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總是曠達而高遠,騎射場上涼風習習拂人面,楚鄒緊拽繮繩高坐在馬背上。那一襲玄袍在風中勁舞,叫貴女千金們的眼睛紛紛拋來愛羨。少年的心中是受用的,英姿颯爽,意氣風發。
雖不常出宮,然而騎技卻甚好,下江南時便常一個人在官道上騎馬巡視。四歲的楚鄎仰望着太子四哥,小臉蛋上滿是崇羨,渴望與他同騎。邁着碎步子隨去他的馬背後,彼時人多,他個兒矮小,無有誰注意到。
楚鄒正揮鞭欲行,那西域駿馬揚起後蹄子,一腳便蹬在了正走過來的楚鄎小臉上。馬尾巴橫掃進他黑亮的大眼睛,身子被踢得整個兒朝後甩。等到奴才們驚惶地把他抱起來,便只見口眼鼻三竅淌血不止,小身板兒恰磕在石塊上,抱回宮時已經不能出氣。
申時的東華門,兩排金吾衛着黑色彪紋袍,頭戴尖頂飛碟帽,像神兵天將般一動不動矗立在門下。忽而便聽耳畔車馬凌亂,看見御駕直打門外進來,皇帝懷裡抱着個昏沉的幼子,胸前沾染血漬,一下輦便大步往乾清宮踅去。
“咯噔咯噔”,皇太子楚鄒策馬緊跟其後,身上一樣沾着半乾涸的血污,“迂”一聲從馬背上掠下,便要跟着隨進去。老太監張福拂塵一伸,卻將他攔在那高紅的門庭下,弓腰道一句:“殿下還是等在外面吧。”
蒼老沙澀的太監嗓音,不掩悵然與無奈。
楚鄒頓在門前,那兩扇紅門洞開,怎生卻像一堵無形的牆,又將他生生排斥。看着御路石上皇帝懷攬九弟的身影,那般的冷雋而蕭索,便如同看到了九年前的一幕……總是傷害他的最看重。
楚鄒便明白過來,痛苦地抿了抿脣。然後對着那背影,撩開袍擺重重地在漢白玉階前跪下。
緊接着整個宮廷便亂了,太醫院、御藥房,連帶着御膳房都忙碌起來。
小麟子原本正在給陸安海取藥的路上,便見那不論放了假的、或留守在宮裡值班的老太醫們,一個個皆穿上官服,帶着藥童急將將地往乾清宮裡趕。連負責曬藥的直長魏錢寶都被派去了前頭待命。
皇九子楚鄎傷得很重,被踢傷的左眼和大半個臉都腫起來,胸骨腕骨和膝蓋也傷得不輕。胸腔因磕在石塊上,裡頭積了淤血,抱回宮時已經奄奄一息。
小麟子從坤寧宮後門偷着跑進去瞧,只看見一盆兩盆乾淨的清水端進去,端出來時已染了紅,就如同當年楚鄎生出時的惶恐一幕。
從八月十六那天傍晚回來,到十九日清晨了還是不能醒。高燒使小嘴巴乾涸得結了皮痂,充血的眼睛也漸腫成黑紫。楚昂衣不解帶地守在牀頭前,幾夜也未曾闔眼,儘管張福提醒了幾次太子爺在外頭跪着,他也彷彿沒有聽見,不吩咐起來也不吩咐進來。後來張福便不敢再說。
向來注重儀表清貴的帝王,下頜上佈滿了胡茬,沒有人能理解他在孫皇后去世之後的孤獨。這天下留給自己,他一人在高處無可分擔,父皇與皇兄治下的攤子千瘡百孔,讓他走得步步維艱。唯剩下這個稚子成了他唯一的暖藉,是他在沒有孫皇后的情況下,真正一口湯水一口藥汁兒撫養長大。看着那牀榻上像極了孫香寧的小臉蛋,楚昂險近都要崩潰。
一直用着各種方法都不醒,藥也喂不進去。最後太醫施完針,只得冒死直諫道:“若是過了今夜子時尚無動靜,小殿下……只怕是就要過去。”
殿脊下光線幽寂,皇帝端坐在正中的明黃龍椅上,聽見這句話垂着的手指便顫了顫。太醫不敢打擾他,連忙垂着腦袋一步步弓身退出去。
傍晚的時候,大公主楚湘和駙馬楊儉,還有壽昌王夫婦便急急地進了宮。
乾清門前秋風拂盪,楚鄒一直在階前跪了足足三天三夜,宮人們出來進去,並沒有誰人敢顧及他的存在。楚湘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少腹微微有些隆起,楊儉牽着她走過來,她一路看着弟弟的側影,眼裡是憐疼並悵然的,但是說不出什麼話。爲着這個自小重情,卻偏偏又命中註定傷情的弟弟,只是默然嘆口氣便走了進去。
楚鄒看了眼大皇姐,心中自責而絕望,無力辯言。
楚祁在他跟前頓了頓,原本是準備要走的,後來終是說了一句:“你心中裝的太多,甚麼都想要顧及,世事又豈是都容你掌握。”
年已十九的楚祁看上去越發地寡淡,言語表情亦是冷漠。楚鄒知道他的心是死的,他也不介意父皇在後宮與誰人好,連對待那樣好的大嫂也都是素來無話。他的言語裡有牽罪,其實一直有芥蒂楚鄒從小胳膊伸得太長。但楚鄒有他所想要爲母后堅持的,楚鄒只是低着頭,什麼話也沒有解釋。楚祁便一如他五歲那年,袍擺掠過他的肩,扶着方僷進去了。
給壽康宮萬禧送膳的劉老太監腿腳扭了,劉老太監是魏錢寶的同鄉,這些天陸安海便代替他跑兩趟腿。
小麟子陪着陸安海等在外面,每每回來路上便總能看見楚鄒蒼白而憔悴的身影。秋風瑟瑟,他就跪在那風中無有人搭理,小麟子看在眼中是心疼的,只是隔着銅鎏金獅子難以移動腳步。
陸安海扯着她袖子叫她走:“甭看了,甭看了,走吧。”
這小子註定坎坷多劫,跟着他你得受苦哩。
楚鄒應該也聽到聲音,只是垂着肩膀彷彿沒有察覺。他的高高在上與她無關,忽然間被衆目唾棄,也一樣不希望得她垂憐。兩個人就只是隔着夜色默默着,她穿過他的身旁,誰也不去看誰,不理會是誰對誰有動過了心。
沙漏無情的走着,後來到了晚上,人們終於想起來許久未曾見過的錦秀,便急忙去壽康宮把錦秀請了來。
錦秀衣裳穿得樸素,這些天都在吃齋,臉龐看上去也是憔悴。顯見得在知道楚鄎出事的當日便在擔心。進了坤寧宮的殿門,看見皇帝憔悴的雋顏,眼裡的水光便宛如千言萬語又道不出,只是按捺着福了一福。
楚昂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目光是複雜而無力的,帶着一絲最後的希冀與祈求:“你幫朕,喚他醒來。”
喑啞疲憊的嗓音,然後命將宮人驅逐,只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旁側的龍椅上等待。
錦秀趕緊踅去牀頭,那牀上的楚鄎高燒忽退忽起,已經臉色都透出青灰了。她的指尖撫着他腫脹的小臉,眼淚便淌下來。俯下-身子,只是重複着輕輕喚他,喚他“鄎兒、小九兒……”這個沒有得過孃親疼愛的孩子,他幼年來自母性的溫柔全是錦秀給的。
繁複的天花藻井下,深夜的乾清宮清涼。無有人侍立,只有皇帝在龍椅上枯坐着,聽錦秀一遍復一遍同楚鄎回憶那幼時的點滴。
燭油孳孳燃燒,到了臨近子時末了的那刻,楚鄎的手指頭忽然便微微地顫了顫。那乾涸開裂的小嘴似吃力張開,含糊不清地乾啞了一聲什麼。
錦秀先以爲是幻覺,後來便猛然吃驚地站起來,喚了一聲:“皇上。”眼睛低下來看着楚鄎,說不出話。
楚昂大步走到牀前,然後便看到兒子另一隻未傷的右眼,眼睫毛微微啓開一絲縫隙。
那已經是楚鄎昏厥過去的第四夜三天了,在所有的人都端着一顆心,以爲他將要過去的那一刻,他卻忽然醒來。大半夜暗寂的乾清宮亮起了通透的燈籠,跪候在門外的太醫與奴才們頃刻便忙碌了起來。
楚鄒便是在那一瞬間終於暈倒過去,原不過十四歲的初長少年,能連跪了這樣久,靠的皆是一根繃緊的心絃。楚鄎一醒,他便在那滲涼的磚石上癱軟下去,被管事馬太監叫人半夜背了回去。
這件事楚昂沒有責怪楚鄒,但也沒有再見他。御馬監的一應太監和官員都被默默處置了,或仗斃的仗斃、或降職的降職。楚鄎又搬回了鍾粹宮,依舊吩咐錦秀在跟前照料。沒有人知道,楚鄎在那個下雨的三所殿前見過錦秀後,後來便幾乎每天傍晚都跑過去偷偷見面,錦秀與他說想他,給他帶好吃好玩兒的,楚鄎心中對她的依賴從來沒有削減,只是幼小的心已學會擱藏太深,並沒有告訴過別人。
在被西域烈馬踢傷後,他的左眼雖然救回來了,外表看着差不多,但裡頭的瞳孔已無法聚光,成了弱勢。青紅腫大的小臉叫他覺得恐怖,所有能看見影子的地方他都不敢正視。他的左手骨也有些歪了,這在他四歲尚小的年紀了,是一個可怕的打擊。
太子四哥自此在他的心目中,成了一個高遠的、閻神一樣的存在,只敢遠遠瞻望,靠近一份便是無可測知的傷害。一如宮牆下那些奴才們的所說。
楚鄒後來多次去鍾粹宮探望,但一提起他的名字,楚鄎便慌張害怕。在楚鄒緊接下來的那幾年,後來便一次也沒有見到過他的小九弟。東宮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並不似最初以爲的風光,反倒是淒涼與鄙薄難掩。
沒有人知道曹碧涵是什麼時候走的,只是等到楚鄒記起來她的時候,她的屋子已經像許多天沒有人住過。她的父親從始至終就不是個清官,留下一個賬簿只是爲了必要時用以保命。如果她再繼續助楚鄒查下去,那麼她父親的那個小兒子便要因此而保不住。曹碧涵一向引以爲傲的清廉沒有了,反倒被父親連累了一身濁,心知再配不上太子,而太子在宮中的尊崇亦不似她先前想象得那般風光。他一個人萋萋跪在乾清門前,奴才們從他身旁掠過,竟宛若無人,她見了,後來便選擇了離去。連帶着她父親的那個賬簿。
皇帝寵幸錦秀,是在九月的第三天。經過了半個多月的精心養護,楚鄎臉上的傷口已經消去了腫脹,胸口也不再那般無力。交亥時分,錦秀在牀前喂他喝着糖粥,皇帝進來探望,終於見他小臉蛋上微微漾開一點笑。
俯身在他牀前:“今日可有覺好些?”
楚鄎說好,又道再也不要與父皇分開,也不要江姑姑再走了。
暗夜下燭火氤氳,皇帝的手不慎與錦秀的指尖觸碰到一處,錦秀低了頭,那一夜楚昂便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