一時間諸國的局勢便又緊張起來。
困在西華門雲明樓裡一年的老五完顏辰算是回不去了,只得尷尬地繼續留在大奕做質子。只他倒好像也不急似的,似乎在爲二公主楚池擋了一劍後,他便不再如從前一樣整日焦躁,倒反見捺下心來看漢書寫漢字了。
五月一過,老高麗王便正式派了使臣來求和,這次是鐵了心的要重新歸附大奕,連躲在高麗十多年的齊王楚曎也給送了回來。
前來朝貢的使團,領隊的是他的親兒子——王世子李仁允,另有真勇大將軍樸在成陪同相護。
聽說那高麗王世子生得顏如冠玉,眉長眼長,端的是個玉樹臨風。和楚鄒一般上下的年歲,穿一襲硃紅大袍,謙恭而有禮。因爲二皇子在西南平亂,這回是由三皇子楚鄴在奉天殿前接禮的。戊寅日那天楚鄴服袞冕九章,氣度尊雅地從王世子手中接過禮單,那是皇帝頭一回看見這個一直名不見經傳的皇三子的天家風範。李仁允撩開袍擺屈膝於階前,拜手稽首間皆謹慎以表敬意。
齊王也帶着一家子大小站在那臺基下頭,四十出頭,相貌堂堂,五官與楚昂有一丁點相似。因爲經年打戰,顯得魁偉而桀驁,身邊的高麗公主大約三十七八歲年紀。
生的四個孩子,兩兒兩女,大的十四,小的得六歲了。因爲害怕,扯着母妃的裙裾躲在後頭,漢話說得倒是流利,可見他老十二到底沒有忘掉國家。
着一襲墨青修身長袍,擰着不肯彎膝蓋。前些時的確是僱了死士刺殺他老十一,但還沒出手便被老高麗王發現制止了,可惜不知是消息慢了一步通傳還是怎的,那“單暮”死士竟依舊提前一步行動了。英雄敢作敢當,做了的就認,他也不奢求楚昂能放過。高麗公主拉他扯他,四個孩子也在旁抹眼淚哭,好半天了才肯把袍擺一撩,悶聲道:“臣弟楚曎,愧欠皇恩,特負荊請罪回朝認祖歸宗!”
“老十二辛苦,回來便好生休養吧。”楚昂高高坐在金鑾寶座上頭,並沒有多言語,也沒有安排他回去見原配的王妃和兒女,只給另置了個府邸,然後派兵在外頭重重把守了起來。
聽說齊王妃得知丈夫帶着高麗公主和四個孩子回來,在府上哭得斷魂斷腸幾乎暈死過去,恨過、氣過、傷過了,最後還是帶着自己和側室的七八個孩子進宮來求情。皇帝沒予理睬,只是命張福寬撫了一番,派了馬車送回去。一貫聞風就是雨的肅王與慶王,這次倒是難得團結一致地沒出來幫老十二。大抵也覺得老十二的確過分了些,糟糠都不要了,家裡老婆孩子等了他多少年?
那王世子陸梨見過一次,六月初五那天李嬤嬤頭疼不止,她去三座門後面的御藥房找魏錢寶拿藥材。過崇樓的時候,看見空曠的場院裡一道真硃色的團領寬腰袍子迎面而來,只見面目生得清逸俊朗,上挑的眼眸,不語先自含笑。身後還跟着個二十七八歲的將軍,莫名幾分道不出的熟悉,眼睛似一直盯着自己腰間的玉佩看,靠近了驀然又移開。
陸梨按規矩搭腕施禮,那男子亦十分守禮地微俯身回了一揖,然後聽見他叫那個將軍:“是因爲過分美貌麼?樸將軍方纔似乎走了神。”
陸梨便猜這個應該就是高麗王世子李仁允了,走兩步又轉回頭看了眼自己,那玉面朱脣倒還真如宮人們說的俊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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