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聖人冢(四)

聞斐沒有根基, 進了天機閣以後,先是被分派到了偏遠的洪州分部,之後幾十年間, 又在蘇陵、沽州等地待過。他輾轉於最不太平的地方, 幹最不太平的活, 功勳攢了厚厚一沓, 外加這人八面玲瓏, 異常能混,按理說早該升上去了,無奈就是命犯桃花, 走哪在哪惹一屁股風流債。當年金平天機閣總署屢次想提拔,他回回都能捅出點不重樣的簍子。

他自己也不在意, 有錢就去鼓搗稀奇古怪的東西玩, 黑市上到處是他眼線。開竅半仙兩百年的壽數好像就是給他遊戲人間的……直到文帝三年, 一個異常難纏的邪祟在洪州殺天機閣九人,因其兇戾載入史冊。

殉職九人都是聞斐昔日同袍, 當時他已經調任沽州,消息傳到南海之濱,跟誰都好的聞斐頭一次同上峰翻了臉,抗命北上。

歷宛兩國都派了內門築基,聯手沒制住那邪祟, 聞斐用自己不知從哪踅摸來的丹毒加自創法陣, 硬是將比他高一個大境界的邪祟拖了半宿, 等來了北歷的劍修升靈。

那回玄隱山與北歷崑崙各折了一個內門築基, 隨行半仙除了聞斐, 幾乎全軍覆沒。聞斐自己也中了丹毒,外門無人能解, 那一任總督投了問天上仙山,請內門救命。

玄隱和崑崙一主修心、一主鍛體,早年都沒什麼人修丹道,倆門派拼一起也沒湊出個丹道大能來,內門也只能派出個丹道築基,死馬當活馬醫,湊合着救。

說來也巧,那位丹修師姐正好就是當年將聞斐勾進潛修寺的仙使。

丹修到潛修寺一看,人都傻了,根本看不出來他自己瞎搞了一堆什麼幺蛾子,只好一邊給他吊命,一邊設法把人弄醒細問。

聞斐收集稀奇古怪的東西純爲好玩,自己也說不清楚,於是病人和治病的只好每天像查案一樣,一起冥思苦想、連猜再蒙。他幾次死生一線,又幾次給驚險地拉回來,在潛修寺躺了三年,把築基初期的師姐活活給熬成了築基中期……幸虧修士不會掉頭髮。

潛修寺是內外門交界處的清修之地,一幫管事眼皮底下,自然不會發生什麼逾禮的事。

大家只知道,三年後毒清回外門,聞斐就跟轉了性一樣,再不到處散德行——原來他也會當正經人。

因誅邪有功,聞斐下山後調任金平,不到十年就繼任了總督。他那時靈骨已成,但沒有刻意蒐羅過道心,看着也不像打算入內門的樣子。

他在金平附近的赭羅小鎮買了塊地,仿着人間行走們的聚居的地方,用芥子將那裡改造成了個小山莊,起名叫“杏花村”。不拘於杏花,他什麼花都種,還自己攢靈石,人爲地堆了一小塊靈田,閒了就去除草,逢年過節會在裡面招待同僚喝酒釣魚,是個絕佳的陶然醉忘之地。

他也不再亂買東西,一有閒錢就化在自己的小秘境裡,精心侍候了十多年,靈田裡長出了一朵南蜀三島都難尋的稀世靈花——飛仙蘭。

飛仙蘭本已十分難得,市面上流傳的都是雪青色,他那朵卻是雪白的。

那是頂級的成色,花開最盛時,能結出三滴花露,那是“護靈丹”的主料。

相傳,護靈丹能護住將死之人的靈臺,至少延長半個時辰不滅,能讓死者閉眼前情緒穩定地複述完整本《經脈詳解》……當然,一般人也沒那麼缺德,這麼刁難臨終之人。護靈丹最大的作用是,能在修士升靈的大天劫中,給靈臺鍍一層微弱的保護,將成功機率上升一成。

不要小看這一成,這已經是世上已知現存的、唯一能協助升靈關的丹藥。

只有至純至真的丹道道心一心一意,才能養出純白的蘭花。

直到那時候,大家才知道聞總督居然已經有道心。

那是南宛自玄隱山落成,唯一一顆自己摸索出來的丹心。

人間行走們在自己的通訊仙器裡偷摸說話,有人問道:“那聞師叔入內門後,就把杏花村留給天機閣了嗎?靈田呢?”

龐戩道:“滄海桑田,當年他建此間小秘境的時候,周圍還沒有水……靈田早沉湖裡了,這許多年沒人管,靈氣也早散了,別惦記啦。”

另一個藍衣道:“其實我早想說了,‘鏡花村’這名誰改的,聽着一點也不吉利,怎麼想的?”

先前說話的藍衣插嘴:“不是屬下不敬,就……還是很好奇,聞師叔……唔……那會兒說話也這樣嗎?就算是胎裡帶來的毛病,到了升靈也早該好了吧?”

“沒有,應該是丹藥事故。”龐戩道,“當年他身中奇毒在潛修寺療傷的時候,那位丹道師姐拿他試了不少藥,不知道哪一味吃錯了,先是徹底啞了三個月,後來能說,但說話不太順當。”

問話的藍衣震驚道:“什麼丹這樣厲害,錦霞峰主也解不了?”

“能解。”龐戩沉默了片刻,說道,“我以前聽蘇老說,那位師姐回內門後也一直過意不去,閉關一年多研究出瞭解藥,熱氣沒散就給寄來了。不過他收起來沒吃,說都習慣了,並且感覺這樣挺好,正好治他愛拈花惹草的毛病,避桃花,能專心修行。”

一個沒築基的半仙,培育出了雪白的飛仙蘭,的確得心無旁騖才行。

“後來那飛仙蘭呢?”

龐戩:“那就不知……”

“不是丹修拿了仙草也沒用,又不能炒菜吃。”別的藍衣插嘴道,“是不是送給那位內門師姐了?”

“那師姐也姓李嗎?”

他們一直叫“師姐”,是因爲衆所周知,玄隱三十六峰只有聞斐一個丹道升靈,既然傳說中那女仙也是丹道,那麼她必定還是築基修爲。

龐戩眉毛一立:“我哪知道?你們什麼毛病,打聽人家內門女修幹什麼?姓什麼跟你們也沒關係!”

“不姓李。”

這時,一個陌生的神識突然插進來,留下一行字。

連同龐戩在內,所有藍衣後脊都一僵,齊刷刷地將掌心的通訊仙器背到身後。

大意了,升靈峰主居然能隔着這麼遠隨意窺視他們說話。

龐戩乾咳了一聲:“聞師叔。”

聞斐似乎沒在意,背對着他們,遠遠地注視着那有妻兒在鏡花村裡的藍衣,聽着悲聲。

仙器上自動往外跳字,說道:“丹修在玄隱山沒前途,李氏嫡系子弟不會走這一道,她只是李氏一個有點遠的姻親家的姑娘。那會兒趙家十年內出了兩個新升靈,連着牽頭開了兩次開大選,風頭無兩。其他大姓自然不會讓他們得意。一邊千方百計地往備選裡塞自己人,一邊針對名單上的趙家人蒐羅小辮子。她家世太普通,這麼多年,玄隱山的女修沒有出身比她低的,鬥成烏眼雞的幾家都沒注意,就讓她稀裡糊塗地混了進去。小門小戶出來的獨生女兒心思單純,也不太懂事,進了潛修寺不知道讓着那些公主王孫,結果意外成了那一年第一個開靈竅的。李月蘭見她資質好,又算自家人,就將她收入了座下金桂峰。”

聞斐已經將鏡花村整個拆完了,最後朝石碑看了一眼:“哦,鏡花村是我改的名。”

說完,那石碑便在他目光下,悄無聲息地化成了一堆粉末,諸多舊情盡去了。

“我當年走的時候就應該把這地方拆了。這些年明知有人與凡女廝混,卻沒管過,實屬不該,今日這許多夭折在此地的人命都算我造的孽。待金平收拾好,有家人葬身此處的兄弟若是意難平,去錦霞峰找我就行。”

衆藍衣忙道“不敢”。

“以後不可再這樣。”聞斐留下這麼一句,擺擺手,御劍要走。

忽然聽見有個藍衣小聲問道:“那飛仙蘭這樣金貴,聞師叔後來還種嗎?”

聞斐神色很淡:“沒那閒工夫了。飛仙蘭只是少見,沒什麼用,護靈丹救不了命,只能延長生死之別的痛苦罷了。服過護靈丹的,即使混過了升靈關,也比同級修士脆弱,而且終身無法再往上……”

他頓了頓,想起現在談“在大道上進一步”已經沒有意義了,遂將剩下的字跡抹去,又道:“飛仙蘭在南蜀又叫‘鏡中花’,不是什麼好東西,別惦記了。以後在黑市上碰見,也記得守好錢袋子,別去當冤大頭。”

字沒在通訊仙器上滾落,一陣輕風拂過,聞斐人已隨風而起,一閃便不見了。

沿線的開明修士已經修好了騰雲蛟鐵軌,一輛空車恰好試着跑過,聞斐的身影消失在雪白的蒸汽裡。

“白飛仙蘭?”奚平把掉下來的袖子捲了卷,“我在南北黑市上混了這麼多年都沒見過,難怪那聞結……”

支修端着酒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結、傑出丹道大師是三十六峰丹修第一人。”奚平忙改了口,岔開話題,“那他後來怎麼不種了?要我我就種一山頭,十萬白靈一朵,賣給三嶽廢物羣。”

這位名震四國的“太歲”此時正挽着褲腿和長袖,在侯府後院挖土,奚悅默默地在旁邊給他照亮。

永寧侯爺也是萬萬沒想到,這許多年過去,他曾經以爲沒了的獨子失而復得,居然還能被“先生”找上門來投訴!侯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若不是這位“先生”身份特殊,他幾乎有種時光倒轉的錯覺……好像他那討債鬼兒子還是六歲,伴讀一個月,把太傅氣出了偏頭疼。

永寧侯百感交集之餘無地自容,一天說了得有一百聲“教子無方”和“慚愧”,打是打不動了,遂罰他去收拾花園。

奚悅他們可以修復院牆和假山,但不能讓燒燬的花木復活,正好奚平夜裡不用睡覺,大好勞力不用白不用。支修監工,不讓他使符咒。

“護靈丹在玄隱山是禁藥。”支修道,“據說當年前玉緣峰主遇害時,兇手爲了剝下他神識裡的輿圖拓本,用護靈丹拖着他靈臺不崩,長達半個時辰。”

奚平一愣,突然想起聞斐在輿圖裡說,趙瀧死時,有人被誤認爲是兇手。

“那位丹修姓沈,本是金桂峰李峰主弟子。”支修說道,“李趙自古不合,趙峰主與李峰主早年情投意合時,便有人覺得這是個和解的機會,促成了這樁婚事。誰知後來二人修爲越來越高,道心各走一家,到底是不行。先後升靈便漸行漸遠,夫妻常年分居於兩峰,除了一紙鎮在主峰的婚書,基本是有名無實。”

奚平聽過許多棒打鴛鴦的故事,有惡毒公婆使壞的、非我族類不容於世的、權貴強搶民女橫刀奪愛的……頭一次知道“道心”竟然還能充當這樣的角色,一時無言以對。

“但就算各過各的,夫妻一體,許多場合也得一起出現。商量私事的時候,李峰主一般是派弟子前往。這種跑腿尷尬得很,弟子們自然也不願意去,那位沈丹修不是李家嫡系,難免受些委屈,經常往返於玉緣峰和金桂峰之間,於是傳出些流言。”支修頓了頓,斟詞酌句地說道,“玉緣峰主……唔,我不曾見過,但據傳,性情有些‘不羈’,早年間同門中詬病不少。”

奚平立刻心領神會:“哦,見色起意的老不要臉唄。”

支修給了他一個“慎言”的眼神,卻也沒糾正:“他是司禮趙隱嫡系,趙隱在,又沒有鬧出大事來,別人也不好說什麼……直到星辰海異動,指向玉緣峰,說是有‘情劫’。”

“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叫情劫?”奚平嘀咕一聲,“哎,不對啊師父,他那會兒不是正被人剝腦殼呢嗎?”

“護靈丹能護住靈臺不崩,靈臺不崩,玄隱山的弟子名牌不滅,因此星辰海沒說他已中毒身亡。”支修嘆了口氣,也覺得說這些事有點牙磣,“司命長老通報主峰,衆人才知道那位沈丹修去了玉緣峰,一直沒出來,金桂峰已經要了兩次人。雲天宮司刑大怒,當即要搜玉緣峰,趙家本能迴護……扯皮扯了半個時辰,直到趙瀧弟子名牌湮滅。”

奚平誠懇地說道:“弟子以爲,活該。”

支修用一顆樹種砸了他一下。

奚平順勢接過樹種,打算尋個好地方種:“那那個姓沈的丹修仙子呢?”

支修輕聲道:“長老們破開玉緣峰禁制,闖進去的時候,見她在屍體旁邊,衣冠……隨後看了她師父李峰主一眼,一言不發,自盡了。遺物裡找到了飛仙花露,一小瓶,三滴,已去其二。”

奚平倏地一愣:“是聞師叔給的嗎?”

支修輕輕抿了一口侯府的甜酒,沒接這話,只說道:“當時以爲她煉護靈丹或許修爲不夠,有失誤,浪費一些原料也是情理之中……但後來一件事,讓我一直有些奇怪。”

奚平回過神來,反應極快:“您說樑宸。”

“道心破碎後,人即身死魂消,蟬蛻也逃不過……就算是以司刑長老,也不過拼命撐上片刻,求着端睿師姐將他帶走。爲何樑宸在無渡海道心破碎後,能堅持到拿到半具隱骨?”支修摩挲着酒杯,往南方看了一眼,“當年那顆要了趙瀧命的護靈丹,真用了兩滴花露麼?”

院牆外,公路恢復,經過丹桂坊的車聲傳來,後院石桌上支着個飛鴻機,隨時有遠在海外的人傳些鬼畫符過來,解出來就是各地草報的摘要。

金平故鄉對支修而言已經陌生極了,只有院裡刨地的土猴是唯一的落點。

支修掃過那些聳人聽聞的草報摘要,見有來自西楚的“東衡封城,峽北譁變”、“陛下不知所蹤,恐要行廢立之事”云云,有來自南蜀的“滿街都在追捕蜜阿人”、“傳蜜阿族長叛國”,零星夾雜着“北歷邊境增兵”。

北地城防高築,南大陸一片混亂,唯有百亂之地,不在衆說紛紜之中。

支修嘆了口氣:“兩百年多了,我也該去一趟南闔舊地了。”

48.魍魎鄉(終)6.夜半歌(六)211.有憾生(二十三)169.鏡中花(十二)171.鏡中花(十四)191.有憾生(三)140.永明火(二十二)156.風雲起(十四)59.山陵崩(十一)115.化外刀(二十二)171.鏡中花(十四)230.有憾生(四十二)53.山陵崩(五)39.魍魎鄉(二)61.山陵崩(十三)184.聖人冢(十)164.鏡中花(七)28.龍咬尾(十六)75.不平蟬(九)201.有憾生(十三)78.不平蟬(十二)29.龍咬尾(十七)151.風雲起(九)151.風雲起(九)123.永明火(五)9.夜半歌(九)194.有憾生(六)11.夜半歌(十一)155.風雲起(十三)82.不平蟬(十六)148.風雲起(六)34.瓊芳瘴(二)106.化外刀(十三)155.風雲起(十三)10.夜半歌(十)84.羈旅客(一)84.羈旅客(一)12.夜半歌(終)68.不平蟬(二)105.化外刀(十二)161.鏡中花(四)36.瓊芳瘴(四)45.魍魎鄉(八)59.山陵崩(十一)155.風雲起(十三)77.不平蟬(十一)47.魍魎鄉(十)23.龍咬尾(十一)238.尾聲(六)119.永明火(一)199.有憾生(十一)171.鏡中花(十四)223.有憾生(三十五)177.聖人冢(三)163.鏡中花(六)100.化外刀(七)155.風雲起(十三)181.聖人冢(七)178.聖人冢(四)159.鏡中花(二)88.羈旅客(五)125.永明火(七)216.有憾生(二十八)196.有憾生(八)168.鏡中花(十一)42.魍魎鄉(五)203.有憾生(十五)13.龍咬尾(一)218.有憾生(三十)169.鏡中花(十二)110.化外刀(十七)15.龍咬尾(三)33.瓊芳瘴(一)237.尾聲(五)28.龍咬尾(十六)196.有憾生(八)98.化外刀(五)34.瓊芳瘴(二)8.夜半歌(八)194.有憾生(六)187.聖人冢(十三)112.化外刀(十九)83.不平蟬(終)9.夜半歌(九)72.不平蟬(六)81.不平蟬(十五)101.化外刀(八)239.尾聲(七)94.化外刀(一)87.羈旅客(四)136.永明火(十八)46.魍魎鄉(九)127.永明火(九)175.聖人冢(一)147.風雲起(五)1.夜半歌(一)65.山陵崩(十七)1.夜半歌(一)36.瓊芳瘴(四)192.有憾生(四)