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夫妻重會

空氣好像在這一瞬間凝滯了,所有人的呼吸,似已停頓。

容若的沉默只是短短一瞬,但在所有人感覺中,卻似已歷經千萬年,萬千劫。

容若站起身,伸手把蕭遙扶起,眼神深深望進他的眸中,徐徐道:“二哥,難爲你如此苦心。”

蕭遙肅然道:“但能爲君分憂,爲國盡忠。臣微薄綿力,何足掛齒。”

容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二哥的忠心,我早就……”

一陣狂笑,忽然打斷了滿堂沉凝的氣氛,一個着粗布衣衫,身形異常高的魁梧漢子,指着容若狂笑起來:“蕭公子,你不是以爲,隨便找個人來,就可以冒充當今皇帝吧!”

此人正是濟州民團總團練屈寒山。濟州治下民間爲官府承認的自衛武裝力量,幾乎都由他所掌控,雖說自樑軍做亂後,民團的控制權已轉交官府,由齊雲龍直接管理,但他在濟州民勇心中的影響力,仍然是最大的。

這一番話問出來,倒也沒有人敢無視他。

蕭遙淡淡道:“第一,憑我的身份,豈有認不出自己兄弟的道理。第二……”

蕭遠忽然自袖中亮出一方金印,往身旁桌上一放,冷冷道:“孫先生,你是官宦世家,一門出過三位侍郎、一位尚書。還有許先生,你在朝爲官多年,這方金印,你可識得?”

林崇文和許允互望一眼,排衆而出。

林崇文伸手取過金印,二人細看一眼,已是臉上變色,對着蕭遠雙雙拜倒:“參見誠王殿下。”

蕭遠臉上似笑非笑,悠悠道:“二位,此印可有假?”

二人垂首無語。

蕭遠徐徐捧印,目光掃視四方:“諸位將軍可要上來查視,濟州城內世家名士衆多,想來也識得此印,是否亦要過來查看一番,纔可論斷。”

人們面面相覷,最後趙勁節領先施禮下拜:“參見王爺。”

蕭遠傲然而立:“就憑我以當朝誠王的身份爲證,就憑我二哥,爲先皇之子,當今君主兄長的身份爲證,諸位復有何疑?”

一時堂內寂寂無聲。

蕭遙牽着容若的手,徐徐走到正中央:“當今奸佞弄權,朝綱混亂,陛下蒙奇恥大辱,爲避奸賊殺戮毒手,而易名逃離京城。我三弟當今誠王,忠心護主,同行追隨。他們來到濟州正爲與我會合,相機合力,同除逆賊。凡楚國臣民,豈能坐視國母受辱,主君遭難。諸位俱是熱血志士,必不致袖手旁觀。”

許允遲疑着道:“蕭公子與誠王殿下爲證,想來是不會有假,只是此事過於重大,若無玉璽,只怕……”

“奸賊專權,玉璽自立朝以來,就在攝政王府保管,哪容得陛下沾上一指……”蕭遙面現憤然之色:“不過,我有更好的證據。來人,請皇后娘娘……”

話音未落,容若已是猛然一震,一顆心猛得一跳,幾乎跳出咽喉。

卻見內堂之中,小丫鬟小意小心地扶出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正是多日不見的楚韻如。

容色依舊,美麗依舊,只是眉目之間,大見憔悴,嬌軀虛軟無力依在小意身上,倒似連自己站立,都要依靠小意的支援。

這般楚楚佳人,一入內堂,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是她的眼睛,卻只看一人,唯看一人。

容若哪裡還站得住,快步向她跑去,在衆人面前不好抱她,只得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住,張張嘴,想要喚她的名字,竟然發不出聲音,只是眼睛忽然熱了起來。

楚韻如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深深凝望他,四目相對間,萬丈紅塵,劍影刀光,生死險局,家國天下,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了。

蕭遙的聲音遙不可及地響起來:“皇上的玉璽爲權臣所控,但是皇后的金印,卻一直由皇后娘娘貼身保管,從不離身……”

說話間小意已快步上前,雙手捧出一方金光燦然的小印。

蕭遙端然正色,恭敬地接印在手,目光掃視衆人:“哪位要上來查驗。”

論到查印,自然還是隻有出身官宦之家的林崇文,以及做過兩朝老臣的許允有這個資格。

兩個人的神色都異常沉重,深知這一句之評斷,影響會有多麼大。兩人輪流拿着金印看了又看,最終默默無語地雙手交還給蕭遙。

蕭遙笑意淺淺:“請問二位,這可是皇后的鳳印?”

許允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才道:“確是鳳印無疑。”

蕭遙面帶笑意,掃視衆人,徐徐道:“各位也都知道,這位容夫人是誰的妻子?”

一片默然,沒有人回答他,但答案已是無可置疑。

當今皇后的丈夫,還能是第二個人嗎?

許允忽的雙膝一屈,撲通一聲跪在容若面前,連連叩首,待擡起頭來時,已是老淚縱橫:“老臣辭官之時,陛下人在深宮,不得一見。至今已有五載,臣日日思念陛下,不想今生,竟有再睹天顏之時。”

他說得聲音哽咽,花白的鬍子都顫個不停,看似十分動情。容若卻生起極度古怪的感覺,像是以前看電視裡的人,哭哭叫叫喊喊鬧鬧,因爲過於極端、過於戲劇化,倒不像是真的了。

蕭遙眼中亦有淚光閃動,拂衣也對着容若拜倒:“陛下。”

蕭遠略一遲疑,望向容若的目光微帶譏誚,不過終究沒有說什麼,也拜了下去。

齊雲龍拖着陸道靜立起,踏前數步,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陛下萬歲。”也屈膝拜倒。

陸道靜脈門被他拉着,受他真氣所制,竟是身不由己地也拜倒下來。

他們這陸續一拜,其他人都坐不住了。

先是堂內的僕人們紛紛下跪,手忙腳亂地磕頭,皇上、萬歲、陛下,叫得亂紛紛。

後是幾位將軍互相看看,終究屈膝拜倒。

這樣其他人也沒有辦法乾站着不動,雖是神色各異,終是前前後後跪了下來。

其中有動作乾淨俐落,萬歲之聲,叫得又響又亮,表情赤誠堅定,怎麼看怎麼像赤膽忠心熱血義士的人,比如趙遠端等人。

也有動作遲疑,表情沉鬱,眉峰微鎖,卻又無可奈何之人,比如民團總團練屈寒山。

容若微微皺眉,卻也不說話,只是握緊楚韻如的手,臉上神色深沉得看不出悲喜,幾乎不像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個叫做容若的人了。

以前看什麼康熙私訪、乾隆外傳,總覺得扮成平常人的皇帝,忽然間露出本來身份,所有人拜倒於地的樣子很帥,很讓人滿足。這一番出來私遊,偶爾也做些這樣的聯想,幻想自己忽然露出真實身份會有多麼威風,但事實真的發生在眼前,卻只覺難堪。

容若沉默不語,蕭遙卻已大聲道:“陛下萬金之軀既在,我等必當竭盡心力,以襄盛舉,今日之會,願做歃血之盟,無論生死禍福,不離不棄。來人,拿酒來……”

話猶未落,已有侍從雙手捧上一大碗酒。

蕭遙挺身站起,把食指放在齒間用力一咬,立時流出鮮血。他滴血入碗,復又捧着整整一碗酒,一飲而盡,再擡起頭時,因着酒氣,臉色已是微帶潮紅,猛力把酒碗往地下一摔,清晰的碎裂之聲,就像重重的錘子,敲擊在每一個人的胸口。

“若違此誓,有如此碗。”

他朗聲立誓,目光凜然若電,環視諸人,竟如寶刀名劍,迫人生寒。

而其他侍從們也都無聲地捧了大碗的酒,敬向每一個人。

這局面,已是被蕭遙做得讓人不得不應承了。

許允第一個搶過碗,大聲道:“臣雖老朽,爲國盡忠之事,豈敢後人。”第一個噬指滴血。

旁邊的林崇文也立即道:“我一家歷受皇恩,聖意所向,縱死亦不敢辭。”

他二人一搭一唱,也跟着滴血飲酒。

齊雲龍也挺身而起,聲音響亮地說:“我爲朝廷命官,生死前程,自是聽憑陛下旨意。”

說着他擡手接過酒碗,正要破指滴血,旁邊一縷勁風襲到。

齊雲龍往後一仰,總欲避過襲擊,卻不料那一縷強勁指風,忽而一轉,撞得他手中碗一傾,整碗美酒盡灑到上。

齊雲龍臉色一沉,對忽然出手的屈寒山低喝道:“你做什麼?”

屈寒山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堅定:“師兄,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我們是在謀反,是在做亂。這些年來,天下太平,百姓安樂,你何苦……”

齊雲龍哈哈大笑:“聖上便在此地,我們是奉聖意舉兵,天命所在的義師,我們要殺的,纔是要謀反的奸臣。師弟,你不要糊塗了。”

濟州的武官、民間有名的武人、民團中的統領人物,大多是蒼道盟的弟子。

這兩個師兄弟,也是濟州本地,掌握兵力最多的人。

雖說蕭遙也想到過,事發之時,總會有人表示不同意見,不過,實在料不到,最先對峙起來的,反而是這對師兄弟。

屈寒山雙拳互握,憤然道:“我知道忠君愛國,我也知道民爲貴,君爲輕的道理。攝政王和皇上的糾紛,那是朝廷裡的事,自有百官去操心,我這等外省的小老百姓干涉不了。我不知道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我只知道,這些年,百業昌盛,民衆安樂。心念舊樑的人,舉兵造亂,弄得人心惶惶,世道大亂,若爲平定人心,保衛濟州而戰,我雖粗莽,萬死不辭。此時國難當頭,不去平亂救國,卻還要興亂誤民,此等無恥之事,我不屑爲之。師兄,你也不要錯了念頭,將來後悔莫及。”

齊雲龍神色拂然:“師弟,你恁也多心,今日行事,縱有些變亂殺伐,然能除權臣,定朝綱,必能還楚國幾十年太平安樂,於國於民,又有何損。他日論功行賞,爵祿之封,豈會輕慢,縱你不圖富貴,那凌煙刻像,青史留名,又豈是民間草莽所能得。何況陛下在此,我等奉旨聽命,天經地義,又有何錯之有。”

屈寒山咬咬牙,忽的望向柳清揚:“師父,你就看師兄他這般……”

柳清揚面沉似水,漠然打斷他:“爲國家安定,百姓安樂,更是非誅殺懷有逆謀的叛臣不可,我等雖是武人,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怎可獨善其身。”

屈寒山面色慘然,目光掃向四周:“好,這裡,有我多位師兄弟,有我平日來往相交的故人知友,我只有一句話,若還當我是朋友,若還念一點往日情份,若還心中對蒼生百姓有一絲憐憫,就請和我站在一起,離開這個口口聲聲,天命聖意的鬼地方。”

短暫的寂靜之後,有了一點點騷動,衆人之中有人神色微動,有人悄悄挪動身體,有人啓脣欲語,也有人舉步想向屈寒山走過去。

趙勁節一手輕釦腰間寶劍,滿身的甲冑在昏黃的燭光掩映下,銀白也變做了沉鬱:“此次義舉純是爲國爲君盡忠,諸君不願,儘可自行其事。我雖調了五百神射手在外面布伏,不過,只爲防範那權臣的探子,絕無強迫各位之意,諸位千萬不要介意。”

他這般說不要介意,誰敢不介意。

濟州城中,數位將軍,幾路大軍,數萬人馬。府衙外的幾千軍士,府衙內的密佈殺手,簡直在明確地告訴所有人,只要迸出一個“不”字,後果會有多麼嚴重。

一時間,局面又再次凝住了。

想說話的人閉上嘴,擡起腳的人放下腳,悄悄挪動的人影也僵住了,但卻沒有人立刻做出表態。

畢竟,不答應或者是一個死,但是答應了,就再不能抽身。此事若敗,九族上下,滿門親友,都唯死而已了。

一片靜寂之中,蕭遙卻微微一笑,輕輕咳嗽一聲。

“小人雖只是鄙薄商人,但爲陛下效力,縱傾盡資產,丟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今陛下聖意所在,萬死不辭。”趙遠端排衆而出,跪前數步,恭敬地對着容若叩首三次,方纔接過酒碗,滴血而飲。

在他之後,姚誠天、孫崇如竟一起衝了出來,搶着撲拜到容若腳下。

“小人願傾盡身家性命,爲陛下效力。”

“陛下但請寬心,我等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誅殺逆賊,還天下一個清明安定。”

兩個人說的話都慷慨激昂,眼中熱淚連連地搶着把酒喝下去了。

又聽得一聲朗笑:“我們江湖男兒,重義輕生,捨命爲國,此正大丈夫當爲之事,豈能落於人後。”竟是許豪卓長身而起,大步來到容若面前,屈膝跪倒,高舉手中美酒,一飲而盡。

那些因各懷心機而聚於濟州的外地武林人物、各方豪強之中,以許豪卓地位最高,勢力最大,武功最強,威望最重,這一番做爲,立刻令得一衆江湖人,一片譁然,人們低聲竊語,神色之間,已有動搖之意。

接着又有好幾個人,賀方、程灼、孫遠、許清風www.Qingfo.Cc,也一一站出來,大聲地說幾句表白忠心的話,紛紛去搶了酒來喝。

有了一個兩個,自然就有三個四個。

漸漸的,衆人見大勢如此,無奈之下,放棄抗拒心理,認命地喝血酒。有的人,索性破罐破摔,也搶着大表忠心,一口把酒乾了。

爲了表示自己的忠誠之意,除了下跪磕頭頌聖之外,還指着唯一明着站出來反對的屈寒山破口大罵。開始也不過是罵些亂臣賊子、無君無父的話,後來則是什麼禽獸不如、狼心狗肺的字句,再後來,甚至帶出些不宜在大庭廣衆下說出來的粗口了。

這些站在濟州財富權勢頂點的人,值此之際,表現得倒是和街頭市井的小無賴,並無二致。

屈寒山冷笑一聲,用不屑的眼神望望衆人,神色一轉毅然,轉身向廳門走去。

趙勁節眉峰一揚,英俊的眉目間煞氣一閃,寒光掠起一道虹影,長劍出鞘,擋住他的前路:“屈兄,你想清楚了,你真要出去?”

“與其在這裡看你們這些噁心的表演,倒不如出去了清淨。”屈寒山長笑一聲,眉間英氣朗朗:“我倒真想見識見識你那五百名神射手,不知我胸中熱血,染不染得紅小人的箭鏃。”

容若聽得胸中一股熱氣上涌,忍不住喝出一聲:“說得好。”

他這一聲好,叫得整個廳堂的人,全用怪異莫名的眼光看着他。

是啊!哪裡有要脅人家幫着自己打仗的反面一號,這麼大聲地爲正義凜然的好人叫好的道理。

蕭遙適時拍了拍手:“說得好,果然說得好,屈兄真個義正辭嚴,讓人敬佩。諸位還有誰覺得他說得好,大可與屈兄一同離去,想來門外的弓箭手沒有趙將軍的命令,斷不會隨意放箭的,大家可以放心。”

他這裡笑容可掬地叫人放心,什麼人敢於真的放心。

容若目光掃視衆人,見到一張張或麻木,或黯淡,或諂笑的臉,心中一片黯然,方自嘆息一聲,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響了起來。

“我和你一起出去。”

有人站出來,走向屈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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