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一向性子平和,得過且過,可是這一番發怒,笑聲中卻是極盡譏諷嘲弄,刺得人臉上發燒。
容若的眼睛像刀子一樣,掃視每一個人:“好,原來,濟州城裡的仕紳豪商,就是這樣仁義道德的真面目,原來你們的經商之道,就是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
姚誠天臉上變色,站起來道:“容公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行了什麼卑鄙手段?謝家霸佔濟州商場龍頭太久,人心不服,這是衆人之意。百姓信不過謝家,要去兌現謝家的銀票,與我們何干,我們並沒有義務,出手爲謝家解難。”
趙遠端也大聲說:“對,商場無父子,謝家和我們無恩無義……”
“什麼無恩無義!”謝瑤晶氣得臉通紅,伸手指着趙遠端:“三年前,你的十八船貨,遇上大風,毀於一旦,週轉不靈,債主逼上門,迫得你幾乎上吊自盡,不是我爺爺出手借出大筆款子,你能有今天,還有你……”
她美麗的眼睛瞪着姚誠天:“當年,你貪利心切,暗賣私鹽被查出來,若不是我爺爺替你滿城奔走,上下打點,你一家老小有多少人可以活下來……”
她眼中帶淚,臉上帶恨,一個個指過去,一個個說過去,這廳中客人,濟州大豪,竟是沒有一個不曾得過謝遠之的幫助。
“你……”
“你……”
“還有你……”
指到最後,忽然指在蕭遙臉上,謝瑤晶心中一痛,手指發顫,忽然衝向蕭遙,明明學過武功,雙手卻只會無力地撕打:“爲什麼,你到底爲什麼?”
蕭遙往旁一閃,他身後的僕人中,一人長身而起,只一伸手,就抓住了謝瑤晶的手腕,微一用力,痛得謝瑤晶發出一聲慘呼,再也打鬧不得。
謝遠之臉上變色:“放開瑤晶。”一拂袖,案上茶杯,落到地上,摔個粉碎。
隨着杯碎之聲,屋頂、廊前、階下、牆上,竟冒出無數人影。刀劍如林,寒光森森,殺氣瀰漫在天地之中。
廳中其他幾位富豪臉上多少有些變色,蕭遙卻只漫聲一笑:“好,謝家財勢通天,家中養士三千,濟州城內,何人能及,只不過……”
他一聲長笑,如金玉相振:“只不過,在場諸位雖不及謝家富有,各人的府兵家將加在一起,怕也不少。再加上我近日聯絡濟州城內的一衆武林英豪,還有程會長手下近萬民團鄉勇如今都已奉調入城,謝老爺以爲,誰佔上風?”
他說話的聲音雖大,但後來,漸漸聽不清了,因爲整個謝府之外,忽然響起一片腳步之聲、喊叫之聲,站在廳裡向外看去,可以看到遠處兵刃映起的寒光,也可以看到,牆上那些謝家護將慘然的臉色。
用不着再聽蕭遙的話,謝遠之的臉色,已是慘然若死。
蕭遙悠悠道:“謝翁不要指望官兵,如今城內官兵雖多,不過全都趕去處理各大錢莊的混亂了,在一個時辰之內,根本來不及整頓足夠的人馬,解除謝府危機。不過,謝翁也請放心,只要謝翁不動手,外面那些英雄豪傑,也絕不會無故傷人。謝翁,我所求非常簡單,只不過是見見謝公子而已,謝翁應當不會拒絕吧!”
謝遠之神色灰敗,仍舊不語。
謝瑤晶掙扎着喊:“爲什麼,蕭大哥,你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直到此時,她竟然仍喚蕭遙做蕭大哥。
容若忍耐不住,身形微動,剛欲有所動作,蕭遙已是冷喝一聲:“容公子,你知我性情,真要做我的死敵嗎?”
容若一怔,最終嘆道:“你何以非要如此?”
“我只不過要見一見謝醒思而已。”蕭遙忽的大聲喊了起來:“謝府的人聽着,你們爲謝府效命,無非爲了錢財,如今謝家連百姓存在錢莊裡的銀子都付不起了,哪裡還養得起你們。如真要爲謝家拚死,外面近千江湖英雄攻進來,你們也沒有什麼活路。若肯棄謝家而去,這裡衆位老闆必會以雙倍的價格,請你們爲護院,若肯把謝醒思帶到我面前,我必重謝千金。”
他的武功不高,但這全力一喊,聲音遙遙傳出去,倒真讓謝家大院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不必看謝遠之慘然的神色,不必看外面謝家護將交頭接耳的樣子。容若閉着眼睛都能猜出,事態會往哪個方向發展。
在濟州這個最富有繁華,許多事都以金錢來決定的城市中,這一場大變,同樣,以金錢確立了優劣勝負。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臉色蒼白的謝醒思就出現在大廳裡。
這個長時間因爲患病而沒有露面的謝家大少爺,是被人挾着雙手,硬架過來了。
這位當初一出手,沒有人敢接招,旁人紛紛退避認輸的謝家孫少爺,如今是被他的兩個師父趙千山和袁風製得動彈不得,像甩一個破布袋一樣甩進了大廳。
趙千山對着蕭遙一拱手:“蕭公子,這廝想從後門逃走,被我們攔下來了。”
袁風有些訕訕然,不似趙千山這麼落落大方,只垂着手,站在一旁。
謝醒思這個平時矜貴自負的貴公子,此時全身顫抖不止,臉色白得像個死人,垂着頭,竟是不敢與蕭遙目光相觸。
謝遠之長嘆一聲,有些萬念俱灰地閉上了眼。
謝瑤晶卻憤然對着趙千山和袁風大罵:“你們這兩個混蛋,我們謝家哪一點對不起你們,你們竟然……”
袁風臉上更紅了,趙千山卻是冷笑一聲:“謝家是沒對不起我們,有吃有喝有錢拿,可我們也給謝家看家護院,當你們的走狗,盡心盡力回報過了。現在謝家沒落了,我們總也要爲自己打算打算。”
謝瑤晶淚落如雨:“你們就沒有一點忠義之心嗎?”
“忠義之心,呸,你們謝家口口聲聲叫我們老師,讓我們做小公子的師父,可是誰真把我們當師父尊敬,也不過就是個跟進跟出的跟班保鏢,你們拿我們當走狗,還要我們拿你們當主子,拚死拚活,效忠到底,真是荒唐。”
蕭遙不理趙千山與謝瑤晶的鬥嘴,只是看着謝醒思,眼中是萬把毒刃、千傾毒焰:“謝公子,醒思兄,你我一場相交,爲什麼生了病,我來看你,總是見不着人?爲什麼,此時此刻,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敢擡頭?”
謝醒思顫抖着擡頭,臉色蒼白憔悴,削瘦得不似活人。人是不可能一下子瘦成這樣的,可見他的蒼白削瘦,並不是因爲今天的驚變。
蕭遙發出一聲狂笑,俊雅如玉的臉上,露出猙獰之色:“醒思兄,你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十一月十三日晚上,你在哪裡?”
謝醒思全身劇顫,說不出話來。
容若神色微變,眼中終於露出瞭然之色。
謝遠之彷彿再也無力站立,踉蹌後退幾步,終於坐了下來。
謝瑤晶嘶聲大喊:“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蕭遙聽而不聞,狂笑不絕:“你不肯答,我代你答吧!那個晚上,你在月影湖中,我妻芸孃的畫舫之上,對她欲行非禮,我妻以死相抗,自盡拒辱,你卻倉惶逃離,對不對?”
“不,不是的,不可能的。”謝瑤晶發瘋一般地大叫起來。
而謝醒思的叫聲比她還要響,他慘叫着:“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你還敢說不是你!”平日裡詩酒風流的才子,卻像受傷的獅子一樣發出怒吼,一聲聲逼問,迫向謝醒思。
謝醒思拚命地搖着頭,過度驚慌,把一身武功全忘了,四肢着地的拚命爬着,想要盡力遠離蕭遙,一邊爬,一邊慘呼:“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謝遠之看得心中慘然,在座中站起,走前幾步,想要保護孫兒,卻又忽然意識到,此刻的自己,再不是控制濟州商業的巨豪,而只是一個無助的老人,因而臉上一陣抽搐,所有的動作,又自僵住了。
“好,好一個不是你,人證在前,你倒賴賴看。”蕭遙忽的一轉身,撲到身後隨侍的一個矮小僕人面前,一手就把他的帽子摘了下來。
那僕人帽子裡的長髮立刻披泄下來,露出明顯的女兒之態。
蕭遙冷笑着把她推到謝醒思面前:“你看看,她是誰?”
謝醒思根本不敢擡頭,只是不斷地喊:“不是我,不是我。”
謝瑤晶倒是注目看去,忽的失聲叫道:“你是芸娘姐姐的貼身丫鬟,小意。”
容若也不由道:“你就是那個在畫舫上服侍芸娘,事發後,卻不見蹤影的小意?”
“正是她。你知不知道爲什麼官府和日月堂極全力搜索都找不到她,因爲,我在你們之前找到她,然後把她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等的就是今天。”
蕭遙喝道:“小意,你當日到底看到了什麼,都說出來吧!”
意的聲音並不大,但足夠讓廳裡的每一個人聽得清清楚楚:“當日我服侍夫人在畫舫上宴請濟州才子,夜深之後,客人全部回去,夫人也讓舞姬們散了。就在準備回府去時,謝公子……不,這個畜牲忽然來了。他說前日偶得了什麼什麼幾百年前一個大才子的親筆畫,想來請夫人看看真僞。夫人一向喜歡詩畫,立刻請他上畫舫,備酒招待,相談甚歡。夫人和他一起品評名畫,一起說笑,一起飲酒,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沒想到……”
小意眼淚落了下來,哽咽着道:“到了深夜,他就露出真面目,撲過來,要凌辱夫人。夫人拚命地逃開,可是畫舫那麼小,又在湖中心,根本逃不掉。我衝過去想救夫人,可是,這個畜牲會功夫,我根本拖不住他,我親眼看他撕夫人的衣裳,我親眼看着夫人抽出匕首,刺進心口。”
小意忽然激動起來,撲向謝醒思,拳打腳踢,又撕又抓。
謝醒思一身功夫,竟是早忘了怎麼用,只會抱着頭,縮成一團。
蕭遙臉色鐵青,身體微微顫抖,可見拼盡全力,抑制他這一刻激動的心情,好一會兒,才喝道:“小意,別打了,你接着說。”
“我看他逼死了夫人,一定不會放過我,所以就裝作失足,掉下了湖。我以前在鄉下,水性最好,可我故意裝成不會划水,撲騰幾下,沉了下去。他以爲我死了,就沒有追下來。事實上,我偷偷潛水到了岸上。我怕得厲害,不敢回畫舫,想要報官,又知道謝家勢力大,所以就悄悄一個人回了家,躲在柴房裡,不敢出來。直到公子回府之後,我才找了個機會,乘着沒別的人,把事情全告訴了公子。公子就讓我藏了起來,還連夜去找了一個新死的女人屍體,換了我的衣服,用水浸得屍體發脹,認不出真容來,才偷偷放進河裡讓官府打撈。公子說,是要讓謝醒思自以爲安全,鬆懈下來,纔可以找機會報仇雪恨。”
“你撒謊,你撒謊,你冤枉我哥哥。”謝瑤晶拚命地叫着:“哥,你快說啊!你快說是她冤枉你的,對不對。”
謝醒思只是縮成一團,抱着頭,一動也不動。
“我沒有冤枉他,我說的全是實話。”小意大聲說。
蕭遙冷冷道:“好,既是我的丫頭冤枉他,那他自己的人,總不會冤枉他吧!”他猛得提高聲音,喝道:“還不出來!”
“蕭公子。”隨着一聲應,一個濃眉大眼,看起來非常憨厚壯實的青年,走進了廳堂。正是當日在煙雨樓中,被謝醒思收攬的李大牛。
蕭遙冷冷道:“麻煩你給大家講一講,十一月十三日晚上,你陪着謝醒思去了哪裡。”
“是,那天本來我們都在明月居的,後來謝公子聽了蕭公子說蕭夫人在月影湖中與衆才子聚會的事之後,謝公子就告辭了。當時謝公子的隨從是袁老師、趙老師,還有我。袁老師、趙老師都想在日月堂留下來競爭,所以只有我跟着公子回去了。”
李大牛眉目誠懇,聲音平穩,整個人都透着“老實巴交”四個字,他說的話,讓人無法不相信。
“公子回去後,翻箱倒櫃,找了很久,找出一幅畫,也不管天色晚了,也不理沒吃晚飯,就又出門了。公子自己撐了一葉謝家的小舟,去了月影湖,只有我一個人跟着。當時已經是下半夜,一路上沒有人,湖上也看不到什麼遊客,一些遊樂的畫舫,雖然有燈光,但船上也沒有人走動,根本沒有人看得到我們。公子到了蕭夫人的畫舫下,說是有名畫要請夫人辨別真僞,後來蕭夫人就請他上畫舫。公子不讓我跟上去,所以我就撐着舟離開了。我在靠岸的地方,等了一個時辰,看到畫舫上好像有什麼人掉下去,半天沒浮起來。我不會游水,也不敢下水,只能看着。後來沒過多久,公子就出來了,他衣服不整齊,頭髮也亂了,臉色也非常難看。他什麼也不說,只讓我跟着他立刻回去,還把那舟給燒了,又給了我一筆錢,要我答應他,不許告訴任何人晚上發生的事。我一直覺得不安心,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蕭公子來找我打聽,我就把什麼事都告訴他了。”
謝醒思仍然顫抖着反反覆覆說:“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謝瑤晶呆呆而立,連哭都忘了哭,眼淚無聲地滑過美麗的臉龐。
謝遠之看着孫兒、孫女,咬着牙,說不出話來。
蕭遙冷冷道:“還有誰不信,還有誰需要別的證據。”
沒有人說話。
只有蕭遙憤怒的狂笑聲,在廳中迴盪:“你們也不能不承認對不對?謝醒思就是這麼一個風流好色的性子。他是有錢公子,他是被當成珍寶,在手心裡捧大的,凡他想要的,沒有得不到之物。以前在青樓中無往不利,就真以爲,天下的美人,都要傾倒在他的財勢之下。以前也不是沒有出過醜事,和徐夫人的醉酒,同孫夫人暗傳的詩帕,這些事,雖說是被謝家的財勢壓下去,但濟州誰不知道?謝遠之,你這樣精明一個人,爲什麼就是不會教自己的孫子。”
謝遠之慘然道:“是我誤了他,是謝家的財勢誤了他。”
如果沒有謝家的財勢,謝醒思就算真是風流好色的性子,多碰幾次壁,也不敢胡鬧了。如果不是謝遠之痛失愛子,從此把孫兒、孫女呵疼入骨,又怎麼會讓他犯下如此大錯。
“他對芸娘素有不軌之心,我只道芸娘是世間奇女子,人間男兒傾慕於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從不放在心間。可是,他卻做出了這等行徑。”蕭遙冷冷一笑,看向容若:“你知道他爲什麼要把蘇意娘送給你嗎?我看,是他對你夫人早已有意,又見你們夫妻情深,所以故意送你一個美人,離間你們夫妻之情,他好有可乘之機。”
他瞪向謝醒思,厲聲喝:“是不是?”
謝醒思打了個哆嗦,竟然沒有反駁,只是頭垂得更低了。
容若聽得也不由皺起眉頭,心中涌起深深的不快,看向謝醒思的目光,也大見憤怒。
蕭遙冷然道:“爲什麼,自從芸娘死之後,謝家公子就再也不在人前露面?爲什麼這麼短的日子裡,你瘦成了這樣,可是芸娘死而不甘,日日在你夢中索魂?”
他看向謝遠之:“爲什麼你明知我心中只有芸娘一人,卻任憑你的孫女整日在我身旁出入,毫不在意男女之防?是不是你在知道真相之後,對我有愧,要賠我一個妻子,順便讓你的孫女用柔情縛我之心,將來就算我知道真相,也不忍下手報仇。”
謝遠之長嘆道:“我錯了,你這仇,報得果然狠辣。”
“不錯,爲了這番報仇,我暗中籌劃了多久。芸娘死了,我怎麼甘心只把他一個謝醒思送官處斬就算了斷。我要你謝家,從此一敗塗地,我要讓他親眼看着,他是怎麼把至親之人,累至絕境的,我要親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給剮下來。”
蕭遙哪裡還有半點風流才子的風度,神情猙獰如鬼,每一個字,都似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地上的謝醒思忽的大叫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喝多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她美麗,我只是想要……我不是故意的……”
他大叫着,痛哭失聲。
謝遠之廢然長嘆。
謝瑤晶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到現在爲止,她僅有的微薄希望還是被毀了個一乾二淨。她至親的兄長,害死了她最愛之人的妻子,叫她這麼一個一生順遂,處處被人寵愛呵護的女兒家,情何以堪。
蕭遙冷冷道:“既然他自己都承認了,那就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