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太歲離莊(其之二)

夜半時分,明月正韶,輕微若隱蕭聲傳來。

陳至本在閉目養神,聽到蕭聲後輕擡起頭,看到輪值棺木的兩名通明山莊弟子已經酣睡,知道時候已到。

“玉蕭竹劍”章凡白似乎也不願驚動多餘的人,以蕭聲相邀,能入耳者至少也得有修煉者的最低程度。

在這土地廟中,符合這個條件的只有兩人。

陳至再看向秦雋,秦雋也正看着他點頭,兩人默契悄悄起身。

收着“鋒芒不讓”韋德屍身的棺木仍散發“讓葉沉香”香木清香,陳至、秦雋同時看向棺木,再一同走出去。

循着蕭聲的方向,兩人走到百丈之外,看到矮坡凸石之上已有一黑衣身影。

蕭聲清晰至此,不難辨出石上黑衣人正是奏蕭之人。

陳至靜靜手指一方,秦雋依言看去,下坡之處薄霧籠罩,透出一些青紫色光芒。

這是另一人的邀請,陳至道:“一人負責一方。”

秦雋點頭,隨後又問:“誰負責誰?”

陳至只道:“任你來選。”

“孤光一點熒”衝着陳至而來,不過他如今知道秦雋、陳至兄弟情誼,自然也明白即使是秦雋前來,自己仍有十足的機會殺死秦雋之後迎來陳至連戰。

秦雋難得認真思索了一陣,做出決斷:“‘啞光的’先交給我,韋德會更期望你和章凡白做出了結。

畢竟現在我用刀不用劍,無法更好替韋德去完成沒完成的校場。”

陳至則多問一句:“你放任我的做法?”

秦雋道:“欸,不對哦。這次是韋德放任你的做法,怎麼怪到我的頭上?莫名其妙!”

陳至點頭。

秦雋又補問一句:“我這次就只問一句,你的做法絕對會贏?”

論武,陳至其實並無必勝“玉蕭竹劍”章凡白的把握,不過如果論輸贏,那和論武其實是另一回事。

所以陳至答得十分肯定:“是的,我的做法會贏。”

秦雋突然失笑,道:“老弟,你知道嗎?我突然想起來五年前,那時候屠世先生那個死老頭還拐了一個我們兄弟以外的人。”

陳至當然記得,馬上接道:“姜延光。”

秦雋點頭:“是的,姜延光。

我突然想起來以那個小子的個性,如果真有機會好好跟着個正經的師父怕是會成我們兄弟都比不上的正義大俠,因爲一看就知道他不會像我們這樣荒廢武藝。”

陳至也認同這一點:“沒錯,他看上去像是這樣的人。如果他同樣加入通明山莊,和‘火哥’、韋德一定也玩得很好。”

秦雋頓了一小會兒才繼續把話接下去:“可在這樣的江湖裡,他可能會是個比韋德還早死的大俠。

他也不像我們兄弟一樣沒心沒肺,能把各種江湖無奈看得這麼輕鬆。

到頭來,這種情況之下,還是會剩下我們兄弟兩個。”

陳至明白秦雋想說什麼,接道:“是啊,因爲大俠也贏不了的場面,我們也能贏。

老哥,你明白這一點。”

秦雋抽出背上尖刀,答道:“那是肯定!我們的背後有位‘超人’。

老弟,我們讓兩位客人等得太久了。

現在各人去找各人的目標大鬧一場纔是正經。”

陳至也已抽劍在手,秦雋提刀走向那層薄霧中的青紫幽芒之時,他也同時提劍走向那處矮坡凸石。

月光將凸石映成一片青色,配着深藍幽暗的夜色,

石上每處溝壑都照得分明。

陳至沿坡而上,高處凸石上的黑衣身影轉過頭來,“玉蕭竹劍”章凡白這次沒戴着面罩,如玉面目在月光下一眼既明。

月光也將一層淡霧染得比白天更加淡白,這層溫度夜半轉涼而生出的霧籠罩住山坡低處,讓雜草碎石都朦朧一片。

秦雋手提尖刀融入朦朧之中,更遠處的朦朧中隨着發出將一片薄霧也映得青紫古怪的提燈,身上映着青紫光芒而現身的“孤光一點熒”如同幻境鬼魅。

看到陳至隨坡步步走來,章凡白先一步開口:“陳師弟。”

陳至見對方開口,也隨即停下腳步,道聲:“章師兄。”

比鉤型飽滿些的明月之下,章凡白的神情格外清晰,他似乎遇到平生未逢難題。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放過你們,畢竟其實我並不討厭你們。

事情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陳至不發一言,任對手發揮,這樣的章凡白不是“玉蕭竹劍”,也不是他爲韋德復仇的目標。

“我……我一直羨慕你和秦師弟的天分,你們加入山莊甚晚,三爺對你們的武功也是指點得十分稀鬆,可你們仍然順利成爲修煉者。

別人都說我是天才,可我在武功上花費的心思實在這麼多,如果有同樣的勤勉,你們兄弟兩人的武功早就超過了我和韋德。”

陳至絲毫不接這話,今天的局面不會是武功天分的問題。

章凡白好像仍有傾訴之意,這麼說來,方纔的《欸乃》樂聲就已經說明問題,章凡白一改平時孤傲態度,今夜的他比起平時更加真實。

章凡白道:“我……我的天分不算差,可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凌有容纏着我,明瑛纏着我,吳採茶、馮寧寧、郭元瑤也纏着我……

這些人給我我配不上的期望,不能滿足她們的期望,我就沒有自己的機會,不能在道路上再進一步。

她們也給我很多好處,讓我學到了不少本不應該學到的功夫,我才慢慢變成今天的‘玉蕭竹劍’。

活在她們的期望裡,我慢慢變成另一副我從來沒羨慕過的樣子。

最初我是開心,開心於自己能得到別人不能得到的東西。

可變成這副樣子我從來沒期望過,隨着我沿着這條道路越走越遠。

‘玉蕭竹劍’這個名聲漸漸和我合二爲一,我只能繼續進步,繼續成爲山莊裡其他弟子的表率,成爲師長們看好的後輩第一人,成爲她們美好的幻想。

她們固然天真,以爲我是知風山一帶的希望,是能解決一切麻煩的救贖,只要我繼續成長將來在通明山莊裡坐穩了重要的位置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我更加天真,明知道這些不該歸我所得的東西是毒藥,我也不停服用下去,以爲只要堅持下去總有將自己想法化爲實際的機會。

當我發現自己只能孤高的時候,我已經身藏太多秘密,也不得不繼續渴求更多秘密,我已經不能融入你們。”

這就是“玉蕭竹劍”的真相,坦白在必須生死訣別之時。

“玉蕭竹劍”章凡白本是個平凡的人,過高的期待來自於他的長相和氣質,爲了符合這種期待,章凡白和他身邊的人開始了行動。

得到本來不能習練的武功而精進時,章凡白沒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只是因爲自己的所得而欣喜。

武藝之路卻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簡單,得到一些,再得到一些,終究還是因爲所學太過駁雜而反限制了自身。

可章凡白早沒了退路,他得到每項本來不該習得的武功都是秘密,爲了掩飾一個謊言不得不追求更多的謊言,直到自己成爲一個完美的幻象。

哪怕是接觸他並不多的聶進,都因爲旁觀者清看明白了章凡白真心的一面。

唯獨章凡白自己和把幻象投給章凡白的那些人不行,那些人的眼中只有自己締造的幻象,而章凡白的處境使得他目光中只能有前方。

章凡白提到的名字中,陳至只對凌有容熟悉,對其他幾個名字只能猜想,不過根據經歷也不難想象身份。

吳採茶應該是吳關鎮出身,也許是琅琊派弟子中誰的親戚,她的結局雖不能明白,不過琅琊派確實有一段時間對通明山莊最爲憎恨,看不到利益的行動如果根據這個女人的名字也可以想象一二。

馮寧寧……“落地雕”馮洞雲確實有名女兒,聽說她被“落地雕”嫁到了遠方去,完全不像是地方豪強的女兒該有的待遇。

郭元瑤這個名字雖然沒聽過,但是“薛冶一脈”出逃的匠師中確實有人姓郭,而且平時和“三缺名匠”孤獨殘十分親近,事後舉家逃亡。

這一位或許活得很好,也許還正欣喜於“薛冶一脈”和通明山莊同盟的現狀。

至於明瑛……

……“橫鎖”明庭曾經提到過他叔叔本來是“八命無常”丁門主的師兄,而且遺下孤女被丁門主照顧,後不明原因懸樑自盡,有可能是此女。

當幻象無法滿足的時候,依靠幻象生存的人也自然走上絕路。

“玉蕭竹劍”章凡白的真相逐漸清晰,越是清晰越是顯得平凡,如同所有美好幻象仔細查探下的最終結局。

陳至皺起眉頭,章凡白的吐露讓他心情不好,韋德想要在校場上贏過的人也許也只是“玉蕭竹劍”這個幻象。

那這份平凡,真是令人厭惡和無聊。

陳至緩緩低聲吐出三個字:“講、重、點。”

陳至已經懶得顧及章凡白的心情,章凡白再傾訴下去,只會讓陳至爲韋德的死感到更加悲哀。

章凡白給這三個字弄得一時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他本來懷着猶豫而來,通明山莊的變化讓他自己也沒法確定走到這一步自己是對是錯。

章凡白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道:“……我,我本來想融入你們。

哪怕平凡一些,我加入通明山莊最初是想成爲一名江湖人,要論優秀也只要能比那些自甘墮落之輩優秀些就好。

可是秘密就像一堵牆,我自己也找不到繞過去的辦法。

我藏了太多事情,每件事情都在前面阻擋着我,在後面拖着我的腳步,我不能和你們太過親近。

這份距離,絕望到讓我只能自己給自己編造幻想,《欸乃》一聲山水綠,我藉着樂曲的意象讓自己沉醉,醉到我自己也清醒不了。

一旦清醒,所有身邊的人都遠離我,我發現實在是在孤島之上。

這項奏蕭的本事我本來是想聊作興趣,卻越來越不能離開。”

陳至的眉頭皺得更緊,這人是聽不懂話嗎?

第二次,陳至一字一字清晰說道:“講、重、點。”

章凡白沉默一時,再開口時,開始講起當下:“那名‘孤光一點熒’應伯明找上我來,‘小老闆’給我派下追殺你們的任務。

可我,我做不到,如果早知道傳話回讓韋德選擇今天的結局,我寧可帶着一身秘密逃出去尋一方安全所在,以另一個更真實的自己去江湖的另一角生存。

我想放走你們兄弟兩個,但是‘薛冶一脈’和通明山莊似乎將你們視爲威脅,這項威脅如果不能指向你們,它最終會指向我。”

“真是夠了。”陳至嘆口氣:“你說來說去,也繞不開一點:你爲自己而活。

就當你是被別人的期待矇蔽雙眼也好,那說到底也是你自己的問題。

這一點你自己也明白,一路上也是選擇對你自己更好的道路走到現在。

今天在這種情況下絮絮叨叨,想要我也給你披上一層叫做‘原諒’或者‘理解’的幻象嗎?

我想不到任何遷就你或者放過你的理由。

同樣的話,也不要讓我重複第三次。”

“講”、“重”、“點”, 章凡白明白陳至還是在談這三個字。

章凡白也知道今天自己的表現荒腔走板,唱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齣,不過陳至、秦雋和韋德、何火全等人一樣,都是章凡白暗自羨慕的對象。

章凡白於是想給自己找個理由,起碼是今天傾訴的理由,他再次開口說的是:“我……我不只羨慕你們能夠按自己的想法所活。

我……我恨你們啊……非常地恨你們!!”

陳至深吸一口氣,好容易壓抑下自己的不耐煩,評價道:“我終於知道爲什麼別人總也不讓你去談判。

你這一按自己的真實想法來說話,話說得實在非常之爛。

‘口才’兩個字跟你徹底無緣,你不如每次要和別人談心都直接用蕭聲代替,起碼樂曲總比你的說辭更有條理。”

章凡白啞口無言,直接抽出背上的長劍,這此是正經的通明山莊長劍,由精工鑄場特選精鐵鑄成,不是章凡白平時對付校藝用的竹劍。

陳至知道這個時候章凡白終於重拾武者的眉角,破去“玉蕭竹劍”幻象之後再被打消傾訴的心情,這時候的章凡白將會是他平生未有過的強大。

因爲這也許是第一次,章凡白終於懂得了什麼叫武者尊嚴。

很好,這樣纔是我討仇的對象,陳至提劍準備相迎。

陳至確信眼前的這名敵人,終其一生也比不上“鋒芒不讓”韋德。

陳至甚至不必去證明這一點,這一點已經由“玉蕭竹劍”章凡白自己證明了。

陳至選擇負責的是“終其一生”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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