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祥看着閃着幽光的電腦,屏幕上飛快出現的文字正是《胎音》的第三章,看着屏幕上出現最後一句話:這樣的天,會下雨嗎?然後迅速暗下去。
竟沒有讓他感到恐懼。
儘管此時他根本就沒有操作電腦。而是【它】在動。
張勝祥稱呼那種神秘力量爲【它】。
張勝祥猜想,也許是【它】已經知道自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便索性大大方方地出沒?
不需要再借助電話和傳真機,【它】自己把文字顯示在屏幕上,然後下達發送郵件的指令。這完全與他無關的小說便會被編輯小陳看見,然後,不出意外的話,就會出現在葉城暢銷的雜誌《心裡有鬼》上。
【它】是槍手,一個作者根本不想要的槍手,一個作者無能爲力無法拒絕的槍手。
張勝祥現在還猜不到【它】修改自己那篇名叫《胎音》的小說有什麼目的,說實話,這些都不是他所關心的,他甚至還慶幸【它】的要求是這個,這樣他便可以暫時把小說連載的事放一放,專心尋找女兒。
他關心的事是他的女兒,他的婷婷究竟身在何方。
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而現在,事實卻迫使他相信——總有些事情,是科學無法解釋的。
他什麼也做不了,連小說都不用寫了,他一點也不害怕,看着屏幕飛快閃過的文字,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彷彿聽見了一種聲音,那聲音好像低聲飲泣,嗚嗚咽咽,斷斷續續,好似上氣不接下氣的嘆惋,又像是呼吸不暢的急促喘息。
張勝祥心裡卻平靜下來,不會再有比現在更糟的事了,他最在乎的已經失去,一無所有反而無所畏懼了。
女兒暫時應該沒有危險,這是一種血緣上的羈絆,很奇妙,但他就是知道。
在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候,望着電腦旁的仙人掌,張勝祥突然想到了逝世的妻子殷月。
會在電腦旁擺放仙人掌,也是在妻子反覆強調下才養成的習慣。
張勝祥的目光柔和起來,盯着電腦的視線也沒了焦距,整個人如突然躺在極軟的被褥裡一樣沒有動彈的欲-望,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
妻子是泰籍華僑,他到東南亞採風旅行時在泰國遇到的。彼時初見的場景似乎就在昨天,歷歷在目。
那是泰國曼谷的一間古寺外,妻子穿着傳統彩色長筒裙走過的妙曼身影一下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出身當地華僑望族的妻子孤零零地跟着自己這樣一個窮作家回到了中國,吃盡苦頭不說,若不是自己的堅持,也許妻子就不會難產而死了。
張勝祥想到失去的妻子和那三個孩子,心裡難得地涌上一陣難過。
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到四個月時,檢查出來脊柱裂及腦脊膜膨出這樣聽都沒聽過的病症,所以他選擇放棄它。
第二個孩子也是女孩,先天性心臟病,不想它出生到這個世界來受苦受難,所以他也選擇放棄它。
第三個孩子是男孩,不知道有什麼病,醫生只是說腹腔裡有不明陰影,建議他們過段時間重新檢查,他卻當即放棄了它——他不想浪費時間,他不喜歡男孩子。
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和妻子都很健康,懷上的孩子卻連續有各種各樣的畸形。
留不得它們。
他知道妻子不忍心,卻也沒有說什麼,妻子嫺靜少言,從不抱怨什麼,也不會反駁自己,只是眉宇間的哀愁越發的凝重。
所以當妻子終於懷上第四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只是去做了常規檢查,知道是女孩後,再也沒有做過有關的項目。他已經暗自發誓無論如何絕對不要再放棄它了,所以他懷着忐忑的心等待着它的降臨。
它就是婷婷。
妻子經歷了那麼多事後,就一直神經衰弱,再加上她身體本來就不好,產後大出血,竟沒能從手術檯上下來。
喪妻的痛楚與初爲人父的喜悅若亂麻一般交織在一起,回想起當日情景,即使已經過了六年,張勝祥也有些動容。
而他健健康康的小女孩,如今也不知道去向。
張勝祥想到這,不由得兩眼淚水。此時,他已經不知道女兒的失蹤到底是人爲事件還是靈異作祟,只覺得怎麼想都蹊蹺無比,讓他無所適從,他的分析能力一向優於常人,如今卻毫無頭緒。
若說他這輩子有什麼對不起的人,也就是妻子和那三個孩子了。若是他們回來復仇,爲什麼不直接找他,反而抓走婷婷呢?
他看了看屏幕的文字,已經跳脫了他最初的構想,他看着這完全陌生的故事,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又是“胎兒”,又是“小孩子”。他討厭看見這些詞語。除了他的婷婷,他討厭所有的小孩子,出生的,未出生的。
所以他的《胎音》,原本想寫的其實是以小孩子爲反派的小說。
小孩子是惡的本質。
他想起他的小時候,再一次堅定了這個想法。
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小孩子應該是和陽光、天真、活潑、可愛等等這一類溫暖的詞語聯繫在一起的吧?可事實上呢,小孩子只會聽從內心本能行事,而本能,是惡的。
趨利避害,最是世故無比。
喜歡的東西,無論如何也要拿到手,不喜歡的東西,就肆意的破壞。因爲沒有所謂的道德,一切便是競爭到底。
小孩子的世界,纔是弱肉強食的世界。
試想看看,一個胎兒的產生,本身就是競爭攻擊的產物。於千萬精子中,爲什麼只有一個幸運的成爲胎兒,其餘的失敗者便要被無情地當做養分吸收掉?
張勝祥知道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會被人詬病,知道自己很偏激,但他知道,自己是對的,人的本質就是惡,從嬰兒時期就註定的。
在孤兒院的日子,給張勝祥的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陰影。
小孩子無師自通地學會諂媚,學會兩面三刀,學會恃強凌弱。若是你不夠強大,你的食物會被搶走,你的生存也會變得岌岌可危。
在六歲那年即將被收養的前夕被一直以來的玩伴推下池子,以至於生病發燒,眼睜睜地看那個兇手代替自己,乖巧地跟着一個女人後面,坐上小汽車絕塵而去後,張勝祥就已經知道了。
沒有學會控制和壓抑的小孩子,是還處在黑暗森林的動物,絕對的不信任與攻擊,是直接的毫無掩飾的可怕力量。而隨着人的成長,大多數會逐漸壓抑人本性裡的惡意,慢慢地學會適應社會。
張勝祥想到這裡,一個冷噤像電流一樣遊走全身,激得他微微一震,讓他猛然醒悟,他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
最初的疑惑也有了答案,爲什麼選擇的是他?
因爲他至今還在黑暗森林裡!
終於觸摸到謎團的邊緣,張勝祥心裡已經沒有的之前的頹勢,他突然像迴光返照一般充滿了幹勁。
要變天了吧?
已經平靜了的屏幕突然又跳動起來,緩緩出現一行字:
去曼谷把【它】帶回來。
張勝祥盯着電腦望了很久,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笑了,對着空氣輕輕地說,“我女兒不會有事吧?”
沒有回答。但心裡的石頭已經落地,這就夠了。
張勝祥走到客廳,拿起了電話,“您好,411號爲您服務,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話務小姐甜美的嗓音帶着一絲疲憊了的懈怠。
“我想預訂一張葉城飛曼谷的直達機票。”
電腦依然閃着幽幽的光,像是隨時準備發出什麼毀滅世界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