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九月出宮, 在最初的一個月裡, 楚鄒幾乎每天徹夜地睜着眼睛難眠,反覆在那刻入骨髓的思念與自責中煎熬, 後來便漸漸刻意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起,只是一門心地鑽入改政之事。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的感知過陸梨的訊息了。一句“我兒中意的姑娘”, 聽得他不適地蹙了眉頭,只按捺下心緒問:“狀紙現在何處,伯母可容我看看?”
婦人指着右邊的臥房:“就在裡頭桌子上擺着,和他妹子一個屋。”似乎怕被這位貴氣的客人誤會,又忙續道:“姑娘生得標誌, 人也勤快討巧, 素日一句‘展鵬哥’, 連我聽着都歡喜。我見鵬兒似也戀着她, 對她多有寵護, 一點的重活都捨不得她動手, 這便置了一院兩間的房。暫時年齡還小,就先用板子隔做兩間, 等過二年成家了就去掉, 將來生下三兒兩女的, 日子過得也有滋有味。怎想姑娘一意要進宮, 我也不好攔, 這便去了。一去沒多久就出了這樣的事,好好的一個家說散就散了。”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同人述過傷心話,自顧自說了一大堆, 將楚鄒往屋裡引。
楚鄒擡腳進去,卻果然是用一個板子隔成的兩間。外間應是陸展鵬的,一張褐色的木牀,簡單的桌子和櫃子,屋內沒有筆墨,牆頭上掛一套新衣,看褲長和肩寬,應該是個魁梧端正的好男兒。
楚鄒有曾數次問過陸梨在宮外的生活,陸梨只提到有個哥哥叫陸展鵬,卻從未說過箇中的細節。他才曉得原來在分開的幾年裡,曾有一個男子這樣寵護過她。兩個人隔着薄木板,近得可聞見呼吸的距離,白日裡少男少女,你耕我織……
這種感覺讓楚鄒忽然很難受,分明彼此已經是不該的身份了,可怎麼就是受不了自己不是她的唯一。
楚鄒不自禁往陸梨的裡間瞥了一眼。一樣昏朦的光線,褐木小牀比之外頭的要精緻一些,可見婦人一家對她的寬待。褥子上疊着兩套衣裳,青紅的布衣與襦裙,好像昨日才曾穿過。她總是有這樣的本事,來過的、離開後的地方,總能夠留下一抹獨有的氣息。榮華奢靡時是歡喜的甜,清平樸素了也自有怡然。
見牀下擱着一雙繡鞋,淺綠底繡花的面子,安靜地打着幽光,那般個玲瓏。楚鄒驀然想起春禧殿寂曠的宮樑下,箍着陸梨給她穿鞋脫襪的一幕幕。他就猛地閉了閉眼睛,輕啓脣齒問婦人:“她就睡在這間屋子麼?”
婦人略覺奇怪,怎麼好像這位公子對姑娘也掛心似的,但還是答道:“是了。一入宮門深似海,宮裡的皇子娘娘可是好伺候的?展鵬私下勸過她許多回,不願留,自從人走後就一個多月沒抒懷。可惜了,若是姑娘還在,身邊有個可心人叫他記掛着,他也斷不會一衝動就走上……”
楚鄒打斷道:“不可惜,宮,自是當去。狀紙在下便替伯母取走了,他日若翻案,也望展鵬能早日歸鄉。”
縣令陳寅等在外頭,楚鄒把狀紙遞給他:“既是樁冤案,就有勞大人重新複審吧。若能投案自首,便予以從輕處判。”又掃了眼漫山的水田,囑咐道:“縣衙派幾個人來,幫這一戶把田犁了,到時令便插秧。官府以言行表率,四鄰八鄉自都看在眼裡,這便是癥結所在。”
給陸家人把地都犁了,那還能說什麼?陳寅信服地點了點頭:“是,還是殿下有主張。”
回去的路上分乘兩輛馬車,雨後鄉間官道泥濘,車簾子被震得晃動,打着楚鄒的臉忽明忽暗。楚鄒忽然問小榛子:“近日宮中動向如何,父皇龍體可安泰?”
自從主子爺離開京城,就幾乎沒有主動打聽過宮中的消息,前朝自有方卜廉隔上二天便捎來一封短信,這才見第一次問起。
小榛子楞了一怔,忙答:“回爺,皇上龍體已大愈。前幾天紫禁城裡下了一場大雪,奉天殿月臺上的銅龜結了冰,像開出來一朵長壽花。因位向東南,監正大人說此乃聖恩普照,今歲江浙必將收成大好。皇上龍顏大悅,給直殿監上下都打賞了。”
又道:“龍擡頭那天,宮中主子們去遊了趟西苑園林,皇上和九爺都騎了馬。皇上不減當年裕親王時的風範,還射下兩隻鷹,把康妃娘娘瞧得眼睛都挪不開。小九爺也學得快,奴才們牽着繞兩圈就能自個騎了,倒是同行的七殿下顯得弱不禁風,從馬背上摔下來,回去後躺了兩天。不過萬歲爺似乎沒曾注意,只給小九爺打賞了一隻飛鹿擺件,宮裡頭近日還算熱鬧。”
果真是張福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弟,即便人不在宮裡,什麼卻都能不動聲色地知個清楚。
楚鄒漠然聽着,此刻的他已經默認了父皇離不開江錦秀,在母后去世的這九年,父皇已經習慣了身邊有這個女人的存在。但這些年閹黨勢力欺上瞞下,戚世忠隻手遮天,都沒少她吹枕邊風的“功勞”。
他已不想再置喙,只問:“小九和老七走得很近麼?”
這卻是問的周麗嬪了。
小榛子默了一默:“是,皇子所眼下就二位爺年歲相近,平日裡聽說常在一塊……皇上倒是不關注麗嬪。說來也是唏噓,當年風光盛寵的一位娘娘,如今對着貴妃和康妃,乃至孫美人李美人,也都是輕言細語謙恭退讓。皇上大約也是看着有些不忍,有去過翊坤宮二三回,但也就到這爲止了。”
“臘月底周麗嬪把出了身孕。”小榛子最後說。
楚鄒聽得抿下嘴角,少頃又冷聲問:“就這些麼?”說着一雙鳳目便瞪向小榛子,眼底光影深邃。小榛子擡起那張一貫麻木的臉,看到他的眼睛,卻悶了頭沒說話。
楚鄒一股氣就有些犯堵:“……她還在蕪花殿裡?”
四個多月了,多少個長夜枯燈煎熬,主子爺也楞是沒問過一句陸梨。原以爲總該是放下了,沒想到心裡一直知道她在蕪花殿。
小榛子有點意外,只得應道:“是。梨子姑娘自願去的,萬歲爺給了她兩條路,或出宮擇婿,或皇陵守陵,她不答應,只說捨不得宮廷,情願留在蕪花殿裡當差……恕奴才斗膽一句,爺眼下如履薄冰,行差一步則失之千里。與梨子姑娘的身份……既爲天家與世俗不允,便爲了彼此好,爺也不該再往心裡惦記。”
他向來只靜觀不多語,一番話說得躊躇,卻終究硬着頭皮說完。作爲一個太監,這本是逾越了,但也恰證明了他已出師,不再盲從於父皇與張福,唯只忠於自己。
楚鄒並無責怪。
出宮擇婿……皇陵守陵……
陸梨若是肯,便不會棄了那戶給予她家庭溫情,把她捧在手心寵護的人家,卻掙着要進宮了。自小便在心中將恩怨計算分明,那老太監養了她一條命,錦秀不死,只怕她心中的執念便不泯。
傍晚天青雲墨,車篷在官道上一顛一抖,楚鄒垂在袖中的手攥了攥,清削的俊顏上眸光漸然變冷。
住的是杭州城郊的一處清淨小宅院,到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亥時了,一場雨下過之後又清颼颼的寒涼。屋子裡亮着黃朦的光,小翠傍晚買了只叫花雞,又提回來兩盒蔥包檜兒,才熱了正打算吃。討梅坐在梳妝檯前上胭脂,那眉梢眼角俏麗,看起來心情甚不錯。
楚鄒對她二個向來睜隻眼閉隻眼,並不過於約束。討梅的父親就在浙江做着知州,出宮後叫楚鄒陪自己回去一趟,這皇子爺陪侍妾回去的意義可就大爲考究了,楚鄒沒陪,但準了假讓她自個兒回去。別個姑娘進了宮一輩子恐怕也出不了一回宮門,她這才進宮不到半年,就得了爺的旨意可以回孃家,說出去臉上可都是風光。這不,那脣紅塗得一撅一抿,就跟春花兒似的嬌俏。
小翠看得心裡不爽落,指不定回家後怎麼吹噓爺寵她呢。知道她下午睡多了晚上沒吃,小翠也不叫她吃。
乍看見楚鄒修長的身軀從門下進來,趕忙迎出去,爲他摘下雨傘和油衣,巴結道:“奴婢買了叫花雞,聽聞爺好這一口,這就給爺留着捨不得吃。爺怎的到這時候纔回來,眼瞅着都熱過兩回了,快嚐嚐。”
說着把盤子呈給楚鄒,如果沒有陸梨,她是真心想疼這位廢太子爺的,已經貼心地把雞身子切成了細條兒。楚鄒原已腹中飢餓,怎的掂了一筷,卻想起陸梨小時候燒的“叫花雞腿”。人小做不來全雞,也不曉得從哪裡扯下來一把雞腿,用黃泥巴燒了就醜吧吧地端去給他,味道卻香酥,荷葉中帶着香菇與八角茴香的味兒,是這市井小攤上根本比不來的。一時便失了胃口,只冷淡道:“外頭用過了,夜已深,便伺候你爺安寢吧。”
兩個連忙過來給他打水洗漱,這個去下他靛青的袍服,那個的手環過他腹胯解下腰帶。然後小翠蹲下來給他洗腳,討梅擰了毛巾給他擦臉。楚鄒任由服侍着,似已成習慣。
自從出宮後他就沒容她們兩個再上過牀,今日或許是這春雨霏霏,怎的望着他一襲素白的斜襟中衣,看着他修勁的長腿和那俊逸的五官,心裡就莫名地跳得慌。
討梅便抿了抿紅潤的嘴脣,體貼道:“南邊氣候溼涼,瞧這雨下的冷颼颼,深夜裡醒着睡不着,總聽見爺在隔壁咳嗽。外頭不比宮中有地暖,妾身今晚上挪了被子過來,好歹不讓爺身邊空着竄風。”
小翠聽得就不高興了,自己還叫“奴婢”,討梅佔着是淑女的身份被指來,她就是“妾身”了,說得好像爺已經得了她身子似的。
小翠就撇嘴:“被掐紅了脖子的也不知收斂,放你在爺跟前胡鬧,爺一晚上都甭闔眼了。隔天在公堂上提不起神,存了心傳回宮裡落大臣們話柄。爺累了這一天,還是自個兒早點歇息,奴婢這就去給爺灌兩壺湯鼓子,水比人安靜。”
她自個不討主子爺中意,就也甭想讓討梅得意。一雙對兒眼不饒人,話裡話外透着陰陽怪氣,把討梅奚落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
討梅是見過楚鄒的風流雅俊的,七月祭典那天的春花門下,楚鄒頎長的身軀抵着宮牆,把陸梨摁在牆面上親。陸梨被他箍得只能踮起腳尖,他綿長而霸道地吻着她,把她的脣-瓣都咬得變了形。隔着一道拐角,討梅都可以聽見兩個人吧唧吧唧的口水聲,還有陸梨被他擰着腰臀的瑟瑟哆嗦,原來陸梨的純都只是在人前,她在他跟前竟是化得那樣的媚。
如果自己跟了二皇子就算了,以二皇子的英武和剛烈,也一定能給予自己作爲一個女子的滿足。可是跟了楚鄒,討梅就看不得楚鄒視自己爲空物,跟了他,她就要他把給陸梨的同樣也給自己。她從來不服被誰比下去,尤其是陸梨,她可以做得比她更好更貼合。
但除了有督察嬤嬤在門外站班的那幾個晚上,楚鄒軋着她故意晃了兩下被子,後面卻都沒有再碰過她。可他軋着她的時候,那清健的身軀和味道,卻讓她滿心口都在怦怦跳動,她甚至可以感知他硬朗腰腹之下的偉岸,她有多麼的渴望想要得到它。
看不得楚鄒爲了陸梨守身如玉,後來便趁楚鄒闔眼的時候,偷偷地褪了衣裳和褲裙,想要往楚鄒的被窩裡鑽。楚鄒卻很敏銳地睜開鳳目,猛地掐住了她脖子:“再往下褪一件,今兒就別怪爺手下不留情面。”
那目光好生冷鷙,滿滿的厭惡不遮不掩。早前就已聽宮人們議論,說皇四子雖是萬歲爺幾個兒子中最爲俊美的,可自小討厭接觸女人,她見他對陸梨那般百千柔情,還以爲都是訛傳,不料那天晚上卻是真真的見識了。
討梅被掐得上不來氣,於是嚶嗚道:“殿下饒命,妾身是梨子的好姐妹,是真心實意代她服侍主子。”
她那時候褪得只剩下一抹小衣了,胸脯並沒有陸梨的墜和美,可也翹得十分厲害。楚鄒竟看都不看,只冷漠道:“既知是姐妹,便知什麼是當做什麼不當做。”然後鬆開,之後的一個多月便都是分開一個睡牀一個睡地板。
姐妹夫不可撩麼?
所以討梅纔會挑着陸梨沾了愛漬的褻褲去找她。
脖子上那兩道紅就是這麼印下的,只不曉得什麼時候竟被小翠偷看了。哼,說穿了還不是一樣惦記着,怕這位爺要了自個的身子。
“你正經,你不想?總躲在外頭偷窺什麼。”白塗一晚上的胭脂,討梅只得端了盆子訕然出去。
楚鄒也不管,兀自隨她們去。春雨霏霏勾人心生情念,那長夜漫漫無眠,兩眼睛望着灰濛的帳頂,怎麼全是白日看到的淺綠繡鞋兒。不纏足卻天生纖柔,就好似一條靈動的魚,和她的身子一樣無處不光滑。輕輕捻在掌心,那嫵媚的長裙便不聽由使喚地爲他而打開,那樣的深邃與甜,攻進迎出的全都是柔情蜜意。都多少次了還嫌他太用狠,動一動,她便疼得沙沙綿綿地嬌喚……
“爺呀……爺呀……嗯……”
想一想那喘息就能要了人的命!
楚鄒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今夜怎的忽然生出這般隱匿的衝動。他便從胸口掏出一方手帕,寂夜昏幽的光影下,那潔白的綢面上是一朵嫣紅的牡丹,兩隻蜻蜓在花蕊上方比翼雙飛,是她初次的紅。在那個死人的寧壽宮臺階上,他第一次強硬地杵進了她少女的嬌弱深處,因爲不願給她留下任何離開自己的退路。
是有多麼的自私,如果不去動她,沒有半誘半逼迫的叫她和自己好,此刻都不用這般的自罪與自責。
“《春秋.管子.牧民》:‘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四哥既是禮義廉恥都不要,倒不如先殺了九弟吧。”八歲楚鄎一字一頓的話音又在耳畔響起。楚鄒回想出宮前轉頭,看見陸梨一路喘着氣,藏在宮牆後滿目不捨地盯住自己,一貫嬌妍的雙頰怎麼忽然那樣白。他便痛苦地用帕子覆中雙眼——
“好麟子,要你一次,把爺殺了吧!”
“嗯……”夢中卻依然還是放不下,此生對不起她,真的沒辦法把她丟給別人。一夜便又回到七月末的廢宮裡,和她在星辰之下繾綣一次又一次……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三月的西湖好比西子猶抱琵琶半遮面,清晨的湖邊煙雨朦朧,奼紫嫣紅始才復甦,花船裡傳出姑娘們慵懶的迎客聲。小榛子揹負雙手,迎風站在一層的甲板上。
楚鄒散漫地掂着青花瓷盞,端坐在二樓的窗口上喝茶。那筆管條直的身軀,棱角分明的脣線和俊逸的五官,卻如那宮廷之中的尊貴少年不無一二。
忽而鳳目銳利地瞥過來一眼,幾分冷漠、幾分似在等待的倨傲。只叫曹碧涵心口便是一跳,正在調琵琶的手指也生澀了,她看他這一眼,便曉得了他就是他。
光陰隔去快五年,萬般沒想到當年那個被廢的東宮太子竟變得這般英冷霸氣,她心底些微畏懼又諸多戀舊,到最後便只得清着嗓兒叫了他一聲:“爺……”
“咯噔——”
楚鄒茶蓋子略微一頓,卻沒有吭聲,大略是在等她的解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