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遙大步向謝醒思走去,一抹流轉的寒光,出現在他的掌中。
謝遠之情不自禁,奔向唯一的孫兒。可惜一名隨蕭遙來的僕人微微一閃,已掠到他的面前,伸手一攔。
只看他的身手,已知不是凡俗之輩。容若知道,看來,跟蕭遙進來的這些僕人,全都是近日以來,蕭遙刻意結交的江湖豪士。
自然,謝府之內,不是完全沒有忠心誓死的家將,只是蕭遙目光凌厲,比之百戰勇將還要可怕,往廳外一些做勢要衝進來的人身上一掃,大喝道:“我是當今大楚國的皇子,縱被金冊除名,亦是鳳子龍孫。我的愛妻被此人欺凌而死,我要報殺妻之仇,你們哪一個不怕律法條條,哪一個不介意九族同誅,全給我上來吧!”
這一句話,威懾力是驚人的。
畢竟謝醒思的所作所爲,頗爲令人不齒,就算別人要報仇雪恨,也實在情有可原,再加上蕭遙的身分,更加讓人不敢輕慢,一時竟無人敢於阻攔他。
蕭遙走到謝醒思面前,冷森森一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痛快而去的。凌遲碎剮,足足三千刀,一刀都不會少。”
他一刀揮起,那一抹流光,冷得震人心魂。
一直強自苦撐的謝遠之,終是忍耐不住,大喊一聲:“醒思!”蒼老的聲音裡,無限痛楚。
謝瑤晶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奮力一掙,竟然掙脫了那大個僕人的手,猛然撲了過去:“不要啊!”
但是,容若比誰都更快一步,一掠而到蕭遙身邊,一手抓住他持匕首的手腕,眼中盡是沉痛之意:“你不要這樣。”
蕭遙帶進廳來的高手不少,任何人阻礙蕭遙,他們都會動手,但容若一來輕功絕佳,只要他一動,別人就跟不上。二來,他的身分也高,既有可能是京城高官,又是日月堂現今的主人,別的人要想對他動手,還真得三思而行。
所以,容若可以輕鬆地搶先一步攔住蕭遙。
蕭遙掙了一掙,掙不開容若的手,面現怒色:“你放開。”
“我不放。我知道你心中難過,我知道你仇深似海,可是,這樣的報復,你心中就真的快樂了嗎?”
“我不會快樂,芸娘已死,我這一生都再也不會快樂。可是殺了他,讓他受盡痛楚而死,至少可以讓我的心,不再每天痛得那麼厲害。你不是也說要爲芸娘報仇嗎,爲什麼還要阻止我?”
“我也想爲芸娘報仇,可是,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既然證據確實,既然他已經認罪,爲什麼不交由官方,按律定罪。爲什麼你不但要將他千刀萬剮,還要累及整個謝家?”
“爲什麼?國法之中也有九族同誅,一家連坐的刑法,他殺我愛侶,害我今生生不如死,我爲什麼要讓他死得那麼痛快。我這麼長時間的奔走和隱忍,我放棄了所有的原則,願做任何卑鄙的交易,就是爲了此時此刻,我爲什麼不盡情復仇,爲什麼不讓所有姓謝的人,生不如死。”
“可是,你這樣做,害得不止是謝家,還有整個濟州的百姓。濟州的混亂如果波及到外郡,更會讓南方諸郡不戰自敗,家國天下,萬千生靈,你於心何忍。”
蕭遙尖聲大笑起來:“什麼家國天下,沒有了芸娘,我還要這家國天下做什麼?芸娘死了,天下人的死活,哪裡與我還有什麼相干。”
他眼中滿是血絲,臉上神色悲愴莫名,長笑之聲,震動人心。
容若臉露不忍之色,最終還是咬牙大聲道:“無論如何,我會阻止你的。”
“阻止我,你如何阻止我。”蕭遙冷笑起來:“容公子,你縱然富可敵國,難道能帶着無數銀子滿世界走?現在你身上那一張又一張的大額銀票,對百姓來說,連廢紙都不如。你日月堂拿出來的銀子,撐不過今天,只要錢莊兌不出銀子,官府就壓制不了百姓,到時,全濟州的百姓一起瘋狂把謝家產業搶掠一空,至於什麼後果……”
他笑聲越發瘋狂起來:“等我剮了他,我就自盡,給濟州,給楚國謝罪好了。”
“你別這樣。”容若心中又痛又傷,大聲呼喊。
蕭遙冷笑一聲:“你一定要阻止我是嗎?”
音未落,容若只覺左手一沉,一件冰冷的東西塞了過來,低頭一看,卻是一把鋒利的短劍。
“你有兩條路,要麼讓我報仇,要麼一劍殺了我。”蕭遙近似瘋狂地說。
容若手一顫,還不及有所動作,蕭遙已是一探手,強拉住他的左手,對着自己的胸膛扎過去。
容若嚇了一跳,猛力一掙,甩開蕭遙的手,同一時間,不自覺也鬆開了抓住蕭遙的手。
蕭遙的右手一得自由,毫不停頓地對着謝醒思揮下去。
容若待要再攔,已是來不及了。
不過,這個時候,謝瑤晶早已撲到了謝醒思身前,一見蕭遙的匕首揮下來,想也不想,挺身攔過去。
蕭遙匕首全力刺出,眼睛都是一片赤紅,就算是千軍萬馬來攔,也是不會收回的。可是謝瑤晶美麗的臉龐上全是淚水,毫不猶豫,用胸膛對着匕首迎過去。
容若發出一聲驚呼,謝遠之也痛叫失聲:“瑤晶!”
蕭遙的匕首微微一顫,刺到謝瑤晶胸前時,猛然收力,沒有再紮下去,卻把謝瑤晶胸前的衣襟完全劃破,露出雪也似的肌膚。
謝瑤晶顧不得羞澀,猛得張臂抱住蕭遙:“蕭大哥,你饒了我哥哥吧!求求你。”
蕭遙怒極恨極,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用力要扯開她:“走開,不然我殺了你。”
謝瑤晶放聲痛哭,她的淚水,溼透了蕭遙的衣襟:“蕭大哥,你殺了我吧!只要殺了我能讓你舒服一些,你就殺了我吧!我只求你能放了我哥哥。”
容若見蕭遙被纏住,即刻道:“謝醒思身犯律法,快把他押去見官。”
肖鶯兒應聲上前,扯了謝醒思就往外去。
蕭遙一時拉不開謝瑤晶,氣得提起匕首要往下扎,手揮到半空,卻又停住,大吼:“你們還不攔住他!”
容若一個箭步,攔到廳門口,目光凜然一掃:“各位誰想和日月堂做死敵,儘可上來。”
見衆人神色略動,他這才又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逼人太甚,我不會放他,只要他犯了法,只要他真的害死了人,律法就饒不了他,讓他死於法場,總好過在這裡私刑碎剮,也並沒有對不起已逝的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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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句話之間,肖鶯兒已是押着謝醒思,遠遠出去了,謝家的護院武師,誰也沒有動手攔,至於外面,固然有蕭遙安排的人馬,但日月堂接應的高手也早就到了,斷然吃不了虧。
蕭遙眼睜睜看着謝醒思遠去,目眥欲裂,手上力量忽的加大,終於把謝瑤晶推了開去,想要追出去時,謝瑤晶勉力從地上撐起來,死死抱住他的腳,不肯放鬆。
謝遠之忽的大聲道:“蕭公子,我並不想爲醒思求命,只是你就讓他承國法而死吧!我願以謝家全部產業,爲他贖罪。”
蕭遙還待要掙,謝瑤晶大聲哭號,死也不肯放手。
蕭遙手裡的匕首,幾次三番要刺下去,卻終沒有真的下手。
謝瑤晶怯生生擡起臉,望着他,滿臉都是淚痕,小聲說:“蕭大哥。”
她正值青春年華,又是天生麗質,縱然淚眼模糊,也不覺狼狽,更堪人憐。
這有着水一般青春的少女,曾用那樣清澈充滿幻夢嚮往的眸子凝視他;曾那樣真心真意,爲他祝福,盼他快活;曾同樣感同身受,爲他痛楚,爲他難過。
他傷心欲絕時,她日日跟隨;他痛得無淚可流,她的淚卻爲他流盡。
這明珠般呵在手心長大的小姐,爲他親調羹湯,爲他噓寒問暖,一聲又一聲的蕭大哥,每一聲叫,都用盡了全部的心意。
要怎樣鐵石的心腸,才能對這露珠兒般美麗的臉,紮下斷心絕情的一刀。
蕭遙的手懸在半空中,牙齒卻咬得咯咯直響,整個人都因爲過份激動的情緒,而不斷地顫抖着。
容若在一旁看得心緒起伏不定,眼神不斷變幻,最終低嘆一聲,走上前,一把抓着蕭遙的手。
蕭遙的手冰涼一片,像石頭一樣冷,容若一根根扳開他的指頭,才把匕首拿了下來。
謝遠之臉上的緊張之色,終於慢慢褪去,蒼老的容顏現出一個似淒涼又似安心的笑容,對着蕭遙深施一禮:“多謝公子手下容情,我這就寫下財產讓渡之書,謝家產業,就此交與公子,任公子處置就是。”
他甚至不叫人傳筆墨過來,直接用力撕下一片袍袖,一口咬在自己的手指上,就着鮮血,在衣襟上寫字。
謝瑤晶發出一聲驚呼,手忙腳亂地想從地上爬起來,衝向她年邁的爺爺,卻讓容若一把拉住。
容若向這個迭受打擊的天真少女搖了搖頭,凝眸望向謝遠之,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敬意。
這個幾十年立在風口浪尖,經歷過無數商場爭戰的老人,在家產被奪,愛孫入獄的這一刻,仍然把腰挺得筆直,用他自己的血,寫下將所有財產轉讓的文書。
天氣冷,手指上的血很容易就幹了,他居然想也不想,擡起來又是狠命一咬,然後滴着鮮血,繼續寫下去。鮮血點點滴滴,染紅他花白的鬍鬚、昂貴的衣袍,那一幅血書完成時,字字鮮紅,更是觸人眼目。
寫罷之後,謝遠之信手拋向蕭遙。
蕭遙似是純屬自然反應地接下來,臉上卻也不見喜色。
謝遠之長笑一聲:“從此我謝家產業盡歸蕭公子安置,蕭公子要砸要燒,悉聽尊便。這處房產,也是蕭公子的,公子若是要把我們祖孫趕出去,我們即刻就走。”
蕭遙怔了一怔,呆呆低頭,望着手上的血書,眼神皆是蕭索之意,倒不見得意之容。
容若卻按捺不住,大聲道:“蕭公子,你大仇已報,謝醒思伏法之日就在眼前,謝家的百萬家產也都落入你手,現在,外頭的百姓圍攻的錢莊是你的,不是謝老爺的,再讓局勢擴大下去,不能對謝家有任何新的打擊,你就看在濟州百姓無辜的份上,救他們一救吧!”
蕭遙擡起頭,神色黯淡,看着他:“在你眼中,我已是十惡不赦之人了吧?”
容若神情一陣悲苦,卻不說話。
蕭遙擡手,對其他人行了一禮:“多謝各位一心助我復仇雪恨,而今我心願已了,謝家偌大財富,於我並無意義。還請各位念及百姓無辜,同心並力,化解這次的混亂,事後我會用謝家的產業來賠償諸位的損失。”
衆人早就個個喜形於色,人人滿口答應。
“蕭公子放心,這事交給我們了。”
“我們也是濟州百姓,濟州的平靜,我等責無旁貸。”
“放心,我們各家聯手,一同週轉現銀,天大的風波也能平定下來。”
看着這些人一個個拍着胸脯的樣子,容若有作嘔的感覺,但此時此刻,卻也不能對他們發作。如今濟州的混亂,還指望這些人的銀子來平息呢!
在場的可算是濟州城最有錢的幾個人了,而且他們事先有準備,暗中早藏了大量現銀,就待取用。事後,以謝家龐大的產業折現補償,等於是讓他們以極低的價格,瓜分了謝家。
可是,事情弄到這個地步,看蕭遙心傷欲死的樣子,竟讓人也覺不忍責難這個情碎魂斷,只一心復仇的男子。
容若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掃了一回,這才走向謝遠之:“謝老,這裡既不能住了,如不嫌棄,可願往逸園一行。逸園是當日謝老賣給我的住宅,我早想請謝老去做幾天客了。”
謝遠之遭受如此打擊,猶能微笑着對容若點點頭:“如此多謝容公子。”
蕭遙終於在這個時候開口了,聲音渺然如遊魂:“你們不必走,我……”
他眼神有些黯淡地看看謝家祖孫,搖搖頭,臉上神色頗有些萬念俱灰,逕自往外走去。
謝遠之冷冷道:“蕭公子不是要奪盡謝家一切財產,逼謝家至絕境嗎?”
“你的財產我已奪得,仇也報了,可是,我也並不快活。這所宅子還是你的,我不會趕你出去。”蕭遙的聲音,隨着冬天的風,消散於空中,他的人影,也穿過重重門戶,漸漸遠去。
容若站在廳前,好幾次想要呼喚他,卻最終沒有出聲。
其他人也紛紛告辭,容若知他們是要調動銀兩去應急,以便平定騷亂,所以也一聲不吭,由着他們去了。
等閒雜人都去淨了,容若召來幾個謝府中的下人,叮嚀他們好生照料這一對受盡打擊的祖孫,又細細安慰了謝遠之和謝瑤晶幾句,這才帶着不忍的心情離開了。
剛進謝府時,謝家大宅裡裡外外,僕傭無數,護衛無數,不到一個時辰,竟都風散而去。知道謝家財產盡去,還肯念着舊情,留下效力的,竟不超過二十人。
容若看着往日車水馬龍,而今空空寂寂的謝府大門,心頭一陣慘然,輕聲吩咐:“鶯兒,傳我的話,派人好好保護謝府全家,多多照看他們祖孫。”
“是。”
容若輕嘆一聲:“對了,我讓你把意娘他們接出逸園,你作好了嗎?”
“我剛要下令,公子就要趕到街上來看錢莊的風波。我怕公子有事,所以緊跟在公子身旁,剛纔又一力去辦調動人馬和銀兩的事,一直沒來得及派人去接蘇姑娘他們,我現在就去傳令。”
“不,不用了,我親自去吧!”容若擡頭,看了看暗沉沉預示着寒冬風雪來臨的天色:“就算再長的密談也該談完了,這個時候,我那三哥,也該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