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嬤嬤料不到,如何時間過去了十多年,張貴妃卻忽然尋出自己問起這檔子事。到底宮牆根無有秘密啊,這後宮要起亂了。她怕把陸梨牽扯出來, 便只是默着不敢應話。
張貴妃勾脣冷笑一聲, 又繼續道:“你可以選擇不說, 本宮既能問你這句話, 那便是心中早已有了數, 你說與不說, 都不妨礙本宮將她鬥倒。但你該知道的是,她也在暗中找你, 你今日說了, 本宮尚能發發慈悲保你一命, 否則等到她把你揪出來,那時下場你自己想象。聽說你老家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算算年紀也都是膝下兒孫滿堂了, 最年長的大孫子歲初剛當爹, 說起來也是四世同堂。你進宮前的同郡相好李大壯,當初爲了救你被折斷了條腿,娶了門妻難產死了,幾十年也都一直鰥着。你今兒若說出名字,回頭給本宮在皇帝爺跟前做個證,事成後本宮賞臉放你出宮回鄉,你還有二三十年好活。你不說,本宮也一樣有法子鬥倒她,可你還有多少日子活頭?是進是退,你自己掂量。”
她故意不提及樸玉兒生孩子一事,只把矛頭指向錦秀。話說着便端起邊上的銀耳羹,輕輕舀了一小勺。
沈嬤嬤果然聽得眉間一顫,到底那宮外頭久遠卻又曼妙的煙火人情深深漫溢上來……哎,困在這宮裡太久把人都困傻了,這得有多長的歲月,久得她都以爲那些人和事早已是上輩子的空幻……她默了很長時間,最後便雙手伏地不再擡起。張貴妃看出來了便揮揮手,命身旁一干人等屏退出去。
……
秋天吳爸爸易火燥睡不安穩,陸梨去御膳房給吳全有送了一摞配好的茶包。回來一腳跨進鹹安門,就看見沈嬤嬤抱着個包袱從廊檐下迎面過來。
這陣子院裡的荒草被戚世忠叫太監過來除了不少,沒了那拂來拂去的舞動,青灰石地磚上一片光禿禿的,倒越發顯出廢宮的空曠與寂寥來。
晌午日頭朗朗,陽光打着人的眼睛,看過去人的衣帛也似暈着一層淡光。陸梨看見沈嬤嬤先從自己的屋裡出來,然後又頻頻扭頭往楚鄒住的春禧殿看,目中像是隱含着幾許感慨又或不捨。她就好奇地住了步子:“嬤嬤這是要去哪兒?”
清脆的少女嗓音,聽得沈嬤嬤詫然擡頭,略微現出一絲慌亂。但想想又還好,畢竟宮裡無人曉得樸玉兒還生了個女嬰,早點把錦秀鬥倒了還安妥。
她便鞠了鞠腰,答道:“原是老奴該辭行了,四年前貴妃娘娘把老奴安排在殿下身邊,如今殿下在前朝風光無限,身邊又有了姑娘照應,老奴的差事也就無甚要緊,這就還回去歸貴妃安置。”她故意這麼說,把自己說得好像是張貴妃的人,是不願勞陸梨再惦記。
陸梨前些天原看見過一次沈嬤嬤從外頭悄悄回來,當年楚鄒跟前的人皆是張貴妃安排的,此刻聽了倒也不覺得意外。她便不好挽留,只說道:“嬤嬤人好着哩,這些年殿下禁在這廢宮裡,身子又時時不好,得虧嬤嬤悉心照拂。殿下是個記着好的善心人,將來嬤嬤若遇了難處,便還託口信回來。”
她也不過就十四五歲的青春年紀,卻像是已當着楚鄒許久的家,當得那般自然而然。這些天沈嬤嬤把他小兩個的恩愛盡都瞧在眼裡,打心眼裡是安慰的。
回了陸梨一禮,抱着包袱從她身旁走過。
清風拂來少女發上的幽香,沈嬤嬤睇了眼陸梨正扭着帕子的手,不禁又想起當年她剛出生時洗澡的模樣。小手兒嫩嫩的,攥得像個小肉球,哭得哀哀哩。這次幫張貴妃做完差事,今生就再也不見了,四方紫禁城裡的一切都將是過往雲煙。她就想讓陸梨至少知道一下那個歹命的女人。
沈嬤嬤便停下步子,試探着喚道:“姑娘留步。”
陸梨回過頭來:“耶?嬤嬤可是有話要說?”剪水般的眸瞳裡噙着笑。
沈嬤嬤說:“姑娘可曉得一個叫樸玉兒的女人?”
“樸(piáo)?”陸梨聽得一愣,這樣的姓倒不像是漢人的姓了,便搖搖頭,滿臉茫然。
沈嬤嬤看得有些不忍,但還是慢聲道:“姑娘不曉得也正常。這話說來就長了,十八年前倭寇進犯高麗,大奕王朝替高麗平了亂,高麗王爲了答謝,給隆豐皇帝進貢了二百多名淑女。那樸玉兒就是裡頭頂頂美貌的,閉月羞花,人間尤物。也是紅顏該遭人嫉,萬禧把她安排在東筒子盡頭的闈院裡一住就住了四年,老奴也跟就在她身邊伺候了四年。剛來的時候與你一般大年紀,連漢話都說得磕磕巴巴,笑起來時倒也討人歡喜。可惜啊是個傻女人,傻,愛了一個天註定不該愛的男人,那人的身家地位可是她能高攀得上的?生下來一對兒龍鳳胎,身子還沒捂暖呢,最後自個兒就先死了。哦,姑娘別誤會,這不是在影射姑娘,太子爺對你是情真意切的,姑娘他日必貴不可言。我這麼說,是因爲看見姑娘的臉想起她來了,日後姑娘若記着這個名字,想知道她長什麼模樣,便拿起手邊鏡子照照,那鏡子的就是她的樣子了。”
說着堆起眼角幾絲魚尾紋,慈善地把陸梨再看看,便欠了欠身子往外走。
陸梨乍聽得回不了神,什麼叫往鏡子裡看看……龍鳳胎……心中莫名略過幾許空悵。待要再問那個男人是誰,沈嬤嬤一道微胖的老婦身影卻已往門外臺階矮下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看到牀面上安靜地擱着個銀鐲子還有一枚小三角的掛飾。像是由原本一個玉佩打碎成了兩片,然後各自用繩子穿起來,而她這個只是其中的一片。鐲子成色亦很平常,對着陽光認真一端詳,看到內壁上刻着一個小小的“樸”字。日頭透過窗眼暈出一圈朦朧,那銀面泛着陳年的舊光澤,像在無聲陳述着什麼久遠的故事,她怎麼多看了兩眼,心裡就奇怪地揪着不舒服。
那天晚上的陸梨便入了夢魘,彷彿被擱放在一個漆黑的炕頭,正在嗚哇着小嘴兒大哭。她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費力地踢着身上的舊褥子,像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嬰兒。有什麼熟悉的、非常渴望的東西正在向自己靠近,帶着那徹骨的不捨與愛憐,她也渴望它,也不捨得它,心裡嚶嗚着無數的萋哀卻對它述不出話來。忽然地一閃,它卻又頓地不知了去向。陸梨的心就重重一顫,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
八月中秋,月亮銀盤兒似的掛在天空,將春禧殿打出寂夜幽藍的清影,然後就看到身旁楚鄒沉睡的樣子。十八歲的楚鄒臉龐俊逸,五官英挺,似是因爲白日裡負荷了太多,睡夢中也像斂着一絲沉鬱,叫人看了忍不住疼惜。
若是沒有發生過那麼多的事兒,陸爸爸還活着,吳爸爸也康健地當着差,小九爺與楚鄒無有生隙,就是一直與楚鄒在這座廢宮裡過着也很好呢。可是她得報錦秀造下的仇。
不是沒有機會給錦秀下毒的,可是下了毒錦秀未必會吃。錦秀不比張貴妃,因着皇帝對張貴妃的倚重,後宮缺之不得,錦秀目前也無有膽略去挑釁皇帝的底線,因此張貴妃在宮裡是肆意且寬心的。錦秀對飲食卻極致之仔細,慣用着專用的銀勺兒,倘若覺得那銀勺兒還不放心,有時便故意把東西勻出一份打賞給下人,叫下人先吃,她宮裡的奴才都怕給她試膳食。陸梨原本想來日方長總有機會,哪兒想卻被指給了楚鄒,行動倒拘束起來了。
似是因爲擔負了陸梨的仇,近陣子的楚鄒卯足了勁兒往上掙,上朝時在前朝謙恭隱忍,下了朝又到皇帝跟前戳腳子站班。一個皇子爺每日扶着皇帝的輦轎從宮門裡赫然出來進去,那扶轎子的事兒按制本該是太監做的,他一個廢太子都做了。宮裡奴才們表面謙恭忌憚,暗地裡亦沒少當做笑料嘀咕。
陸梨忍不住心疼地撫了撫楚鄒精緻的薄脣。夜風透過被褥的縫隙吹進來,使得腰背有些涼,近陣子被他要得勤了,原本早該到的月事過了四五天還不見影兒。陸梨心裡無底,想到白天沈嬤嬤對自己說的話,怎的忽然有些迷惘和楚鄒的未來,不由將身子往楚鄒邊上靠了靠,想要取他的暖。
那柔軟貼近胸膛,楚鄒便無意識地把她在懷中一攬。呢喃着清澤的嗓音問陸梨:“可是做夢了,害怕了?”
他自得了她後,無人時對她的語調總是百般柔情,與少年時的冷薄判若兩人。陸梨心一暖,應了他一聲:“嗯。”
“吱溜~”楚鄒便貪戀地啄了啄她的嘴,將她往身下一沉:“有爺護着你,幾時都不需要怕。”
那清健條長的身軀壓得陸梨透不過氣,陸梨的腿被他往兩旁掰開,又氤氳地應了聲:“嗯。”
……丑時末了的寂曠殿堂之下,靜得壓不住粗淺交錯的喘息聲響,兩個人在被褥裡蠕了半個多時辰,後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謖真王完顏霍此次朝貢還算心誠,皇帝也就以禮相待。八月十五那天宮中設了招待宴席,十六請了戲班子連唱兩天,十八日遊萬壽山,到十九那天便去了郊外的馬場秋狩。
留了張貴妃與德妃淑妃在宮中掌事,後宮去的除卻幾個育有子嗣的宮妃與小公主皇子,連同懷孕的孫凡真和李蘭蘭也帶上了,月份小肚子還沒起來,到底總窩在宮裡太悶,皇帝便賞了恩典一同出城去散散心。討梅託了二公主楚池,春綠得了康妃的提攜,也都一道有份兒。
原本康妃錦秀是沒旨意去的,皇帝並未有叫她。只楚鄎在出發前一天過去請安時,對錦秀說了一句:“我明兒要和四哥學騎馬了,太-祖皇帝在馬背上打下的江山,我身爲大奕王朝的龍子皇孫,可不得這般怯弱,我得學着克服它。”
錦秀聽了便從屜子裡取出一副嶄新的護膝與護肘,然後撫着腰蹲下來道:“九兒不說,錦秀也有這樣的意思。從前倒是總想叫你學,可殿下那時的眼睛……身邊也無有妥帖人照應。如今有四爺在,倒是叫我放心了。”說着就撫了撫楚鄎白俊的小臉蛋,目中幾許滄瑟與愛眷。
錦秀那天沒上妝,似是洞穿了楚鄎對她暗生的芥蒂,稱呼間也時而不自覺地謙卑下來,不再用“本宮”與“小九兒”,而改叫“殿下與錦秀”了。楚鄎本是有意叫她聽出自己與四哥親近,不再依附她,怎的真被她聽出來了,心中卻又頓生空落。他依舊是戀眷着錦秀的,可是眼睛卻又不自覺地往她的肚子那裡看。
錦秀似察覺了,便低下頭一默,復又擡起頭暈開笑顏:“算起來,進宮已有十七年,這皇城裡不倒的是宮牆,唯人情卻是最短最留不住。我近來時常夢中見到從前的夥伴,她們對我笑,亦或對我哭,有多少是拉過手起過誓的姐妹,轉頭卻又冷麪薄情了。但這都不怪她們,這原是宮廷百年沉澱下的精髓。只是聽說常夢見死人不好,夜半醒來常感心頭空空,就好像被她們召喚着,整個人也將要遁入那空境。唯怕哪一日醒來忽然身邊便真空了,再看不見我們小九兒……呀,瞧瞧我,這都說了些什麼,殿下自去玩得開心就好。”
她說着潸然地抿了抿嘴,悄悄輕拭了一下眼角。
那天的錦秀容色莫名的有些白,楚鄎立在旁邊看着,竟一瞬很怕她會因爲父皇的失寵而自殺。便一意求了父皇的旨意,央着拖着錦秀一塊兒去了。
人都道天路難行,誰卻料人間道更難走。楚鄒與陸梨費盡了苦心挽回小九、拉攏中宮與皇帝,就等着看錦秀失寵落馬,怎知蒼天竟是給了她那樣的機緣,讓她在那一趟把胎兒去得轟轟烈烈。
是辰時初從東華門開始出發的,一向身子骨甚好的九郡主完顏嬌不曉得早膳用了什麼,半道上頻頻泛胃酸,皇帝便叫楚鄒和老二護了宮嬪與年幼的皇子公主們先走。自己留下一部分人馬,與完顏霍父子在路邊亭子下暫作休憩。
秋日乾燥,侍衛們都往亭子旁的茶棚裡討水喝,卻忽然從暗處閃出來百數名黑衣套頭蒙面人,聽一聲喑啞高麗暗語,各個便手持利劍與鋒弓包操過來,行舉兇猛且招招致命。待楚昂發現不對勁,那時侍衛們多已飲水中毒。那刺客應是衝着完顏霍與皇帝去的,陸梨本護着楚鄎躺倒在車廂板上,眼看着呼嘯的利箭射向楚昂,怕再失去父皇,八歲的楚鄎忽然心中鈍痛,便掙扎着爬起來衝向對面。
錦秀就是在那個當口從角落裡撲過來,不顧一切地護出了他們父子兩。然後一支利箭便險險地擦過楚昂的臂膀,另一支便射中了錦秀的肩背。是帶着毒的,等到楚鄒帶着人馬從前頭率兵趕來救駕時,便看到錦秀已經緩緩地從父皇后脊剝離開,然後躺倒在一片汪洋似的血水中。
那麼多的血,刺目鮮紅,就彷如五歲那年御花園裡的一幕,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
最近看到好幾位小夥伴說時間線看不懂,我今天回頭掃了兩遍,好像確實有點。
部分採用倒敘這種寫法是沒有變的,有可能是我倒敘得太早了些,最近會抽空把前面那幾章稍微調整下,以免影響大家的閱讀。實在抱歉,一開始預估是三章內可以把倒敘的一段跳躍過去,誰料中間牽扯的關係太多,竟寫了□□章,5555,早知道……就不……自作孽……那什麼/(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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