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慶國來客

馬車通自向前,奔往大秦國的都城。容若想不到的是,他一直以來,費盡苦心想要追尋的雪衣人,就在不遠處,一座庭園的高樓之上,冷眼望着車馬如龍,煙塵遙遙而去。

莫蒼然垂手侍立在他的身旁,看着車馬遠去,忍不住偷眼看看主子七情不動的臉。

從來不會迴避任何人、任何事的主上,在知道許漠天等人的行蹤後,取消了在玉靈縣停留的計劃。本來打算一路直接到京城,卻又在得知納蘭玉被打重傷的消息後,忽然決定要休息。竟是不管不顧,不論得失,直接半買半搶地佔了這處園林,安頓好性德之後,就走上這座視野極佳,可以遠眺四方的高樓,且斟且飲,再也沒有下來過。

甚至莫蒼然故意稟報,有一批極貴重的人蔘要從這附近運過,雪衣人也只是淡淡打發趙承風去客串一回強盜。他自獨坐高樓閒飲酒,酒已冰涼,春風更冷,卻都寒不過,他那漠然無情的雙眸。

只是,莫蒼然至今仍記得,那似乎七情不動的眸子,在得知納蘭玉被重打,幾乎致死時,一瞬間浮起的怒氣,就似一個孩子,縱然對曾經心愛的糖果,忽然討厭了起來,卻也絕不肯讓別人把它扔棄踐踏。

眼看着大隊人馬遠去的煙塵漸漸消散,雪衣人終於站了起來。

一瞬間,莫蒼然幾乎以爲,他想要飛身追過去,忍不住張張嘴,想要說什麼。話還不及出口,雪衣人已經如一片飄飛的冰雪,姿勢無比美妙地自高樓躍下,直落向院牆之外。

莫蒼然急忙也縱身躍下,待落至院外後巷中時,才驚覺,自己跟隨的主人,並不曾追向遠方,只是冷眼冷心,冷然而立。在他身前,倒着一身血跡斑斑,喘息不止的趙承風。

草蒼然忙上前去扶趙承風:“你怎麼了?”

趙承風滿頭大汗,臉色青白,顫聲說:“我們上當了,那批藥材是假的,押運的是慶國人,那兇婆娘太厲害,幸虧我跑得快……”

他話猶未落,忽的悶哼一聲,整個人被生生拋飛三丈,直撞到圍牆上,半邊院牆,剎時倒塌。一片煙塵之中,趙承風吐出一口鮮血,暈死過去。院內四方譁然,各處都有衣袂掠風之聲,幾乎所有雪衣人留在院內的下屬好手都在飛快奔來。

草蒼然臉色蒼白,望向剛纔倏然舉袖一揮的雪衣人,駭然道:“主上,承風雖辦事不力……”

雪衣人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冷冷望着小巷盡頭處,聲音冷若萬古不化的寒霜:“出來。”

“他並不是有意出賣你,他只是沒有發現我跟着他。”清明爽朗的聲音,伴着堅定有力的腳步同時響起。明明隔着一堵牆,聲音卻清晰得像在每個人耳邊傳來。

這所院落的後牆,鄰着一個平常絕不會有行人的死衚衕。封死小巷的牆壁,在這一聲傳出之後,忽然間整個迸裂,像是突然被一個絕大絕強的力量,狠力打擊,無數磚石化爲碎片,在強勁的力道下,往四方射去。

普通的磚石碎片,因爲碎裂的鋒利棱邊,再加上強大的氣勁,混在漫天灰塵中,難以發覺,忽然間,就具有了無比強悍恐怖的殺傷力。

院子各處正迅速聚攏的人,紛紛向四周退去。

莫蒼然也不敢在一片煙塵,四野不清的情況下,應付這無孔不入的怪異暗器,只得飛快撲向趙承風,把暈迷的他一把抱住,伏地一躍,已是退出老遠。縱然他退得奇快,但因爲距離太近,還是弄得灰頭土臉,被灰塵嗆得咳嗽不止。

只有雪衣人一動也沒動,漫天灰塵、勁石碎磚,好像全被無形的力量所阻隔,不能靠近他身週一尺之內。無限煙塵之中,他一襲雪衣卻依舊點塵不染。越是灰塵漫天,他那一身雪白,更是卓爾不凡。

他只凝眸望着前方,漫天煙塵漸落,露出牆後的人。

那人慢慢收回剛纔擊出一拳的手,明朗地笑一笑。

然後,幾乎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看到了太陽,幾乎每個人,都會冒出同一個想法。

這,應該,或許,可能……是一個女人吧!

她是一個女人,但卻有着比男人還英朗硬氣的眉眼;她是一個女人,卻有着比普通男人還要高大的身量;她是一個女人,卻比男人還要不修邊幅,素面朝天,不加妝扮,連滿頭烏黑的長髮,也只是隨便拿根布帶一綁,任它被風吹得紛紛亂亂。

雖然冬天已經過去,但初春的寒風,同樣侵骨凍髓,可是,她居然只是隨便在身上裹兩塊獸皮,腰上隨意系一把刀,就敢在法典森然的秦國到處走動。手腳完全暴露在外,更顯得她手足碩長,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似平都充滿着活力。

獸皮所能遮掩的部位有限,連她的半個胸膛都暴露出來,可是,她是這樣落落大方,自然而然站在衆人之前,竟讓人連一些美妙的聯想、有趣的綺思,都不好意思泛起來了。

雪衣人神色也不覺微微一動。

他從不曾見過這樣的女人,在他看來,美麗的女子,都如星如月,但這個女人,本身,就已經是太陽,縱然漫不經心,卻在渾然自在中,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動人的女子,大多如花如水,這女人,卻是蒼松挺立,高山巍然,竟似在這天地之間,無所懼,無所畏,縱地陷天裂,也可憑一己之力支撐。

她甚至算不上美人,臉不夠清秀,眼不夠水靈,眉不夠溫婉,皮膚可能因爲曬了太多太陽而有些黑,粗手大腳之外,身體裸露出來的部位都有大大小小的傷痕。可是,她只隨便站在那裡,那種發乎自然的,野性的美就逼人而來。那種燦爛到耀人眼目而不自知的光芒,更不是任何女子可以相比的。

她就這樣在漫天驕陽下,朗聲說:“我是慶國人,我叫做鷹飛。你搶了神農會的藥材,其中有我們慶國的貨,請還給我。”

雪衣人不覺一笑。

他本來冷若霜雪,這一笑,卻似冰雪消融,雲散日出。

真是有趣啊!一個叫做鷹飛的女人。這名字和她的人一樣,都比男人還像男人。

他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地問:“你打算用嘴讓我還你的藥材嗎?”

鷹飛眼中綻亮出星子般的光芒,然後,伸手,拔刀。

哪怕是隔得再遠的人,在這一盼間,都感覺到整個空間,彷彿突然扭曲了一般。稍近一點的,同時發現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離得更近些的莫蒼然,悶哼一聲,身子一搖,幾乎吐出一口血來,忙不迭地再往後退。其他人也大多被空氣中無形的力量,逼得紛紛後退,個個面無人色。

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天地之間,在那雪衣如霜,面冷如霜的男子身旁驅散一切。

鷹飛拔不出刀,刀就像和鞘溶在了一起。平時已做過千千萬萬次,無比流暢的動作,此刻卻艱難得像似要舉起一座山峰,劈開整個天地。

然而,她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所有人身不由己地後退,她卻在前進,每一步踏前都無比緩慢,但依舊堅定。

雪衣人仍然站立原處,他只是看似無意地把手搭在了劍柄上,然後,天地之間,劍氣呼嘯。

無形無相的劍風在他的周圍佈下密密的羅網,似九幽的惡魔,森冷地獰笑,等待着獵物然而,鷹飛眼也不眨一下地踏了進來。劍氣激盪,她的手臂、足踩,甚至臉領,忽的憑空出現數道血痕,鮮紅的血順着她的肌膚流淌下來,她卻只是眼也不眨一下地盯着雪衣人。

她依然在拔刀,明知要面對的力量如此強大,如此不可對抗,她依然拔刀。她的手臂,青筋迸起,每一寸肌肉都在顫抖,彷彿在向世人昭示,這個可以輕鬆一拳打破牆壁,面不改色的女人,拔刀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雪衣人一動不動,鷹飛步步而來。除了漫天飛騰的劍氣,除了沉重的腳步聲,天地間再無其他聲息。

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厲叱大喝,更沒有兔起鶻落的華麗身姿。這樣凝重的畫面,這樣沉默的戰鬥,卻讓每一個人都感覺到無以倫比的壓力。

然後,刀出鞘。

僅僅出鞘半寸,鷹飛的虎口已然迸裂,鮮血迅速順着刀身流下去。而她微笑,微笑着更加發力拔刀,微笑着讓手上的傷口裂得更大,微笑着讓鮮血如泉涌出。

儘管所有觀戰的都是雪衣人的手下,但此時,幾乎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讓這一切停止,讓鷹飛拔出那把鋼刀吧!讓這個艱難到刺心的動作,就此結束吧!

但是,雪衣人的心,卻比玄冰更冷,比鐵石猶堅。他依然不動如山,冷眼看着鷹飛這樣艱難而徒勞地搏鬥。

換了任何人面對這樣如神如魔,不可抵擋的力量,都會鬥志盡潰,只求退走,但鷹飛,卻依然固執得不放棄拔刀的姿勢,不放棄進逼的權力。

她仍在一步步靠近雪衣人,每一步落下,地上都會有深深的足印。刀仍在慢慢地一點點出鞘,她的整個手臂都在顫抖,可是,明亮的刀鋒,畢竟是一寸一寸出現在衆人眼中。

然後,雪衣人輕輕冷哼了一聲,天地間的無形壓力忽然成倍暴漲。

鷹飛全身一顫,剛纔出鞘一尺的刀鋒,猛然完全滑落到刀鞘中。

鷹飛臉上,仍然沒有一絲的沮喪、悲哀、憤怒、無助,她閉了閉眼,慢慢調勻呼息,然後,重新聚力發勁,重新再經歷一次這樣艱難無助,困苦草名,而又無比沉悶的戰鬥。

哪怕有那麼多人在旁觀,她卻絲毫不在意難堪,專心致志,一心一意,只是爲了在一個如此強大的敵人面前,拔刀而戰。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在所有觀戰者都忍不住想跪倒在地,替她哀求,早早結束這一切之時,在經歷了無數次反覆,無數次重來,無數次痛楚之後,她的刀,終於出鞘。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闊鐵刀,本來明亮的刀身,已染滿她自己的鮮血。她全身都是汗水,臉色也蒼白如紙,整個身體都因爲在這樣漫長的搏鬥中耗盡力氣而顫抖,可她的眼睛依然星子般閃亮,完全沒有仇恨、怨怒、悲傷、絕望等一切負面情緒。

她肅容正色,舉刀施禮。儘管她的手似乎已經軟弱得連刀都握不住了,可她的臉上卻滿是興奮,飛揚起無對無匹的鬥志。

然後,她說:“請!”

雪衣人終於動容:“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她微笑,不是笑容如陽光,她本來就已經是陽光。

“爲什麼還要和我對戰?你明知,無法戰勝我。”雪衣人不解。

他平生遇過高手無數,除了性德過於高深莫測,還沒有任何人,在瞭解他的力量之後,還會主動對他挑戰,更何況,這還是個女人。哪怕是他所欣賞,並認爲有機會成爲自己對手的董嫣然,對他,也依然抱着避之則吉的態度。

鷹飛傲然而笑,她並沒有慷慨陳詞,只是平靜得像在述說再簡單不過的事一般:“只有懦夫,才專在不如自己的人面前拔刀。”

雪衣人也不覺肅容:“是,只有強者,纔會向更強者拔刀,但是,就這樣戰死,值得嗎?”

“對慶國人來說,拔刀而戰,是對自己和敵人的尊重,縱然一戰身死,又有什麼關係。慶國人從不染指別人的國土、侵犯別人的利益,但慶國寸土,不容他人踐踏,慶人的財富,不容他人掠奪。凡犯慶者,皆我舉國之敵,慶人必持刀而戰,不死不休。今日我縱戰敗,他日慶國還會有其他人來找你索債,只不知你的劍鋒到底有多利,可能砍得盡,天下慶人頭?”

鷹飛平靜地說完,然後再次道:“請!”

面對這樣的敵人,她竟仍然不肯先一步搶攻。

雪衣人不知爲什麼,忽然苦笑了一下,手按在劍上,卻始終沒有別的動作。

鷹飛眉頭微皺,然後道:“難道你也要用嘴,來保護你搶來的東西嗎?”

雪衣人輕輕嘆息,然後淡淡地說:“我道歉。”

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卻讓四周撲通之聲響成一片,一大羣功夫好手,連基本的馬步都扎不穩,直接跌倒在地。

天上下紅雨了嗎?今天的太陽肯定是從西邊出來的吧!

不,一定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或是腦子壞了。

咱們那位心如鐵石,冷酷無情,而且死要面子,做錯一萬件事,還堅持是對的,容不得旁人說一個“不”字的主子,居然說出了那三個字。

天啊!蒼天啊!誰來打我一拳,讓我知道這是不是做夢。

有人在心中驚叫,有人已經喃喃低語起來。

雪衣人的眉毛微微一跳,這幫小子,是該好好磨一磨了。但嘴裡,卻仍只是平淡地說:“我願意把搶奪你們的東西,加倍還給你。”

鷹飛也是一愣:“爲什麼?”

“我很少敬佩別人,但我真有點佩服你了。”雪衣人依舊平淡若水地說:“我不殺我敬佩的人,而且……”

他凝視鷹飛:“能在我全力的威壓下,依然拔刀出鞘,你的確足夠強大,而毅力鬥志,更是我所遇女子之中最強的,現在讓你死在我手中,太可惜了,假以時日,等你有了足夠的成長,再來一戰,方纔痛快。”

鷹飛不以爲然看着他:“慶國人都是戰士,戰士的榮耀,不在於戰鬥本事,而是在於守護國家和百姓。你侵犯了慶國的財產,我爲國拔刀而戰,自然是寧死不退。既然你打算把藥材還給我,我就沒有理由再和你打架。”

她看着雪衣人,甚至有些不屑:“爲了什麼無敵、什麼決鬥的快樂而把大好生命輕擲,真是無聊。”

還從來沒有人對雪衣人武學上的追求,採用這種不以爲然的態度,他心中微怒,不知爲什麼,卻又覺得,對這樣一個女子生不出氣來。

心念只一轉,他已是縱聲長笑:“好啊!等到我覺得你足夠強大,可以和我一戰時,就再去搶你們慶國一批藥材好了。”

鷹飛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忍不住道:“難道,你搶我們的藥材,就是爲了和慶國人打架?”

“是爲了給我治病。”

自從鷹飛出現之後,雪衣人和她之間,就隱隱有無形的氣場流動,強大的氣勁,壓得其他人站立不住,除了後退之外,別無其他方法。他們身上奇異的威懾力,令人連發出一線聲音都覺得做不到。可是這個清清朗朗,如玉石相擊的聲音,就這樣從從容容,響在耳邊。

鷹飛一揚眉,臉上露出好奇之色,舉目望去,然後,她看到了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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